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之外,长街之上。
张玄素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快散了架。
他堂堂东宫左庶子,国子监博士,在整个大唐都享有清名的宿儒,竟然被太子像丢垃圾一样,从东宫里给丢了出来!
奇耻大辱!
这简直是斯文扫地!
周围来往的宫人、禁卫投来的异样目光,像一根根钢针,扎得他脸皮火辣辣地疼。
东宫距离太极殿何其之近,今日之事,不出半个时辰,就会传遍整个长安城!
他张玄素,将彻底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一想到这里,张玄素胸中的怒火便如火山般喷发,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竖子!竖子不足与谋!”他咬牙切齿,整理着散乱的衣冠,眼神中充满了怨毒。
此处不能久留,否则只会更丢人。
他强忍着屈辱和疼痛,脚步踉跄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既然你李承乾不给我体面,那我便让你知道,读书人的笔杆和唾沫,比刀剑更锋利!
他要去国子监!
他要去告诉所有的太学生,当朝太子是如何的粗鄙无文,是如何的羞辱师长!
……
国子监。
这里是大唐的最高学府,汇聚了天下最有才华的年轻学子。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出身于名门望族,骨子里便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对于靠着军功起家的李唐皇室,他们心中未必有多少真正的敬畏。
当张玄素顶着一身狼狈,满脸悲愤地出现在国子监时,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张博士?您这是怎么了?”
“天啊,是何人如此大胆,敢对张博士无礼?”
一群太学生迅速围了上来,其中为首的一人,正是当朝东宫右庶子、大儒孔颖达的亲孙子,孔惠元。
孔惠元在太学生中威望极高,他看着张玄素的惨状,眉头紧紧皱起:“张博士,究竟发生了何事?”
张玄素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地哭诉起来。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如何咄咄逼人,又是如何被李承乾抓住把柄。
在他的嘴里,李承乾成了一个蛮横无理,不敬师长,视儒家礼法为无物的粗鄙武夫。
“老夫只是劝谏太子,要亲贤臣,远小人,以固国本。谁知太子殿下非但不听,反而勃然大怒,斥老夫为腐儒,更是……更是命人将老夫……将老夫……”
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岂有此理!”
“太子殿下怎能如此对待老师!”
“张博士乃我辈楷模,太子此举,是在打我们天下所有读书人的脸!”
太学生们本就年轻气盛,又素来敬重张玄素这样的名士,一听闻他的遭遇,顿时群情激奋。
孔惠元更是脸色铁青。
他爷爷孔颖达也是东宫属官,李承乾今日能如此对待张玄素,明日是不是就能同样对待他爷爷?
这已经不是张玄素一个人的荣辱,而是整个士人群体的尊严问题!
“诸位!”孔惠元振臂一呼,声音慷慨激昂,“太子无道,羞辱师长!我等身为圣人门徒,岂能坐视不理?”
“我等当去太极宫前,请陛下做主,为张博士讨一个公道!为我天下士人,讨一个公道!”
“对!去太极宫!”
“请陛下申饬太子!”
“清君侧!正国本!”
口号越喊越激烈,数百名热血上头的太学生,在孔惠元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涌出國子監,直奔皇城太极宫而去。
一场风暴,已然成型。
……
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刚刚结束了一场令人头疼的朝会,此刻正靠在徐惠的寝宫软榻上,享受着难得的片刻安宁。
美人添香,玉指抚琴,殿内气氛温馨而又静谧。
他的心情,也跟着好转了不少。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内侍总管张善德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慌之色。
“陛……陛下!不好了!”
李世民眉头一皱,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张善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都在发颤:“陛下,宫外……宫外出大事了!”
“数百名国子监的太学生,冲到了承天门外,就地盘坐,高呼着要……要陛下为他们做主!”
“什么?”李世民霍然坐直了身体,脸上浮现出惊怒之色。
太学生冲击宫门?
这是前所未闻之事!
“为何?”
张善德不敢隐瞒,连忙将打探来的消息和盘托出:“据……据说是因太子殿下将东宫左庶子张玄素给……给丢出了东宫,张玄素心怀不忿,便去国子监煽动太学生,说太子羞辱师长……”
“砰!”
