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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秦大山扛着沉甸甸的布袋,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栅栏门,将秦大河夫妇那对红眼苍蝇般的嫉妒和咒骂隔绝在外。院子里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反而让他因追逐狐狸而沸腾的血液稍稍平复。

屋里,温暖的烟火气和隐约的饭香透出来。是曹汝梅在用昨天剩下的鹿肉汤煮疙瘩汤,里面还切了些腌鹿肉丝。孩子们听到动静,纷纷从窗户探头出来。

“爸!”

“爸回来啦!”

孩子们的呼唤声带着显而易见的亲近和期待。这几天,秦大山每次回来几乎都不会空手,食物和温暖驱散了他们长久以来的恐惧和不安。

秦大山脸上露出笑容,应了一声,快步走进屋。

他将布袋放在外屋地的墙角,没有立刻打开显摆。有些财富,不宜过早暴露在人前,哪怕是自家人,少不更事的孩子也可能说漏嘴。他只是对正在灶台前忙碌的曹汝梅说了一句:“今天运气还行,弄了点东西。”

曹汝梅搅动锅铲的手顿了顿,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没有追问,但眼角的余光还是扫了一眼那个鼓囊的布袋。这个男人,真的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以前进山,十次有九次空手而归,回来还多半带着怨气。现在,他似乎总能从那个冰冷的大山里找到吃的,找到让这个家活下去、甚至好起来的东西。

秦大山洗了手,帮着把疙瘩汤端上炕桌。热乎乎的汤水下肚,驱散了满身的寒气。孩子们吃得呼噜作响,小脸上是纯粹的满足。

饭后,秦大山没有休息。他深知,皮毛这东西,讲究的就是个新鲜和及时处理。一旦放久了,或者处理不当,毛色、板质(皮板质量)都会大打折扣,卖不上价钱。

他让婉如烧了一大锅热水,自己则在外屋地找了个僻静角落,开始处理今天的收获。

首先是最多的松鼠。四只肥硕的灰松鼠,毛色冬毛丰厚,摸上去柔软光滑。剥皮是个技术活,既要保证皮张完整,又不能带太多脂肪,否则容易腐坏变质。

秦大山的手法娴熟得不像个生手。他用一把小巧锋利的剥皮刀,从松鼠的后腿内侧开口,小心翼翼地将皮毛与肌肉分离,如同脱下一件紧身衣般,一点点向下剥离,最后从头部完整褪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皮子上几乎不沾血肉,保持得十分完整。

剥下来的松鼠皮,需要立刻进行初步清理,刮掉上面残留的脂肪和肉膜。然后,他找来一些干净的干燥木屑和草木灰,混合在一起,将皮板(皮毛的内侧)反复揉搓,吸收水分和油脂,防止板结和异味。

接着是重头戏——那只火狐。

火狐的皮毛更为珍贵,处理起来也需更加精心。秦大山花费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将这张赤红如焰的狐皮完整地剥取下来。狐皮比松鼠皮大得多,毛长绒厚,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手感极佳。

同样进行初步清理后,秦大山看着这几张皮子,心里清楚,这只是第一步。要想卖上好价钱,还需要一道关键的工序——硝制。

真正的硝制需要芒硝等材料,过程复杂。但在东北老林区,猎户们自有土法。秦大山用的就是一种流传下来的简易硝皮法:用捣碎的橡碗(橡树的果实)混合草木灰,加水调成糊状,均匀涂抹在皮板内侧,然后将其放在阴凉通风处自然阴干,期间需要反复抻拉、揉搓,防止皮板变硬。

这是一个需要耐心和时间的活计。

他将初步处理好的松鼠皮和狐皮,用之前准备好的橡碗灰糊涂抹好,皮板朝外,毛朝里,一张张绷在临时做好的长方形木框上,挂在灶坑上方不远不近的位置。这里既有一定的温度加速干燥,又不会被火星溅到,还能借助烟火气驱虫。

接下来的几天,秦大山的生活规律而充实。白天,他依旧进山,有时是去查看之前挖的陷阱(可惜再无所获),更多的是带着弹弓,在松林和灌木丛间游弋,寻找松鼠、野兔,以及可能出现的紫貂踪迹。晚上回来,则细心照料那几张正在“硝制”的皮子,反复揉搓,确保其柔软。

家里的伙食水平肉眼可见地提升。腌鹿肉、偶尔打到的野鸡野兔、以及秦大山刻意留下的、不适合做皮子的猎物肉,让餐桌上几乎顿顿见荤。孩子们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润,身上似乎也长了点肉。曹汝梅的气色也好了很多,虽然依旧话少,但不再总是躺在炕上,偶尔会下地走动,帮着做些简单的家务,看向秦大山的眼神里,审视和疑惑越来越多,但那份根深蒂固的疏离,似乎在一点点消融。

