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
寒气渐退,东宫庭院里的积雪融化,枯枝上也长出了新芽。
仪安殿紧闭一月有余的大门终于再次敞开,温暖的阳光和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驱散了殿内积郁的药味。
沈词身着蓝白相间的衣裳,虽比病前更瘦了些,但眉宇间的病气已散,她领着锦书和两位总管,缓步行走在园子里。
“李总管,这走廊东南角的几处朱漆掉得厉害,需尽快安排匠人来修补,春日多雨,莫让内里的木头受了潮气。”沈词驻足,手指着不远处吩咐道。
“是,娘娘,小人回头就吩咐下去。”李总管连忙应道,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和炭笔认真记录。
一位负责园艺的老宫人躬身道,“太子妃娘娘,您看那边几株玉兰,花苞已显,再过些时日就该开了,还有那片牡丹,也该松土施肥了。”
沈词微微颔首,“嗯,花草养护是大事,玉兰旁的杂草需清理干净,牡丹花的土要松得深些,肥料要用足,另外,我见西边那几棵老树的枯枝还未修剪干净,趁着这几日天气佳,一并处理了,免得刮风下雨砸下来伤了人。”
“小的记住了。”老宫人弯腰鞠了一躬。
东宫库房内。
库房掌事早已得了消息,恭敬的在门外等候,沈词踏入略显昏暗的库房,四周扫视了一圈,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类器皿、绸缎、珍玩。
“将今年的明前新茶入库登记造册,旧茶清点出来,按例分发给各殿。”沈词随手翻开一本记录册子,仔细查看起来,“还有,去年江南进贡的那批织锦,点算清楚,按份例该分的都分下去,莫要久放失了光彩。”
“是,是,是。”掌事指挥着内侍们忙碌起来。
沈词又查看了几处,事无巨细,一一过问,安排得井井有条。
而这些动作无一的,都落到了夜宸的眼里,夜宸下朝归来,本欲往书房去,远远看见沈词带着宫人在巡查,便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道清瘦却挺直的身影穿梭于宫人之间,春日柔和的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
见她精神尚可,还能如此有条不紊的打理东宫内院的事务,夜宸紧绷了几日的心弦稍稍一松,唇角几乎肉眼看不到的牵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然而那笑意却转瞬即逝,快得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他随即转身,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只是离去时,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日子一天天过去。
仪安殿内。
这日清晨,沈词刚起身,便觉一阵恶心涌上喉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近来,她总觉得身上懒懒的,食欲也不如从前。
锦书递上温水,“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早膳不合胃口?您这几日吃得都变少了。”
沈词接过水杯漱了漱口,摆手道,“无妨,许是春困吧,这几日总觉得睡不够,胃口也差些。”
“要不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您病才好没多久,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儿。”
“也好,再隔两日,太医院就会过来例行请脉,不如趁这次一并瞧瞧。”沈词想了想,“就请平日里常来的刘太医吧。”
不多时,刘太医便提着药箱来到了仪安殿。
“有劳刘太医了。”沈词伸出手腕,放在脉枕之上,锦书随即在沈词的手腕上盖上丝帕。
“不敢,太子妃娘娘,臣先为您请脉。”便凝神屏息,将手指搭在沈词的腕脉上。
殿内一时间没了声音,锦书紧张的看着刘太医的表情,只见他起初神色平和,渐渐的,眉头拧在一起,指尖稍稍用力。
时间一点点过去,刘太医反复诊了许久,终于收回手,起身对着沈词深深一揖,“恭喜太子妃娘娘,贺喜太子妃娘娘!您这不是病,您这是喜脉啊!依脉象看,已两月有余,胎象虽略弱,但总体平稳!”
“喜脉?”沈词愣住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锦书,似乎没听懂这两个字的含义,她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刘太医,你说喜脉吗?”
“娘娘,您,您有身孕了?”锦书也惊呆了,张着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
“千真万确!娘娘!老臣行医数十载,断不会诊错喜脉,娘娘近来嗜睡、食欲不振,皆是孕期常有的反应。”刘太医肯定道。
“两月有余?”沈词猛然想起书房夜宸醉酒的那一夜,心中了然!是了,除了那次意外的纠缠,夜宸从未踏足过她的仪安殿。
巨大的冲击让她瞬间懵了,手不受控制的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这里,竟然有了一个孩子?她和夜宸的孩子!
