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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冰冷的河水浸透的衣衫尚未干透,又被秦国骑兵带来的肃杀之气紧紧包裹。火把跳跃的光芒下,那名秦军将领冷峻的面容如同河西之地风化的岩石,不带丝毫情感。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湿漉漉的布料,直刺季无咎怀中那块硬物。

季无咎的心沉到了谷底,但多年墨家修养与近期在朝堂风波中历练出的定力,让他强行压下了翻涌的心绪。不能慌,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并使千辛万苦得来的证据付诸东流。

石砺默然上前半步,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戒备的姿态,将季无咎稍稍护在身后。他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但身躯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长枪。

“将军明鉴,”季无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狼狈与惊魂未定,“我二人乃是齐国商贾,欲往河西收购皮毛,不料在汾阴渡口遭遇盗匪火并,被卷入其中,不得已才跳水逃生,误入贵境,绝无他意。”他刻意模仿着商贾的口吻,并将怀中的铁坯用臂弯稍稍遮掩。

“商贾?”那将领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什么样的商贾,身边会跟着如此身手的护卫?又是什么样的商贾,会在怀中揣着……兵器?”他目光如炬,显然早已从季无咎怀中物品的形状和石砺的身手判断出了端倪。

季无咎心中凛然,知道寻常借口难以搪塞。河西之地,秦法严苛,边防军队更是警惕性极高。

那将领不再多问,挥了挥手:“搜!”

两名士兵上前,粗暴地搜查两人。石砺眼神一厉,但在季无咎微微摇头示意下,强忍了下来。士兵从季无咎怀中搜出了那块用油布包裹的铁坯,以及一些零散的齐币和通关文书。当那块刻着诡异符号的铁坯暴露在火把下时,那将领的眼神明显凝滞了一瞬。

他接过铁坯,手指摩挲着那个符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随即又迅速舒展,恢复了一贯的冷硬。

“带走!”他不再看那铁坯,仿佛那只是一块普通的顽铁,下令道。

季无咎和石砺被押解着,离开了黄河岸边,深入河西腹地。他们没有像普通囚犯一样被送往附近的县狱,而是被带往一处戒备森严的军营。军营坐落在一片高地上,视野开阔,营垒规整,旗帜鲜明,透露出秦军特有的严谨与肃杀。

他们被分别关押在两间简陋但坚固的木牢里。接下来几天,除了定时送来粗糙的饭食和清水,无人审问,也无人理会,仿佛被遗忘了一般。这种未知的等待,比严刑拷打更折磨人的心智。

季无咎靠在冰冷的木栅上,心中念头飞转。秦军将领看到铁坯符号时的细微反应,他捕捉到了。对方认识这个符号!或者说,至少知道这个符号所代表的意义非同一般。但他们为何不立刻审问?是在请示上级?还是在权衡利弊?

他仔细回想南郭先生关于“猗氏”的描述——隐秘、古老、掌握秘密商路、可能扶植代理人、影响力巨大。如果“猗氏”真的与秦国有勾结,甚至其网络本身就深度渗透进了秦国的某些层面,那么这块铁坯的出现,对于秦国官方而言,恐怕也是一件需要谨慎处理的事情。它可能牵扯到军方、权贵,甚至是秦王室内部某些不便言明的利益链条。

扣押而不审,或许正说明了其中的复杂性。

第三天夜里,牢门被打开了。来的不是士兵,而是两名穿着黑色官服、气质阴沉的文吏。

“季先生,请随我们来。”其中一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季无咎被带出了牢房,却没有去见石砺。他被领到军营中一间灯火通明的木屋内。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案几和几张席子,案几上摆放着笔墨竹简,以及——那块刻着符号的铁坯。

案几后,坐着一位中年文士。他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秦地深衣,气质不像军人,也不像寻常官吏,倒有几分稷下学宫中那些饱学之士的风范,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秦地特有的冷峻与务实。

“在下樗(chū)里疾,”那文士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沉稳的气度,“忝为河西郡守府长史。季先生,请坐。”

樗里疾?季无咎心中微动。他听过这个名字,据说是秦王室远支,以智谋著称,在秦国变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没想到竟在此地担任郡守长史。这是一个实权位置,掌管文书、律法乃至部分机要事务。

“原来是樗里子,”季无咎依言坐下,保持警惕,“不知将在下羁押于此,意欲何为?”

