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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粒打在脸上,冰凉凉的。

约阿希姆副官沉默地走在前面,我裹紧了身上缝得歪歪扭扭的毛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脑子一片混乱。

我们穿过大半个营地,最终在一排看起来像是后勤区域的低矮木屋前停下。约阿希姆推开其中一扇门。

“你有二十分钟。”约阿希姆的声音毫无波澜,接着他递给我一套折叠整齐的衣物。

然后,他就像门神一样站在了门口,背对着里面。

我抱着那套衣服,迟疑地走了进去,里面的空气又潮又冷。

所谓的澡堂,其实非常简陋。一个巨大的铁皮水箱架在屋子一角的砖灶上,底下炉火已熄,只剩下些许余温。水箱连着一根管子,通向几个并排的淋浴喷头。

我找到一个还算干净的角落,放下衣服,拧开一个喷头的开关。

“呲——”一阵冷水猛地喷出淋在我身上,我吓一大跳。

等了半晌,水流才逐渐变得温热——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不那么冰”。显然,水箱里剩余的热水不多了。我快速脱掉身上那套脏污不堪、混合着泥土的衣裤,站到了那温吞甚至偏凉的水流下。

水砸在头上、身上,我用一块肥皂,左搓搓右搓搓,皮肤被擦得发红,不过感觉自己干净多了,从柏林跑出来,几天没洗了,要不是天气冷,早就发臭了。

热水很快就变得断断续续,我打了个寒颤,赶紧关掉水,冰冷空气接触到湿漉漉的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飞快地穿上那套干净衣服和短靴,尺寸意外地合适。

洗完澡,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只是身体依旧轻飘飘的,脚步有些虚浮。

我抱着换下来的脏衣服走出盥洗室。约阿希姆瞥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速度还算满意。他简短地说:“跟我来,安排你的住处。”

最终,我们在营地边缘一栋相对独立的二层木楼前停下。这里比帐篷区安静许多,也有士兵站岗,但看起来不像是核心军事区域。

约阿希姆打开一楼的一个房间门:“王小姐,明早六点,我会来接你。”

我走进房间,床上铺着薄薄的褥子和一条军毯。

门在我身后关上。

疲惫和高烧后的虚软瞬间袭来。我瘫倒在床上,军毯粗糙磨蹭着脸颊,什么都不去想,安静的,可以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声,那么有力。

我甚至懒得脱掉靴子,就裹紧军毯,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干痛唤醒的。窗外天色依旧灰蒙。我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

现在几点了?

我慌忙套上靴子,整理了一下衣裙和头发,冲到门边。刚拉开门,就看到约阿希姆副官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他抬手看了看腕表。

“王小姐。你迟到了七分钟。”

“我肚子有点痛,不好意思。”我有些歉意道,当然我肚子不痛。

约阿希姆没再多说,只是转身:“跟上,上校正在与人会谈,你在外面等着。”

我跟在他身后,脚步虚浮。再次来到赫德里希的指挥帐篷外。里面隐约传出谈话声,似乎不止一人。

雪小了,或者说是停了,我看不清楚。但天气更加寒冷。里面的谈话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主要是关于兵力部署、物资调配和波兰边境的频繁摩擦。我听得断断续续,乱的不行,只感觉头晕目眩。

终于,帐篷帘被掀开。赫德里希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名军官,其中包括之前与莉莉亲近的少校。赫德里希似乎一夜未眠。

“先去吃早饭吧。”他淡淡地说了一声,然后便与那些军官们一起,朝着军官食堂的方向走去。

约阿希姆示意我跟上。我拖着沉重的步伐,笨重跟在队伍末尾。

军官食堂是一个较大的木屋,里面摆放着长条桌椅。食物是固定的:一块黑麦面包、一小勺黄油、一点果酱、一杯黑咖啡,还有一小段煮得苍白的香肠。比起士兵们的伙食,这确实已经相当“丰盛”。

赫德里希和军官们坐在主桌。我被约阿希姆安排坐在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位置。我光低着头,眼神盯着桌上的食物。

黄油和香肠为什么能搭配一起吃?还散发着一股甜腻的味道,其他人竟还吃的津津有味!

我端起咖啡杯,低头抿了抿,那股巨苦涩的味道让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咳咳。“还连带着干呕几下,脸瞬间涨红了。

这细微的动静在相对安静的食堂里显得有些突兀,我能感觉到好像有几道目光立刻聚焦过来。

“这女人怎么了?吃坏东西了?”

