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气息混合着雨后丛林的清新,涌入肺腑,却难以洗刷掉深植于骨髓的疲惫与紧绷。阳光艰难地穿透依旧浓密的树冠,在林间地面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一切仿佛恢复了宁静,只有脚下泥泞的土地和身上尚未干透的衣物,提醒着昨夜与凌晨的惊心动魄。
秦羽靠着一棵巨大的榕树气根,缓缓展开那张来之不易的精密地图。牛皮纸材质略显粗糙,但上面的线条、标注清晰无比。苏瑶凑在一旁,呼吸依旧有些急促,目光紧紧跟随着秦羽的手指。
他的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一个用醒目的红色铅笔圈出、旁边标注着日文“鷹の巣”(鹰巢)字样的坐标点上。根据周边地形参照物——那条他们刚刚逃离的河流的拐弯、一处独特的双生瀑布标记、以及等高线显示的陡峭崖壁——秦羽迅速判断出了自身的大致方位,并推算出了“鹰巢”的可能位置。
就在他们下游偏东南方向,直线距离不超过三公里的一处高地上。那里地势陡然隆起,形成一个突出的山嘴,俯瞰着大片河谷和他们可能经过的路径,视野极佳,射界开阔,确实是设立狙击阵地的绝佳选择。
“就是这里。”秦羽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指尖重重地点在那个红圈上。目标从未如此清晰具体过。
苏瑶看着那个象征着死亡和终结的代号,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我们……真的要去吗?”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主动去寻找那个如同恶魔般的狙击手,这听起来疯狂至极。
“不是我们去不去的问题,”秦羽收起地图,眼神冰冷地扫视着周围看似平静的丛林,“是他一定会在那里等我们。或者,他已经在了。”
他顿了顿,目光回到苏瑶苍白而坚定的脸上。“地图上标注的所谓‘安全’路径,有好几条都从那个山嘴下方通过。松井守在那里,就像蜘蛛守在网上,任何试图沿着这些路径穿越的溃兵,都会被他轻易猎杀。我们别无选择,要么绕远路,赌一条完全未知、可能更危险的路,要么……拔掉这颗钉子。”
他的分析冷静得残酷。绕路,意味着更多的未知风险,更长的跋涉,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和物资,成功率极低。而直接面对松井,虽然极度危险,但一旦成功,不仅能除掉最大的威胁,更能确保后续路程的相对安全,甚至可能从松井那里获得更多关于日军部署的信息。
苏瑶沉默了。她明白秦羽说的是事实。绝望的处境逼迫他们必须行险一搏。她看着秦羽那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面燃烧的不再仅仅是求生欲,更是一种沉淀到极致的、为死去战友复仇的冰冷火焰,以及一种职业军人面对顶尖对手时难以抑制的、近乎执拗的挑战欲。
“我跟你去。”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我能帮你观察,处理伤口……至少,不会拖后腿。”
秦羽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检查装备,节省体力。我们走。”
接下来的行军,气氛变得截然不同。不再是漫无目的的逃亡,而是有了明确且极度危险的目标。每一步都充满了目的性,也充满了致命的预兆。
秦羽彻底进入了狩猎状态。他不再仅仅是警惕可能出现的危险,而是主动运用一切狙击手的技术,反追踪,反侦察。他选择最隐蔽、最出人意料的行进路线,避开地图上标注的任何可能路径,宁愿多绕弯路,也要尽可能利用地形遮蔽。他频繁地停下,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前方尤其是“鹰巢”方向的动静,不放过任何一丝不自然的反光、鸟群惊飞的异常、或者植被不合理的晃动。
他教导苏瑶如何分辨风声、雨声、自然声响和可能伪装其中的人为噪音;如何通过灌木丛的轻微颤动判断是动物还是人;如何利用阴影和逆光隐藏自己。苏瑶的学习能力强得惊人,她努力记下每一个要点,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专注和决绝,仿佛要将这一切刻进本能。
距离“鹰巢”所在高地越来越近。空气中的紧张感几乎凝成了实质。
在一处溪流边短暂补水时,秦羽猛地蹲下身,示意隐蔽。他指着溪流对岸一片松软泥地上的半个脚印——不是军靴,更像是某种软底鞋,但踩踏很深,显示对方负重不轻,而且方向正是朝着“鹰巢”高地。
“有人刚过去不久。”秦羽低声道,眼神锐利,“不是松井,可能是他的观察员或者补给人员。”
这意味着,松井很可能并非独自一人活动。他有一个小小的支援体系。
危险系数再次提升。
他们更加小心,几乎是在匍匐前进,利用一切可能的掩护。秦羽甚至用淤泥涂抹在脸上和枪身上,以减少反光。
终于,在午后时分,他们抵达了“鹰巢”高地下方的一处密林边缘。从这里仰望去,那座灰黑色的山嘴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河谷一侧,陡峭的岩壁上生长着顽强的灌木和小树。山顶部位植被相对稀疏,视野极佳。
秦羽选择了一处植被异常茂密、能够提供良好遮蔽且处于上风口的凹陷地带作为临时观察点。从这里,可以用望远镜清晰地观察到山顶的大部分区域,而又相对难以被对方发现。
他示意苏瑶绝对安静地潜伏下来,自己则如同最耐心的壁虎,缓缓地、一寸寸地攀上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找到一个稳固的枝杈,将身体完美地隐藏其中,然后举起了望远镜。
镜头里的世界被瞬间拉近。山顶的岩石、灌木、每一处阴影都清晰可辨。他调整着焦距,呼吸放缓到几乎停止,目光如同梳子般,一丝不苟地梳理着每一寸可疑的土地。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山顶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灌木的沙沙声。仿佛空无一人。
但秦羽的直觉告诉他,不对。太安静了。连鸟鸣声都很少,这是一种不自然的寂静,往往意味着有顶级掠食者存在。
他继续耐心等待。狙击手的对决,往往是耐心和注意力的比拼。
突然,他的镜头定格在了一处——那是一堆看似天然形成的乱石堆,位于山顶视野最好的位置。但在几块岩石的缝隙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与环境色温略有差异的暗色阴影!那不是岩石本身的颜色,更像是……某种人工伪装网的颜色!