秦大山还抽空,用卖鹿肉的钱,去了一趟公社的供销社。他扯了几尺厚实的蓝布和花布,买了两斤棉花,又称了几斤盐和一块肥皂,甚至还给每个女儿买了一根崭新的、鲜艳的头绳。

当他把这些东西带回家时,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孩子们围着那些布和头绳,兴奋得小脸通红。曹汝梅摸着那厚实的蓝布,又看看秦大山,嘴唇动了动,最终低声道:“乱花钱……” 但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

秦大山只是笑笑:“该买的就得买,不能总冻着、破衣烂衫的。”

他私下里将大部分卖鹿肉的钱,连同之前剩下的,仔细清点,用油布包好,藏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墙缝里。那笔钱,是他未来计划的基石,动不得。

然而,秦大山家日子肉眼可见地好转,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块石头,在小小的屯子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眼红的人,远不止秦大河一家。

这天下午,秦大山刚从山里回来,背篓里装着两只野兔和一只羽毛艳丽的沙半斤(一种野鸡)。他刚走进院子,栅栏门就被人“哐当”一声推开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老娘,王桂芬。

王桂芬依旧是那副刻薄相,双手叉腰,三角眼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秦大山背篓里的野物上,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开口:“哟,老大,这又是从哪儿弄来的?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秦大山放下背篓,面色平静:“娘,您来了。山里打的。”

“山里打的?说得轻巧!”王桂芬声音拔高,“我怎么听说,你是抢了别人下的套子,才弄到这些的?老大,我可告诉你,做人不能这么不地道!”

这纯属无稽之谈,显然是有人嚼了舌根。

秦大山眼神微冷:“娘,您听谁说的?让他站出来跟我对质。我秦大山行的端做得正,从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

“你对质什么对质!”王桂芬根本不接茬,自顾自地说道,“我不管你是咋弄来的!我就问你,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爹娘?你天天吃肉喝汤,你爹你娘在家里啃窝窝头就咸菜,你心里过得去吗?啊?!”

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真正目的——打秋风,顺便敲打敲打这个“不听话”的儿子。

若是以前的秦大山,被老娘这么一闹,再加上“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恐怕早就慌了神,乖乖把东西奉上了。

但现在的秦大山,只是静静地看着王桂芬表演,等她说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娘,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前几天我才让宋林给爹娘送过去一条鹿腿,少说也有七八斤肉,这还没几天吧?怎么就啃上咸菜了?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是那鹿腿让狗叼去了?”

王桂芬被噎得一怔,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那条鹿腿,大部分确实被她和老头子,以及时不时过来打牙祭的秦大河一家吃了,但这话她怎么能承认?

“那……那才多少?够吃几顿?”她强词夺理,“你看看你现在,又是新布又是头绳的,给你那群丫头片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咋不想着给你爹娘也扯块布做件新棉袄?”

这时,曹汝梅听到动静,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几个孩子也怯生生地跟在她身后。

秦大山看到妻女,心中更定。他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直视王桂芬,声音沉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娘,孝敬爹娘,是我该做的。该给的,我一样不会少。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我的家,怎么过日子,给我媳妇孩子买什么,那是我秦大山的事!还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我的闺女,也不是什么赔钱货,她们是我的心头肉!以后,谁再敢当我面,或者背地里说我闺女一句不是……”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王桂芬,让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王桂芬被他这毫不留情的话和眼神吓得后退了半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秦大山:“你……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你……”

“我孝不孝,天地可鉴,屯邻也自有公论。”秦大山打断她,从背篓里提起那只沙半斤,递了过去,“这只野鸡,娘拿回去给爹炖汤。至于其他的,就不劳您操心了。家里孩子多,事情忙,就不留您了。”

这话,等于是直接送客了。

王桂芬看着递到眼前的野鸡,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等于认怂;不接,又实在舍不得这块肉。最终,她还是一把夺过野鸡,狠狠地瞪了秦大山一眼,又剜了门口的曹汝梅和孩子们一眼,骂骂咧咧地走了:“好!你好样的秦大山!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等着瞧!”

送走了胡搅蛮缠的老娘,院子里恢复了平静。

秦大山转过身,看到曹汝梅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里,有惊讶,有震动,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光亮。

他为了她们,竟然如此强硬地顶撞了他那个一向强势、说一不二的老娘?

“没事了,回屋吧,外面冷。”秦大山对她温和地说道。

曹汝梅点了点头,默默带着孩子们回了屋。

秦大山看着她们的背影,知道内部的坚冰正在加速融化。但他更清楚,外部的风雨,恐怕才刚刚开始。老娘不会善罢甘休,二弟一家更是睚眦必报。他必须更快地积累力量,才能应对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浪。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灶坑上方,那几张正在慢慢阴干、即将变成真金白银的皮毛。

快了,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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