震惊过后,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夜宸对她的厌恶,林藿藿的虎视眈眈,这个孩子此刻到来,自己真的能护他周全吗?
“不,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在这冰冷东宫的唯一血脉相连。”内心的这种想法让她瞬间回过神,眼神锐利的看向刘太医,“刘太医,此事,除了你我,锦书,本宫不希望有第四个人知道!”
“娘娘,这,这不合适啊,皇家血脉,非同小可,按规矩……”刘太医面露难色。
“规矩本宫自然知道!”沈词语气急切,“正因非同小可,才更需谨慎思量,东宫内的事情刘太医未必没听到些风声,本宫需得为孩子多做考虑,刘太医,请你体谅一个做母亲的心!”她说着,对锦书使了个眼色。
锦书会意,立刻转身进入内室,片刻后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盒,里面是几件成色极好的金镶玉头面,一小袋圆润的珍珠和一把金瓜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是沈词的嫁妆。
沈词将锦盒推向刘太医,“一点心意,并非收买,只求刘太医能暂守秘密,待时机成熟,本宫自会亲自告诉殿下,日后,本宫与腹中孩儿,还需刘太医多多照拂。”
刘太医看着那锦盒,心中权衡再三,最终叹了口气,将锦盒收下,“老臣明白了,娘娘放心,今日老臣来仪安殿,只是为娘娘例行请脉,娘娘大病初愈,仍需静养,并无他事,所开药方,也只是寻常温补调理之剂。”
“多谢刘太医。”沈词感激道。
刘太医开了张看似调理气血的温补方子,便躬身退出了仪安殿。
他刚走出仪安殿不远,便被太子身边的随从拦下了,“刘太医留步,太子殿下有请。”
刘太医面上不动声色,跟着随从来到了书房。
夜宸正在处理政务,头也未抬,看似随意的问道,“太子妃的病可大好了?今日请脉,情况如何?”
刘太医依照方才与沈词的约定,垂首恭敬答道,“回殿下,太子妃娘娘已大致康复,只是病后体虚,气血稍有不济,仍需静心调养一段时日,臣已开了温补调理的方子,悉心养护即可,并无大碍。”
夜宸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了刘太医一眼,没有一点情绪,“只是体虚?孤看她近日精神不济,食欲也差,送去的饭菜大多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
“娘娘此次病势汹汹,恢复自然慢些,春日人易困乏,食欲不振也是常事,按时服药,仔细将养便好。”刘太医回答得滴水不漏。
夜宸想了片刻,“既如此,便有劳刘太医悉心照料,你且先退下吧。”
“是,老臣告退。”刘太医躬身退出了书房。
一个多月就这样平静的过去,沈词以大病初愈需要静养为由,安心在仪安殿内养胎,孕吐的反应时有时无,她尽量掩饰,但饮食上却格外偏爱一些酸辣开胃的菜。
这日,林藿藿带着贴身宫女在花园里玩,她心情颇佳,自从沈词“病愈”后,虽重新掌事,但似乎比以往更低调了些,殿下那边也未见对仪安殿有何特殊关照,这倒让她安心了不少。
她正指挥着宫女采摘些新鲜的花枝回去插瓶,却听见假山后传来两个小宫女的窃窃私语。
“哎呀可不是嘛,听膳房的人说,最近送去仪安殿的膳食,口味都变了呢。”
“哦?怎么变了?”
“太子妃娘娘以前口味清淡,近来却总点名要些酸辣口的,前儿个要了辣子鸡,昨儿个又要了醋溜鱼片。”
“许是病后口淡,想换换口味吧?春日里食欲不振也是有的。”
“倒也是,不过我还听说,太子妃娘娘偶尔晨起时会不舒服呕吐,是不是胃还不太舒服啊!”