“瞧她,像个孕妇似的。”

“啧,你这话说的。”

赫德里希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放下咖啡杯,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我身上,我看了他一眼,又连忙大口吃着香肠,这个倒是挺香的。

其实,再怎么样,吃进自己的肚子里的鲜香酸辣才是最值得,可这里的食物除了苦就是甜味,我咀嚼着嘴里的东西,思绪却飘了很远,我想吃火锅、麻辣烫、想吃炸鸡、寿司,好像我这样想着,嘴巴里的东西真的变成了那些玩意。

赫德里希与身旁的少校低声交谈,内容似乎涉及一批新到的军火验收,我听着,像听广播曲一样,拌着酸菜就咽下去了。

早餐终于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赫德里希起身离开,军官们紧随其后。约阿希姆走到我身边,久违的对我淡淡一笑:“王小姐,上校吩咐,从今天起,你负责他日常起居用品的清洁和整理。现在,请跟我来。”

在他的微笑中,我的“服侍”生涯,陷入了循环。

每天清晨,都必须准时在六点前出现在赫德里希的办公室门外等候,听着他苛刻到令人发指的要求。

清理军服只是最基础的一项。此人的每件制服都必须熨烫得棱角分明,我第一次做这些时,笨手笨脚,不是熨斗温度太高烫出了一点极细微的焦痕,就是鞋油涂抹不均,而我只能一遍遍返工,直到符合那变态的标准。

而且我后来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他原先的要求根本没这么高。

这些琐碎的工作,耗费了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每日麻木地在他的办公室、我的小房间以及盥洗室之间穿梭。后来我把这件事情混淆概念,心想这只是一种在枪口威胁下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进行的早六晚六。

偶尔,我会被允许在营地有限的范围内走动。我看到坦克轰鸣着碾过泥泞的训练场,扬起漫天尘土,士兵们喊着口号进行战场训练,侦察摩托车队呼啸着进出营地,带来远方紧张的气息。整个营地像一台不断上发条的巨大战争机器,压抑而躁动。

有一次我问赫德里希:“可以给我一点马克吗?”上次在柏林被掳走的时候我没能把他给我的钱也带上。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被烧毁,那笔钱,已经被我攒的有点厚度了,我实在割舍不下。

然后他说等回了柏林会给我。

我相信,此人是真的会给我的,因为我以前什么也不干的时候他也给我了,虽然那时候我还没跟他撕破脸。

虽然心里仍然牵挂着廖湛生他们的下落,但赫德里希有时候签署文件,我会偷偷瞄几眼,等看到廖湛生三个字之后,心情又能平复许久。

后来,雪停了,天气渐渐转暖,但空气中的紧张感却与日俱增。

1939年的春天,山雨欲来。

三月的一天,命令终于下达。

引擎的轰鸣震得地面发颤,连我房间那盏小煤油灯的火焰都在不安地跳动。我从窗口望出去,士兵们背着步枪奔跑集合,金属弹药箱被粗暴地扔上卡车,磕碰出刺耳的声响。

一个年轻士兵因为慌乱,搬箱时失手掉了一箱子弹,黄澄澄的子弹撒了一地。一名军官立刻冲上去,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胸口,骂声混着士兵痛苦的闷哼在冰冷的空气里炸开:“蠢货!耽误了进军,把你塞进炮管里打出去!”

我站在赫德里希办公室门外,手里端着刚煮好的咖啡,静静看着这一幕。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灯火通明,他几乎彻夜未眠。我好几次送咖啡进去,都看到他俯身在那张巨大的捷克斯洛伐克地图前,手指精准地划过布拉格、布尔诺这些城市的名字。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只有专注,像猎手在最后确认猎物的方位和路线。

“咖啡。”我走进去,将杯子放在他手边不远不近的固定位置。

他“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目光依旧锁在地图上某条可能的进军路线上。直到我快要退出门口时,他才忽然开口,:“明天出发,你准备一下随行。”

我居然要亲身体验打仗了吗?有些莫名其妙的亢奋,虽然我知道德国会轻而易举地拿下捷克斯洛伐克,但我还是……

“好的。”我低声应道。

出发那天,钢铁洪流沿着公路铺开,望不到头。坦克的履带毫不留情地碾过初春刚冒出新绿的麦田,留下丑陋深陷的沟壑。

天空中,斯图卡俯冲轰炸机编队像一群巨大的铁乌鸦,呼啸而过,投下的阴影笼罩着沿途寂静得可怕的村庄。我坐在一辆军用运输车的副驾驶座上,司机是个脸颊有疤的老兵,全程沉默寡言,只是偶尔会瞥向窗外某个点,眼神复杂。

我看到有村民躲在干草垛后面,只露出半张恐惧的脸,一发现我们的视线扫过,就立刻缩了回去。

军队路过一个小村落时进行了短暂的“征用”。几个跳下车的德军士兵粗暴地踹开村民的房门,把里面不多的粮食和几只瘦弱的鸡往车上拖。一个老人大喊着扑上来,想抢回那袋可能是全家口粮的土豆,被一个士兵毫不留情地用枪托砸在头上。血瞬间从他花白的头发间涌出,他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我别过脸,耳边听到旁边车里的约阿希姆副官低声骂了一句:“这群没受过正规训练的预备役猪猡,真是毫无纪律。”