而且,在那片阴影的下方,似乎有一根极其纤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色线条,微微探出石缝,指向山下——那是狙击枪的枪管?!
找到了!
秦羽的心脏猛地一缩,但全身肌肉却保持绝对的静止。他没有丝毫激动,反而更加冷静。他仔细记下了那个位置的角度、参照物、以及可能的射击诸元。
他缓缓地、无声地滑下大树。
“怎么样?”苏瑶急切地低声问。
“大概位置找到了。在东侧那片乱石堆里,伪装得很好。”秦羽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但没看到人。要么他不在,要么……他隐藏得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他拿出笔记本和铅笔,凭借着记忆和地图,快速勾勒出山顶的草图,标出了可疑点位和可能的射界。
“我们需要更近一点,或者,把他引出来。”秦羽的眼神冰冷,“但绝不能硬冲。那是自杀。”
他仔细观察着地图和实地环境,大脑飞速运转,制定着计划。高地正面陡峭难攀,且完全暴露在狙击枪口下。侧面是近乎垂直的崖壁。唯一可能接近的路线,是后方一条被茂密植被覆盖的、雨水冲刷形成的侵蚀沟壑,但那条沟壑的尽头离石堆仍有近百米的开阔地。
风险极大。
“你留在这里,绝对隐蔽。”秦羽对苏瑶下令,语气不容置疑,“如果我成功摸上去,或者……如果我失败了,你立刻原路返回,想办法自己活下去,把地图和笔记本带回去。”
“不!”苏瑶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眼中充满了惊恐和坚决,“我要和你一起去!我可以……”
“这是命令!”秦羽甩开她的手,眼神严厉如刀,“你上去帮不了任何忙,只会成为靶子!你的任务是活下去,把情报送出去!这比杀死一个松井更重要!明白吗?!”
苏瑶的嘴唇颤抖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看着秦羽那双不容置疑的、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眼睛,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手。她知道,他是对的。这是最理性,也是最残酷的安排。
秦羽最后检查了一遍武器。他将百式冲锋枪和苏瑶藏在一起,只带着自己的中正式步枪和剩下的所有步枪子弹(约十五发),以及那唯一的一颗手雷。轻装上阵,孤注一掷。
他看了一眼苏瑶,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毅然转身,如同融入森林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那条侵蚀沟壑摸去。
苏瑶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看着他那迅速消失在绿色丛林中的背影,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和恐惧感将她吞没,但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也在心底滋生。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秦羽的动作变得如同幽灵。他充分利用每一处地形掩护,每一步都轻得如同猫科动物,耳朵捕捉着风声鹤唳,眼睛警惕地扫视着上方和四周。侵蚀沟壑里潮湿泥泞,布满碎石,行走困难,但也提供了良好的遮蔽。
越靠近山顶,气氛越是压抑死寂。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充满杀意的视线,似乎正从上方某处俯视着整片区域,让他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松井一定在。他肯定已经感知到了什么。
就在秦羽即将到达沟壑尽头,准备寻找机会进行最后冲刺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他耳中如同惊雷的脆响!他脚下的一块风化的岩石,承受不住重量,突然碎裂了一小块!几颗碎石顺着陡坡滚落下去,发出淅淅索索的声响!
糟了!
秦羽瞬间全身冰凉,猛地贴紧沟壁,一动不动!
几乎就在声响发出的同时!
“咻——!”
一颗子弹带着死亡的气息,精准地打在了他头顶上方不到一尺的沟壑边缘!泥土和碎石簌簌落下,溅了他一脸!
松井开枪了!他不是发现了秦羽,而是凭借超凡的听觉和直觉,对任何一丝异响做出了警告性射击!这是一种极致的自信和压迫!
秦羽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冷汗瞬间湿透全身。他紧紧贴着沟壁,连呼吸都彻底屏住。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暴露在对方的感知范围内。任何细微的移动,都可能招致下一颗,也是致命的一颗子弹。
时间仿佛凝固。阳光透过枝叶,照在沟壑里,形成明明暗暗的光斑。远处河流的轰鸣声似乎也变得遥远。
秦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
他和那个代号“鹰巢”的死神之间,只剩下了最后百米的开阔地,和一次心跳的距离。
胜负,生死,皆在下一瞬。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