“你说,莫不是……”另一个宫女迅速打断了她,“哎呀,走了走了,小心被人听了去!”两人又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声音渐渐远去,林藿藿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酸辣开胃?晨起呕吐?这两个词连在一起,“沈词难道?”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窜进她的脑中。
她顿时失了赏花的兴致,草草吩咐了几句,便带着下人匆匆回到了轩宁殿。
殿内,林藿藿屏退了闲杂人等,只唤来了平日里为她跑腿办事的宫女彩珠。
“你去打听打听,最近太医院都是哪位太医去给仪安殿请脉?开的都是什么方子?抓的什么药?”林藿藿沉声吩咐。
她进府后可给了彩珠不少好处,因此彩珠对她忠心耿耿,“是,娘娘。”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彩珠便回来了,“娘娘,打听清楚了,一直是刘太医在负责太子妃娘娘的例行请脉,奴婢买通了太医院负责煎药的小宫人,偷偷看了眼药渣。”
“如何?”林藿藿急切的追问。
彩珠凑近些,“那药渣里,有几味药,像是安胎用的。”
“安胎?!”林藿藿脸色一下子变了,“你确定没看错?”
“奴婢反复确认过了,虽混在调理气血的药里,但那几味药性温和,确实是安胎固元之效。”
林藿藿跌坐回椅子上,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沈词!她竟然怀孕了!算算时间,正好是殿下书房醉酒那段时间!殿下唯一一次碰她,竟然就?怀孕了?
“凭什么!”她不甘的流下泪,入东宫这么久,殿下虽时有赏赐,却从未让她真正侍寝,她日夜期盼,却求而不得!沈词那个贱人占着位置,凭什么就能怀上殿下的嫡子!
“娘娘,您别动气,小心身子。”彩珠见她脸色难看,连忙劝慰。
“不动气?如何能不动气!”林藿藿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她若生下嫡子,还有我什么位置!彩珠,去,就说我身子不适,心慌气短,请赵太医来一趟。”
这位赵太医,是个贪财之人。
很快,赵太医背着药箱来了,他诊脉之后回道,“娘娘,您是思虑过重,肝气郁结,老臣给您开了些舒肝解郁的方子,您按时服用即可。”
林藿藿让彩珠奉上一个装满银锭的荷包,“有劳赵太医了,其实这病也是因为担心太子妃姐姐,姐姐病体初愈,听说近来又食欲不振,时常呕吐,心中实在牵挂,不知刘太医为姐姐开的方子,可还对症?”
赵太医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荷包,也非常识趣,“侧妃娘娘放心,太子妃娘娘并无大碍,刘太医医术高明,所用的方子主要还是以温补调理,安神安胎为主。”
“安胎?”林藿藿故作惊讶,“赵太医,此话当真?姐姐她当真是有喜了?”
赵太医见她已知晓,便也不再隐瞒,点了点头,“从脉案和所用药材来看,十有八九,只是此事似乎尚未公开,想必是太子妃娘娘想等胎象更稳妥些再禀报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
“原来如此,那真是天大的喜事!本宫这下可放心了,多谢赵太医告知。”林藿藿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了一句。
送走了赵太医,她脸色瞬间变冷,“果然是真的!”
“娘娘,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太子妃若是生下嫡子,那?”
“生下?”林藿藿冷哼一声,“那也要她生得下来才行!那晚,在书房和殿下的,殿下醒来后第一个看到的,可是我啊!”
“对啊娘娘,只有您与殿下。”彩珠附和道。
“殿下都未和她有夫妻之实,哪来的什么孩子,那肚子里,指不定是谁的野种。”林藿藿脑中飞速盘算着,“此事殿下和皇后尚且不知,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按照殿下的性子,这等厌弃她,倘若殿下得知自己被太子妃带了顶绿帽,还有了野种,又当如何呢?”
她看向彩珠,一字一句的吩咐道,“彩珠,你立刻去办几件事,第一,想办法收买仪安殿的人,哪怕是负责洒扫的粗使宫女也行,只要是仪安殿的人都行!第二,把这些消息放出去,讲的隐晦些,莫要直接说出太子妃怀孕,这等风声定要自己传到殿下的耳朵里,第三,把事儿做的干净些,轩宁殿可什么都不清楚!”
彩珠心领神会,“是,娘娘!奴婢明白!”
林藿藿吩咐完后,走到窗前,“沈词,你和你肚子里那个不该来的孩子,都别想挡我的路!”她眼神阴鸷,恶狠狠的说道。
这东宫后院,只能是我林藿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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