推进途中并非毫无抵抗。在靠近布尔诺的一片茂密林地,车队前方突然传来了爆炸声和密集的枪声!我们遭遇了当地抵抗组织的伏击。几颗手榴落在车队前列炸开,弹片四溅。我乘坐的这辆车在队伍中后段,司机猛地踩下刹车,我的头差点撞上前挡风玻璃。

混乱中,我看到前面一辆车的车门被炸开,一个军官捂着流血的手臂踉跄跳出。士兵们立刻如临大敌,纷纷端枪跳下车,依托车辆掩护还击。有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他们藏在林子里!烧了这里!把他们逼出来!”

很快,火焰喷射器炽热的火焰窜入林间,瞬间点燃了干燥的树木和灌木。浓烟滚滚升起,伴随着里面传来的凄厉惨叫声和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随风飘过来,即使关着车窗也无法完全隔绝。

我的胃剧烈地痉挛起来,但由于早上根本没吃多少东西,只能干呕了几下,喉咙里全是酸苦的胆汁味。我颤抖着请求司机:“快……快点把车窗关上。”

司机沉默地摇上车窗,难闻的气味不再进入车内,我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胃调节正常。

透过缝隙,我看向前方那辆指挥车。赫德里希坐在后座,车窗紧闭,看向起火燃烧的林子,似乎在听着副官的汇报。

当天晚上,我们进驻布尔诺郊外的一处临时指挥部,征用了一栋还算完整的别墅。赫德里希很快收到了一份前线送来的捷报。他坐在书房新搬来的橡木书桌后,扫了一眼电文,然后竟然把它递给了我。

“念给我听。”他简洁地命令道,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似乎想休息一下。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电文上是冷冰冰的汇报文字:“布尔诺城区主要抵抗点已清除,残余抵抗力量已全面肃清……”

当我念到“肃清”,白天林地里那凄厉的惨叫声和焦糊味仿佛又一次清晰地浮现。

然而,赫德里希听完,嘴角却缓缓勾起,然后露出了一个真正称得上“笑容”的表情。

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满意和……愉悦。

他忽然伸出手,掌心温热,轻轻贴在我的脸颊摩挲着:“比约阿希姆念的顺耳多了。”

我僵在原地,垂着眼不去看他。

他似乎察觉了我的僵硬,但那笑容并未消失,过了几秒才缓缓收回手,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平淡:“去煮杯咖啡吧。”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退出了书房。

第二天,部队继续向布拉格方向推进,在一个小镇外设立了临时检查站。士兵们粗暴地将平民从家里驱赶出来,用枪托和吼叫逼迫他们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动作稍慢的老人会被狠狠踹倒。我看到一个抱着幼童的妇女,她的头巾在推搡中掉落,怀里的孩子吓得脸孔紫红,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小手死死抓着母亲早已被汗水泪水浸湿的衣领。士兵们在搜身时,粗暴地抢走老人藏在内袋里那点可怜的积蓄,甚至有人笑着把一个孩子紧紧抱着的旧布娃娃抢过来,扔在地上,用沾满泥雪的靴底踩踏。

那妇女就是在这样的混乱中摔倒的,我清楚地看到她挽起袖子的小臂上布满青紫的淤痕。她看见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我乘坐的这辆运输车旁,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泥地里,额头重重磕在车门踏板上,用带着浓重口音,很不标准的德语哭喊哀求道:

“小姐!求求您!发发慈悲!放过我们吧!我的孩子还太小……我们什么也没做……求求您了!”她身上那股混合着煤烟和一丝奶腥气的味道,透过车窗的缝隙钻进来。

我几乎无法思考,推开车门就想下去扶她,可她浑身瘫软,只是绝望地磕头哭泣,我根本拉不动她。

“别开枪好吗,她没有任何威胁。”我转向周围那些面色冷漠或带着看好戏神情的士兵喊道。

约阿希姆立刻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很大,眼神里充满了警告:“王小姐,回到车上去!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你想上军事法庭吗?”

此刻,赫德里希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先是在那对痛哭流涕的母子身上冷淡地扫过,然后落在我被约阿希姆抓住的胳膊上,最后定格在我的脸上。

“把她们带到旁边登记身份信息,核查无误后放行。”

约阿希姆愣了一下,随即松开我,立正回应:“是,上校!”然后示意士兵照办。

那妇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几秒,才猛地反应过来,抱着孩子更加疯狂地磕头,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混杂着德语说着“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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