话音未落,李世民身前的茶盏便被他一掌扫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手背上,烫起一片红印。
“这个逆子!”
李世民勃然大怒,胸膛剧烈起伏。
他刚刚才因为锦衣卫的事情对李承乾有所改观,觉得这个儿子终于有了些帝王心术,结果转眼就给他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
为了这点小事,就把自己的老师丢出宫去?还闹得太学生冲击宫门?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旁的徐惠见状,连忙取来湿布,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手背,柔声劝道:“陛下息怒,龙体为重。”
冰凉的触感让李世民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不是一个只会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君主。
愤怒过后,他开始思考这件事背后更深层次的问题。
张玄素……太学生……冲击宫门……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味道就变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告状,这是在用舆论,用士人的名声,来逼迫他这个皇帝!
这是逼宫!
他们将太子当成了什么?将他这个皇帝又当成了什么?
李世民的眼中,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芒。
没错,他是想废了李承乾。
但,那是他李家的家事!
他可以废,他可以骂,甚至可以杀。
但,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更轮不到一群所谓的清流名士,踩着他儿子的脸来彰显自己的风骨!
打狗还得看主人!
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是真的没把他这个天可汗放在眼里!
与此同时,东宫暖阁之内。
刚刚送走蒋瓛的李承乾,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殿下,张玄素煽动了数百太学生,此刻正在承天门外静坐,要求陛下降罪于您。”一名锦衣卫百户单膝跪地,沉声禀报。
李承乾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他的第一反应,和蒋瓛一样。
父皇的后手?
用这种方式,来打压自己刚刚亮出的肌肉?
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停留了一瞬,便被他立刻否定。
不对。
手段太粗糙了。
父皇是一代雄主,玩弄权术的顶尖高手,他的手段向来是润物细无声,杀人不见血。
像这种煽动学生闹事,把事情摆在明面上,让皇室颜面尽失的蠢事,根本不可能是他的手笔。
这只会让天下人看李唐皇室的笑话,动摇他作为皇帝的威严。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这是张玄素的个人行为。
一个被愤怒和屈辱冲昏了头脑的腐儒,自作主张的蠢行。
李承乾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原本只是觉得这个老头子聒噪,像只苍蝇一样烦人。
可现在看来,这只苍蝇,不仅烦人,还想咬人。
一次又一次地挑衅,已经成功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蒋瓛。”李承乾淡淡地开口。
刚刚离去不久的蒋瓛,仿佛一直候在门外,立刻推门而入。
“殿下。”
“去查查这个张玄素。”李承乾的语气平静无波,“孤要知道他的一切,他的过往,他的喜好,他所有的人际关系。”
“尤其是,他背后站着谁。”
蒋瓛闻言,身躯一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殿下怀疑张玄素背后有人?
但他没有多问,只是躬身领命:“喏!属下早已命人去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锦衣卫的情报效率,超乎想象的高。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蒋瓛便再次回到了暖阁,手中多了一份薄薄的卷宗。
“殿下,都查清楚了。”
蒋瓛将卷宗递上,“张玄素,贞观元年的进士,为人方正,性格刚直,在朝中素有清名,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仕途一直不顺。直到贞观八年,才被调入国子监任博士。”
李承乾翻看着卷宗,上面的记载和蒋瓛说的并无二致,看起来就是一个典型的怀才不遇,又有些迂腐固执的读书人。
“就这些?”李承乾的眉头微皱。
如果只是这样,张玄素哪来的胆子,敢如此明目张胆地针对自己?
蒋瓛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句让整个暖阁空气都为之凝固的话。
“殿下,卷宗上没有记载的是,我们的人查到,从贞观八年开始,张玄素就与一人暗中来往。”
“谁?”
“起初只是书信往来,探讨学问。但近两年来,他们见面的次数越发频繁,关系也愈发亲密。”
蒋瓛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李承乾,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个人,是吴王,李恪。”
吴王!
李恪!
当这两个字从蒋瓛口中吐出时,李承乾的瞳孔骤然一缩。
原来是你。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