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清脆的拍掌声,在寂静的暖阁中响起。
李承乾非但没有愤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自嘲,和一种恍然大悟的畅快。
我这位一向低调谦和,人缘极佳,在朝野上下都颇有贤名的三弟啊。
李承乾缓缓靠在椅背上,目光幽深。
他一直把目光死死地盯在最跳脱,也最受父皇宠爱的魏王李泰身上,甚至也分出了一丝心神,防备着那个看似温顺无害,实则深得父皇和长孙皇后喜爱的雉奴,李治。
可他唯独忽略了李恪。
这个身上流着一半前隋皇室血液的吴王。
他总以为,李恪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自己血脉上的致命缺陷。
李唐代隋,不过二十余年。朝堂之上,还有太多前隋的旧臣,天下之心,也未完全归附。父皇李世民,是踩着杨家的尸骨登上皇位的。
他怎么可能,允许一个身上流着杨广血液的儿子,继承自己的大统?
这不仅是对李唐江山的讽刺,更是对整个关陇集团的背叛。
所以,李恪注定与那个位置无缘。
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当然了。
是啊,那可是皇帝的宝座,是天下至高的权力。谁又会甘心因为一道血脉,就彻底放弃希望?
太子,从来都是众矢之的。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所有的兄弟,都会是敌人。
李恪这是被逼急了,所以才用了这么粗糙的手段吗?
不,或许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最高明的办法了。
利用张玄素这个“清流名士”的身份,利用太学生们的热血和无知,将自己这个太子钉在“德行有亏”的耻辱柱上。
至于那些隋朝旧势力……
李承乾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一群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早已没了复国的胆气和实力,顶多也就只能搞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恶心恶心人罢了。
成不了大事,但破坏力却不容小觑。
“殿下?”
蒋瓛看着李承乾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心中有些打鼓。
他摸不准这位主子到底在想什么。
李承乾收敛了笑意,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
“既然他出招了,孤若是不接,岂不是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孤打算双管齐下。”
蒋瓛立刻躬身,洗耳恭听。
“其一,父皇最恨兄弟阋墙,但也最烦被人欺骗。孤这个做儿子的,有义务把三弟和张玄素之间‘深厚’的师生情谊,原原本本地告诉父皇。”
李承乾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其二,李恪既然想伸手动孤的东宫,那孤就先斩断他的臂膀。”
他的目光落在蒋瓛身上,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这个张玄素,身上可有不干净的地方?”
蒋瓛精神一振,立刻答道:“有!殿下,此人虽然极力伪装清廉,但终究是人,是人就有欲望。”
“我们查到,张玄素平生最好王羲之的墨宝,痴迷成癖。四年前,京中一位富商偶然得到一幅王羲之的真迹,张玄素求而不得,百般暗示。”
“最终,他以帮那富商的独子进入国子监为条件,换取了那幅墨宝。”
李承乾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
“以公器谋私利,这算是受贿。”
但这还不够。
一个清流名士,为了心爱之物行差踏错,虽然有损名节,但罪不至死。顶多就是被罢官免职,无法彻底将他踩进泥里。
也无法让李恪感到真正的痛。
“还有没有更重的?”李承乾的声音压低了几分。
蒋瓛的身体微微一颤,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脸色都有些发白。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比李承乾更低,几乎细不可闻。
“殿下,还有一个,卷宗上不敢详录。”
“我们查到,张玄素乃是河东人士。他自入朝为官后,其在老家的族中子侄,便打着他的旗号,横行乡里,疯狂兼并土地。”
“短短数年,其家族名下的田产,已经多达六千余亩!”
“其中,有一户人家,乃是贞观初年退伍的府兵,曾是尉迟恭将军的亲兵,因战功受赏田地百亩。张家子侄屡次强买不成,竟然……”
蒋瓛说到这里,声音都开始发颤。
“竟然在一夜之间,纵火行凶,将那府兵一家七口,尽数灭门!”
“连一个三岁的小儿,都未曾放过!”
轰!
一股森然的杀气,瞬间从李承乾的身上爆发出来,整个暖阁的温度仿佛都骤降到了冰点。
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土地兼并!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更清楚这四个字背后隐藏的恐怖。
这是刻在每一个封建王朝骨子里的毒瘤,是王朝兴衰更替的死循环!
大唐立国,依靠的便是均田制和府兵制。府兵们平时为农,战时为兵,自备武器粮草。国家之所以能如此,就是因为分给了他们土地。
土地,是府兵制的根基,也是大唐武功赫赫的基石!
可如今,一个区区国子监博士的家人,就敢如此猖狂地兼并土地,甚至敢对有功于国的府兵痛下杀手!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和行凶了。
这是在掘大唐的根!
难怪到了后期,府兵制会迅速败坏,士兵逃亡者不计其数。根都被人刨了,谁还愿意为你卖命?
张玄素,好一个清流名士!好一个刚直不阿的腐儒!
李承乾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无尽的冰冷。
“蒋瓛。”
“属下在!”
“孤,给你三道命令。”
李承乾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立刻将张玄素与李恪暗中勾结,以及张氏家族在河东兼并土地、灭门府兵的所有罪证,整理成册,你亲自去一趟太极宫,呈给父皇。记住,只呈罪证,不加任何评判,让父皇自己裁决。”
“喏!”
李承乾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动用锦衣卫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将张玄素家族的罪行,尤其是灭门府兵一事,给孤传遍整个长安城!务必要让每一个说书人,每一个茶馆酒肆,都在议论这件事。同时,要不着痕迹地放出风声,暗示这张玄素之所以敢如此胆大包天,是因为他背后站着吴王李恪!”
“属下明白!”蒋瓛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这是要彻底搞臭张玄素,顺便把吴王李恪也拖下水!
“第三。”
李承乾站起身,目光如炬,望向了承天门的方向。
“传令东宫禁卫,备好仪仗。孤要亲自去承天门,会一会那些为‘清流名士’鸣不平的太学生们。”
他要去看看,那些被当成刀使而不自知的读书人,在知道了他们敬仰的张博士的“光辉事迹”后,会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
蒋瓛心头巨震,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
“属下,遵命!”
……
蒋瓛的行动效率极高。
东宫本就紧邻着太极宫,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李世民便在甘露殿收到了消息。
“宣。”
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放下手中的奏折,目光落在了缓步走进殿内的蒋瓛身上。
对于这个锦衣卫的副指挥使,李世民的心情是复杂的。
这是太子亲手打造的鹰犬,是太子伸向宫外的眼睛和爪牙。作为皇帝,他本能地对这股不受自己直接掌控的力量感到不喜和警惕。
但他同样也想看看,承乾调教出来的人,究竟有几分成色。
“锦衣卫蒋瓛,参见陛下。”蒋瓛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李世民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弥漫开来。
“蒋瓛,太子让你来,所为何事啊?可是东宫的用度又不够了?”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考量,几分试探。
然而,蒋瓛却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股压力,他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宗,双手呈上。
“陛下,事关吴王殿下与东宫左庶子张玄素,殿下不敢擅专,特命属下呈报陛下御览。”
话音落下,李世民敲击扶手的手指,猛然一顿。
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死死地盯住了蒋瓛手中的那份卷宗。
吴王,李恪?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