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雪停了,但天更冷了,呵气成霜。河口子村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都比往日浓了些,空气里飘着难得的油腥味和炖肉的香气。
陈旭家今年也总算有了点过年的样子。王桂芬的气色好了不少,一大早就在陈娟的帮助下,用陈旭买回来的那斤五花肉,混着萝卜干,剁了一大盆饺子馅。陈根生也难得地没蹲门口,而是坐在灶膛前帮着烧火,橘红色的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似乎也柔和了些。
陈旭把最后一批年货的钱给几家送了过去。李婶家闺女拿到扯布的钱,高兴得直跳;赵大爷摸着陈旭额外塞给他的两块豆腐,老泪纵横。看着他们脸上真切的笑容,陈旭心里那点因为隐瞒钱财而产生的负罪感,也淡了些。这钱,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下午,陈旭正在院里劈柴,准备年夜饭的硬柴火,就听见村口传来一阵喧哗和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这年头,汽车进村可是稀罕事。他放下斧头,走到院门口张望。
只见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卷着残雪,停在了大队部门口。车上下来几个人,为首的穿着军大衣,戴着棉军帽,气势不凡,旁边跟着的正是公社的王干事和大队长赵福海,两人都赔着笑心,点头哈腰。
“那是谁啊?”有村民小声议论。
“不认识,看着像县里的大干部……”
“咋这时候来咱村了?是不是出啥事了?”
陈旭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年关将近,县里干部突然下乡,绝非寻常。他下意识地联想到沈月清,联想到那二百块钱。
他不动声色地退回院里,继续劈柴,但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喧闹声持续了一阵,似乎干部进了大队部,村民也渐渐散了。
但陈旭的心却悬了起来。他总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吉普车,像一片不祥的阴云,笼罩在即将到来的除夕夜上空。
傍晚,天色擦黑,家家户户开始准备年夜饭。陈旭家也点起了油灯,小小的屋子里弥漫着饺子馅的香气和难得的暖意。王桂芬和陈娟在包饺子,陈根生坐在炕沿上,看着她们,脸上有了一丝久违的平和。
陈旭帮着烧水,心里却始终无法平静。吉普车的影子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砰砰砰”的敲门声,力道很大,透着不善。
屋里欢乐的气氛瞬间凝固。王桂芬手里的饺子皮掉在案板上,陈娟吓得一哆嗦。陈根生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
陈旭的心沉到了谷底。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示意家人别动,自己走到院门口,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三个人。中间是白天那个穿军大衣的干部,面色冷峻。左边是公社王干事,眼神躲闪。右边竟是张老夯!他一脸得意和阴狠,指着陈旭就叫嚷起来:“首长!就是他!陈旭!就是他跟那个逃跑的女知青沈月清勾结!搞投机倒把!还窝藏赃款!”
如同一个炸雷,在陈旭耳边响起!沈月清!他们果然查到了沈月清!张老夯这个小人!
军大衣干部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陈旭脸上,声音威严:“你就是陈旭?有人举报你与知青沈月清的经济犯罪问题有关,并且可能藏匿其非法所得。请你跟我们回公社,配合调查!”
王桂芬在屋里听到“调查”、“犯罪”这些字眼,吓得“嗷”一嗓子,瘫软在地。陈娟赶紧去扶母亲,也哭了起来。陈根生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旭强迫自己站稳,迎着那干部的目光,尽量保持镇定:“首长,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沈月清是邻村的知青,我跟她不熟。什么赃款,我更不知道。”
“熟不熟,不是你说了算!”张老夯跳着脚喊,“有人看见她偷偷找过你!你还给她钱!你那辆新自行车哪来的?钱哪来的?说不清楚吧!”
陈旭心里怒火中烧,但知道此时冲动不得。他冷冷地瞥了张老夯一眼,对军大衣干部说:“首长,我的钱,是我辛辛苦苦收山货、帮饭店跑腿挣的,每一分都干干净净。自行车是二手货,有票为证。张老夯跟我家有私怨,他是诬告!”
“是不是诬告,调查了才知道!”军大衣干部不为所动,语气强硬,“现在请你立刻跟我们走!不要妨碍公务!”
眼看对方就要动手拉人,陈旭知道,一旦被带走,很多事情就说不清了,尤其是那二百块钱,根本经不起查!他急中生智,猛地抬高声音,不仅是对干部说,更是对闻声围过来的左邻右舍说:
“首长!要调查可以!但我要求当着全村人的面说清楚!我陈旭行得正坐得直!张老夯,你说我勾结沈月清,有啥证据?拿出来!拿不出证据,你就是血口喷人!是不是因为我家退了你家的亲,你怀恨在心,故意陷害?”
他这一番话,直接把矛盾引到了张老夯身上,点明了两人之间的私怨。围观的村民顿时议论纷纷,看向张老夯的眼神也充满了怀疑和鄙夷。确实,张老夯逼婚不成反被退亲的事,村里人都知道。
张老夯被问得哑口无言,脸涨成了猪肝色,支吾着:“我……我……”
军大衣干部皱紧了眉头,显然也没料到陈旭会来这一手,而且牵扯出村民间的私怨,事情变得复杂了。王干事和赵福海在一旁更是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寒风呼啸,吹得油灯忽明忽暗。陈旭站在门口,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压力下却挺得笔直。他赌的就是对方没有确凿证据,赌的就是这年关夜,对方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坚定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
“首长!俺可以作证!陈旭这孩子,是好人!”
众人回头,只见赵大爷拄着拐棍,颤巍巍地挤了进来。老人走到军大衣干部面前,激动地说:“陈旭这孩子,心眼实!年前还给俺送鱼,帮俺卖山货仁儿换钱过年!这样的孩子,咋会干坏事?肯定是有人冤枉他!”
紧接着,李婶也拉着闺女站了出来,红着眼圈说:“首长,陈旭帮了俺家大忙!要不是他,俺闺女过年连件新衣裳都穿不上!俺信他!”
“对!俺们也信陈旭!”又有几个受过陈旭帮助的村民站出来附和。
一时间,舆论竟然倒向了陈旭这边。张老夯孤立无援,脸色难看至极。军大衣干部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看了看群情激愤的村民,又看了看一脸“正气凛然”的陈旭和明显理亏的张老夯,意识到今晚恐怕很难强行带人走了。年关敏感,激起民愤不是小事。
他沉吟片刻,狠狠地瞪了张老夯一眼,然后对陈旭冷冷地说:“陈旭,你不要以为这样就没事了!这件事,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对王干事和赵福海挥挥手:“我们走!”
吉普车发动,在村民复杂的目光中,灰溜溜地开走了。张老夯也赶紧夹着尾巴溜了。
危机暂时解除。
陈旭看着远去的车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他转身,对着帮忙说话的乡亲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赵大爷,谢谢李婶,谢谢各位乡亲!”
人群渐渐散去。陈旭关上院门,插好门闩。屋里,王桂芬还在低声啜泣,陈根生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陈娟扶着母亲,脸上泪痕未干。
年夜饭的饺子,还没下锅。
喜庆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压抑和更深的恐惧。
陈旭知道,这场风波远未结束。县里干部的介入,意味着沈月清的事情可能比想象中更严重。而他,已经被卷入了旋涡中心。
这个年,注定要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真正的考验,恐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