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
帐篷里死一般寂静。
炊事班长王根生那雷一样的鼾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他猛地坐起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转动,耳朵绷得紧紧的。
不对劲。
有声音。
不是风声,也不是老兵们磨牙的梦话。
那是一种金属撞击的声响,很轻,但清脆、冰冷。
他的视线,被角落里一闪而过的微光牵引过去。
就在那几口空锅旁边,好像多了些什么东西。
王根生光着脚下了地。
冰冷的泥土冻得他脚底板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压低身子,一步步挪了过去。
越是靠近,他的呼吸就越是粗重。
那是一堆黑乎乎的铁疙瘩,就堆在锅边。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拿起一个。
入手冰凉,分量沉甸甸的。
这是……鬼子的军用罐头!
旁边,还放着几个用油纸包着的、已经冷硬的饭团!
轰的一下,王根生的血全冲上了头顶。
他霍然转身,两道凶狠的视线,死死钉在角落里酣睡的张伟身上。
那小子呼吸均匀,脸上还挂着一股子憨厚的傻气。
一股邪火直窜王根生的天灵盖!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抬腿就往草铺上狠狠一踹!
“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
这一声暴喝,把整个炊事班都炸醒了。
几个老兵从草堆里弹坐起来,睡眼惺忪。
“班长,咋了这是?”
王根生根本不理他们,一把薅住张伟的衣领,硬生生将他从草堆里提溜了起来。
他手里的牛肉罐头,几乎要戳进张伟的鼻子里。
“说!”
“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张伟像是被吓懵了,满脸都是无辜和茫然。
他揉着眼睛,看看暴怒的王根生,又看看那冰冷的罐头,舌头都打了结。
“班…班长……俺…俺捡的……”
“捡的?”
王根生给气笑了,他把罐头举到张伟眼前,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狠劲。
“你他娘的告诉老子,上哪儿能捡到这种金疙瘩?”
“鬼子把地皮都快刮干净了,能把这玩意儿当垃圾扔了?”
“你是不是偷老乡的了?!”
最后这一句,声音又尖又利。
偷老乡的东西,在独立团,是要吃枪子的!
其余几个老兵一听这话,瞬间围了上来,眼神变得极不友善。
他们可以饿死,但绝不能坏了部队的纪律。
一个老兵伸手推了张伟一把:“小子,说实话!你要是真动了老百姓的东西,团长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张伟被推得一个趔趄,脸上的惶恐几乎要溢出来,像是马上就要哭了。
“俺没有!真没有啊!”
他指着帐篷外面,声音带着哭腔。
“俺半夜起来撒尿,天太黑,也不知道走出多远,就在路边一个沟里头看见了这些……”
“俺寻思着,别浪费粮食,就…就都给捡回来了。”
“俺真以为是鬼子不要的!”
这套说辞,一戳就破。
一个炊事兵,半夜撒尿能跑出二里地去?
还能正好撞见一堆完好无损、码放整齐的军用物资?
没人信。
一个字都没人信。
但是。
当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那堆冰冷的铁皮罐头上时。
当他们的脑子里,已经全是浸满油脂的牛肉,是香得烫嘴的豆子时。
帐篷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一声盖过一声的喉结滚动声。
再追究下去,这堆肉,怕是就要上缴了。
气氛,瞬间变得无比诡异。
王根生死死盯着张伟,那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怀疑和渴望正在剧烈交战。
一个老兵干咳一声,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僵局。
“班长……要不……先看看真假?”
王根生没说话。
他抓起一个罐头,从案板上抄起那把生锈的菜刀,走到了铁锅旁。
所有人的视线,都黏在了他身上。
他把罐头死死按在一块石头上,高高举起菜刀,用刀背狠狠砸了下去!
“哐!”
“哐!”
罐头盖被砸出一个深深的豁口。
王根生扔下菜刀,抽出腰间的刺刀,将刀尖插进豁口,手臂青筋暴起,猛地一撬。
“刺啦——”
那是铁皮被撕开的声音。
也是所有人理智崩断的声音。
就在盖子被掀开的瞬间。
一股浓郁到近乎霸道的肉香,混合着酱汁的咸香,轰然炸开!
整个帐篷里的霉味、汗酸味,顷刻间被这股香味冲刷得一干二净!
香!
香得让人头皮发麻,灵魂出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像是要掉出眼眶,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罐头。
大块的牛肉被浓稠的酱汁包裹着,顶上还凝着一层厚厚的、黄澄澄的牛油。
咕咚。
又是一声响亮到尴尬的吞咽声。
炊事班的老兵们,腿挪不动了,魂儿都被那罐头里的肉勾走了。
王根生的手,在抖。
他用刺刀尖,颤巍巍地,挑起一块最大、最肥的牛肉。
肉块颤动着,油光锃亮,一滴浓稠的汤汁顺着肉的纹理,缓缓滑落。
他把肉送到嘴边,张了张嘴,却迟迟没有咬下去。
他抬起头,环视着手下这帮饿得眼睛发绿的兵。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一脸“无辜”的张伟身上。
他什么也没说。
他端过张伟那只豁口的破碗,将刺刀上那最肥、最大的一块牛肉,连带着一勺子浓汤,全部倒了进去。
肉块落入碗中,发出沉闷又无比诱人的一声“噗”。
王根生这才把刺刀上残留的那点肉星子,伸出舌头,小心地卷进嘴里,细细品味。
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随即,他睁开眼,用嘶哑到近乎破裂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开火!煮饭!”
“把这些玩意儿……都给老子开了!”
半小时后。
炊事班的早饭,没在外面开。
几个人死死守在帐篷里,围着锅里缴获来的白米饭。
每个人的搪瓷缸子里,都盛着小半碗牛肉,肉汤拌着米饭,每一口都香得让人想把舌头给吞下去。
战士们埋头猛吃,帐篷里只剩下呼噜呼噜的扒饭声。
吃着吃着,一个老兵忽然停下筷子,端起自己的缸子,走到张伟面前,把自己碗里仅有的几块肉,分了一大半过去。
“兄弟,吃。”
张伟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老兵走过来,也把自己省下来的一块肉,默默地放进了张伟碗里。
很快,除了王根生,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肉分了一些给张伟。
张伟的碗,堆成了一座肉山。
这些刚才还横眉冷对、要拿他问罪的老兵,此刻的眼神里,只剩下最原始的敬畏和感激。
王根生吃完最后一口饭,站起身,走到张伟面前。
他把自己的搪瓷缸子,“哐”的一声,重重顿在张伟面前的地上。
“以后,晚上出去,注意安全。”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帐篷,那佝偻的背,在清晨的微光中挺得笔直。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
一股浓郁的肉香味,却顽强地从炊事班的帐篷里飘散出来,穿过训练场的喧嚣,顺着风,不偏不倚地飘向了不远处的独立团团部。
正在帐篷里对着地图破口大骂的李云龙,骂声忽然卡住了。
他用力抽了抽鼻子。
这味儿……
他扭头看向警卫员虎子。
“你闻着没?”
“闻着啥了团长?”
“他娘的,”李云龙眼睛瞬间就亮了,一步窜到帐篷门口,又猛吸了一大口。
“是肉香!”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