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冰雪初融
自那日御书房无声的“简历补充”后,戴云英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空气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高顺再来御书房传话或取物时,偶尔会在她低头行礼时,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甚至有一次,他淡淡吩咐了一句:“陛下批红的朱砂快用尽了,记得及时补上。”
这不是一个粗使宫女的分内事,更像是一种隐晦的信任试探。
戴云英依旧沉默寡言,将所有心思藏在低垂的眼睫后,将分内事做到极致,同时将那份“额外”的提醒也处理得妥帖周到。她不仅补足了朱砂,还顺手将旁边那方端砚里干涸的墨垢清理得干干净净,让一切用品都处于随时可用的最佳状态。
这天午后,天空阴沉,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御书房内早早燃起了银丝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梁珩眉宇间的沉郁。
他正对着一份来自江南的冗长奏报拧眉,上面充斥着华丽的辞藻和模棱两可的表述,关于今春蚕丝收成,读了大半天,核心数据却模糊不清。
“啪!”他终于不耐地将奏报合上,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江南道这些官员,奏章写得花团锦簇,实则言之无物!”
侍立在一旁的高顺连忙躬身,不敢接话。
梁珩烦躁地起身,在书房内踱步,目光无意中扫过窗外。雪花簌簌落下,覆盖了庭院中的石阶。就在那片素白中,一个纤细的灰色身影正抱着一摞刚送达的文书,沿着扫出的小径稳步走来。
是那个叫戴云英的宫女。
她走得很稳,雪花落在她的发梢和肩头,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她似乎有些畏寒,鼻尖冻得微红,但背脊却挺得笔直,低眉顺眼,姿态却不见卑微,反而有种专注于手中事务的沉静。
梁珩的脚步顿住了。
他忽然想起高顺前几日似是无意间提起:“尚服局那边送来个浆洗房的宫女,识字,记性也好,做事颇有条理,放在御书房打杂,倒也合用。”
“识字”、“有条理”……梁珩的视线落回那份令他烦躁的奏报上,一个荒谬却又带着几分探究的念头闪过。
戴云英将文书放在指定的耳房,正准备退出去,高顺却走了出来,低声道:“陛下传你。”
戴云英心中凛,面上不显,恭敬地跟着入内,在御案前十步远处跪下:“奴婢参见陛下。”
“起来回话。”梁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拿起那份江南道的奏报,随手递向高顺,目光却落在戴云英身上,“你,将这份奏报,用最简练的话,给朕说说讲了什么。”
高顺将奏报接过,送到戴云英面前。
这一刻,戴云英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这不是简单的差事,这是考较,是机遇,更是巨大的风险。御前解读奏章,一个不慎,便是窥探机密、妄议朝政的死罪。
但她没有犹豫,也没有惊慌。她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奏章,迅速垂下眼,飞快地浏览起来。
御书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迸裂的噼啪声和她极轻的翻页声。梁珩坐回案后,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目光看似随意,实则锐利地观察着她。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戴云英合上奏报,双手奉还,然后垂首,清晰而平稳地开口:
“回陛下,此奏报核心内容有三。其一,江南道去岁冬暖,今春桑叶长势尚可,预计春蚕收成与往年持平。其二,提及部分州府有旧年积存的官仓蚕丝可做调剂。其三,奏请陛下宽限今岁上贡的极品云锦数额,理由是为‘休养民力’。”
她完全略去了那些歌功颂德和浮华辞藻,直击核心,用词精准,数据明确,甚至点出了对方隐藏在文字下的真实意图——“休养民力”可能只是讨价还价的借口。
梁珩端着茶盏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花了半天时间才从字缝里抠出的信息,这个宫女只用了片刻,便梳理得清清楚楚,一针见血。
他放下茶盏,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和探究,落在了戴云英身上。不再是模糊的宫女形象,而是一个清晰的、拥有非凡归纳和分析能力的个体。
“你如何看出,他们意在讨价还价?”梁珩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戴云英依旧垂着头:“奴婢愚见。奏报中反复强调旧年存丝,意在表明资源充足,却又同时请求削减上贡,逻辑相悖。若非确有难处,便是借此试探,谋求其他利益。”
逻辑相悖……试探……
梁珩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这番见解,已远超普通宫女的范畴,甚至比一些只会掉书袋的翰林院编修更具洞察力。
就在这时,一阵寒风从未关严的窗缝卷入,戴云英似乎畏寒,几不可察地轻轻瑟缩了一下。
梁珩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他目光扫过她肩头未化的雪水,想起她方才在雪中稳步行走的样子,心头那点因政务带来的烦躁,竟奇异地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取代。
那情绪里,有一丝欣赏,一丝好奇,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高顺,”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去取件厚实些的斗篷来。”
高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应声而去。
戴云英也愣住了,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正好撞进梁珩深邃的目光里。她立刻意识到失仪,迅速低下头,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微红。
梁珩将她那一瞬间的惊愕与羞涩尽收眼底,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高顺很快取来一件青缎面狐皮里子的斗篷,梁珩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戴云英。
“雪天路滑,披上再回去。”他的语气听不出太多关心,更像是一道随口的命令。
但这份“随口”的赏赐,在这深宫之中,已不啻于一道惊雷。
戴云英压下心中的波涛汹涌,叩首谢恩,接过那件还带着库房熏香气息的、与她身份格格不入的贵重斗篷,退出了御书房。
风雪依旧,但她握着斗篷的手指,却感受到了一丝陌生的暖意。
梁珩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目光深沉。
这个戴云英,就像一本看似简单,内里却蕴藏着惊人秘密的书。他忽然觉得,这枯燥繁重的政务之余,或许……多了点不一样的趣味。
冰雪,似乎正在悄然融化。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