樗里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案上的铁坯,缓缓道:“此物,季先生从何得来?”

季无咎心知隐瞒无用,便将在汾阴渡口所见之混战,以及趁机取得铁坯的经过,选择性地说了一遍,隐去了追查“猗氏”和世族勾结的核心目的,只强调是偶然卷入,觉得此物蹊跷,便想带走查证。

“偶然卷入?”樗里疾微微一笑,那笑容高深莫测,“季无咎,稷下学宫淳于髡先生高足,齐王近来颇为倚重的年轻才俊,以‘止战三策’名动临淄,斡旋于齐、魏、赵、韩之间。如此人物,会‘偶然’出现在毗邻我大秦的汾阴渡口,又‘偶然’卷入一场涉及违禁铁料走私的火并,并‘偶然’拿到了这块刻有古老戎狄部落图腾的铁坯?”

他一口气道破了季无咎的来历和近期作为,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锤,敲在季无咎心上。显然,在这几天里,秦国方面已经通过他们的渠道,将季无咎的身份查得一清二楚。

季无咎沉默了片刻,知道再掩饰已是徒劳。他抬起头,直视樗里疾:“既然樗里子已知在下身份,当知我追寻此物,并非为私利,而是为查明真相,阻止可能危害各国安宁的勾当。此铁坯流向河西,其意不言自明。莫非秦国竟需依靠此等走私手段,来补充军械吗?”他这话带着试探与激将。

樗里疾闻言,并未动怒,反而轻轻摇了摇头,将铁坯放回案上:“季先生此言差矣。我大秦自立国以来,尤其是商君变法之后,重农战,奖军功,自有完整的军工冶炼体系。此等来路不明、品质参差的私铁,尚不入我大秦军法眼。”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不过,先生可知,你手中这块铁坯,以及它所代表的势力,牵扯有多广?它不仅仅关系到齐国的几个世家,也不仅仅关系到魏国的几个商人。它像一条潜伏在地下的暗河,流淌在列国之间,滋养着贪婪、腐败与背叛。它甚至……可能试图影响,乃至操控我大秦的某些决策。”

季无咎心中剧震。樗里疾这番话,等于是间接承认了“猗氏”网络的存在,并且点明了其危害性,甚至暗示秦国自身也是其试图渗透的目标!

“既知危害,樗里子为何不将其铲除?”季无咎追问。

“铲除?”樗里疾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与冷嘲,“谈何容易。此网络根须深植,与各国权贵利益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更重要的是,它极其隐秘,核心人物从不轻易露面,行事滴水不漏。我大秦虽强,亦不能无凭无据,肆意株连。况且……”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季无咎:“有时候,让一条毒蛇在可控的范围内活动,比惊动它,让它彻底隐藏起来,更能看清它的动向,甚至……利用它传递一些我们想让某些人知道的消息。”

季无咎明白了。秦国方面并非不知情,而是在暗中观察,甚至可能在某些时候,默许甚至利用这条走私渠道,来达到一些政治或战略目的。这是一种冷酷而现实的“术”治思维。

“所以,你们扣押我,是想……”季无咎隐隐猜到了对方的意图。

“季先生是聪明人。”樗里疾道,“你带着这块铁坯,如同抱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在齐国,世族欲除你而后快;在魏国,乌氏倮及其背后势力也不会放过你;如今你落入我大秦手中,是危机,也未尝不是一种……机缘。”

“机缘?”

“不错。”樗里疾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军营的灯火,“我可以放你走,甚至可以派人护送你安全离开河西。”

“条件是什么?”季无咎不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在秦国。

“条件就是,”樗里疾转过身,目光灼灼,“将这块铁坯,和你所知道的关于‘猗氏’网络、齐国世族走私的一切,带回齐国,公之于众。让你的齐王,让你的政敌申不害、慎到,让稷下学宫的诸子,让天下人都看清楚,这条隐藏在地下的暗河,究竟有多么污浊,它对各国法度、对天下秩序的危害,又有多么巨大!”

季无咎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樗里疾提出的竟是这样一个条件。这看似是在帮他,实则……

“你想借我之手,掀起齐国内部的清洗,削弱世族力量,甚至引发齐国内乱?”季无咎瞬间洞悉了其中的权谋。齐国若因世族走私资敌之事而内部动荡,最大的受益者是谁?不言而喻。

“非也。”樗里疾摇头,“我大秦行事,向来光明正大,不屑于此等伎俩。”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季无咎一个字都不信。“我只是认为,此等蠹虫,存在于任何一国,都是祸害。若能由内部清除,于该国,于天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况且……”

他语气转冷:“此网络并非只针对齐国。它在各国都在滋生蔓延。唯有让阳光照进这些阴暗角落,才能从根本上削弱它。季先生以‘止战’为志,难道不希望看到一个更加清明、少些阴谋的天下吗?”

樗里疾的话语,充满了诱惑与陷阱。他巧妙地将秦国的战略利益,包装成了为了天下公义。季无咎若答应,确实可以带着证据安全返回,有机会扳倒田氏、鲍氏等世族,推进他的改革。但代价是,可能引发齐国政局剧烈震荡,甚至为秦国东出创造机会。这与他“止战”的初衷,似乎背道而驰。

若他不答应,结果可想而知。他和石砺很可能“被消失”在河西,那块铁坯也将石沉大海,世族继续逍遥,猗氏网络依旧潜行,而他的理想与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季无咎沉默了许久,木屋内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恢复了清澈与坚定:“樗里子,我可以将证据带回齐国。但我如何行事,何时公开,自有我的考量与节奏。齐国之事,当由齐法决断,由齐王圣裁。我绝不会成为任何人手中的棋子,去达成损害我母国利益的目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猗氏’网络,危害天下,我自会追查到底。若秦国果真如樗里子所言,欲清除此害,何不与我共享所知情报?双方协作,岂不比各自为战更有效?”

他将皮球踢了回去,既表明了带回证据的决心,又守住了底线,并试图反过来从秦国这里获取更多关于“猗氏”的信息。

樗里疾看着季无咎,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好!果然英雄出少年。临危不乱,坚守本心,又不乏机变。淳于髡倒是收了个好学生。”

他走回案几后,提笔在一块木牍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季无咎:“这是通关文书。明日,会有人护送你们至边境。至于情报共享……”他笑了笑,“待季先生回到临淄,站稳脚跟之后,或许我们还有再见之日。”

他没有承诺共享情报,但也没有完全拒绝,留下了未来的可能性。

季无咎接过木牍,知道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我还有一位同伴……”他提醒道。

“那位墨者无恙,明日你们便可同行。”樗里疾淡淡道。

离开木屋,季无咎被带回牢房,但这次待遇明显不同,换到了一间干净整洁的营房。石砺很快也被带来,他的伤口已被简单处理过。

“他们意欲何为?”石砺沉声问。

季无咎将见到樗里疾的经过和自己的分析,低声告知了石砺。

石砺听完,沉默片刻,道:“秦人狡黠,不可尽信。此举名为助你,实为驱虎吞狼,欲使我齐国自乱。”

“我明白。”季无咎点头,握紧了怀中那块冰冷的铁坯,“但这是目前唯一能将证据安全带回,并有机会扳倒世族的机会。至于如何运用这证据,何时运用,主动权,我们要尽可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回国之后,形势必然更加复杂,我们需要更加小心。”

次日,果然有一队秦军骑兵,“护送”着季无咎和石砺,一路向东,直至秦齐边境。在边境线上,那队骑兵停下,为首军官冷硬地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踏上齐国的土地,回首望去,河西之地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季无咎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脚下熟悉的土壤。这一次河西之行,险死还生,带回了关键证据,也窥见了一个庞大黑暗网络的冰山一角,更与秦国高层有了第一次直接的、充满机锋的接触。

他摸了摸怀中的铁坯,感觉它比之前更加沉重。这不仅仅是一块铁,更是一把钥匙,可能打开通往真相与胜利的大门,也可能……打开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无法控制的混乱。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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