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屯的日头毒得晃眼,土地蒸腾起干燥的尘土气。林晚站在试验田边,看着绿油油的秧苗在改良犁耙耕耘过的土地上明显比旁边对照田长得更齐整、更精神,悬了半个多月的心才略微往下放了放。每日记录的册子上,数据不会说谎:出苗率高一成半,早期长势快两成,田间管理所需人力也节省了不少。几个当初被瑞王府鼓动来“见证”的皇庄管事,如今看她的眼神少了挑剔,多了些实实在在的探究。
但她的身体却没跟着松快下来。从永丰屯回来的当夜,她便发起了高烧,腹痛如绞,冷汗浸透了被褥。意识模糊间,一会儿是前世飞机失事时呼啸的风和刺目的光,一会儿是书里原主葬身的火海,最后定格在萧靖珩那双深不见底、辨不出情绪的眼睛。
她没惊动旁人,只让青禾(借口生病从王府挪出来后,悄悄安置在黑山附近的民居里照料)熬了加倍的药,硬生生扛了过去。醒来时,唇上咬出的血痕犹在,眼底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但眼神里的火焰却烧得更烈——不能倒,绝不能倒在这里。
就在她强撑着,准备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水力锻锤的最后调试和透镜研磨的攻关时,周禄带来了一个既在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王爷有令,”周禄站在简陋的工棚外,目光扫过林晚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声音听不出波澜,“请林娘子暂停黑山一切工务,三日后随王爷出京,巡视北境军镇。”
“巡视……北境军镇?”林晚心头猛地一跳,扶着桌沿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抬眼看向周禄,“王爷这是何意?”
“王爷未言明。”周禄垂下眼睑,“只道北境秋防在即,军械辎重乃重中之重。林娘子既有巧思能改农具,于军械一道,或也有所裨益。此行,既是巡视,亦是……考校。”
考校。这个词像一块冰,砸进林晚心口。
是丁,农具的成效需要秋收才能完全显现,而北境的军情却迫在眉睫。萧靖珩等不及了。他需要更直接、更快速能转化为军功或政治资本的东西。或者,更进一步想,这何尝不是一种更严酷的测试?将她从相对安稳(尽管危机四伏)的黑山,直接扔到局势复杂、条件艰苦的边关,看看她到底是真金,还是仅仅能在温室里折腾的虚火。
更深一层,或许也是将她带离京城这个各方势力交织的是非窝,避开瑞王可能的进一步暗算,置于他更直接的掌控之下。
“我明白了。”林晚压下翻腾的思绪,声音因发烧后的虚弱而有些沙哑,“请回禀王爷,妾身遵命。只是黑山这边……”
“王爷已有安排,会派人接手,确保农械试验和水力锻锤的收尾。”周禄打断她,“林娘子只需收拾随身之物,三日后清晨,王府侧门出发。”
周禄走后,林晚独自在工棚里站了许久。炉火已熄,只剩下冰冷的铁砧和散落的图纸。北境……那是真正的苦寒之地,刀兵之所。她这破败的身子,能扛得住吗?萧靖珩所谓的“考校”,又会是什么形式?改良军械?她脑子里是有一些超越时代的模糊概念,比如更高效的弓弩结构,更合理的盔甲设计,甚至关于黑火药配比的遥远记忆……但那都只是理论,缺乏实践,更缺乏这个时代的工艺基础。贸然提出,是福是祸?
但,她没有选择。
三日后,天色未明。一辆不起眼的青幔马车停在端王府侧门。林晚只带了最简单的行囊,几身厚实的粗布衣裳,一些必备的药品,以及那几片她视若珍宝、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玻璃镜片和透镜试验品。青禾哭红了眼,被留在京中看顾那处小院,顺便与张掌柜保持联络。
萧靖珩骑马在前,玄色大氅,身姿挺拔,在晨雾中只是一个沉默冷硬的轮廓。除了周禄和十余名精悍侍卫,队伍中还有两名幕僚模样的文士,以及一位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年匠人,据说是王府供奉的军器监老匠头。
没有多余的废话,队伍即刻启程,向北而行。
离了京城繁华,官道两旁的景色渐渐荒凉。起初还能见村镇炊烟,越往北,人烟越稀,土地越发贫瘠,风里开始带着粗粝的沙土味和隐隐的寒意。林晚缩在马车里,厚重的车帘也挡不住颠簸和透骨的凉意。腹痛并未因离开京城而缓解,反而因长途劳顿和北地寒气侵体,变得更加顽固。她靠着车壁,裹紧身上唯一一件稍厚的披风,脸色比车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好不了多少。
萧靖珩骑马在外,几乎从未靠近过马车,更不曾过问一句。仿佛她只是一个随行的物件。只有周禄,每日会面无表情地送来食物和饮水,顺便传达简单的指令。
十数日后,队伍抵达北境第一处重要军镇——镇北关。关城依山而建,城墙高大厚重,却处处可见风雨侵蚀和战火留下的斑驳痕迹。守关将士甲胄陈旧,面容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眼神却带着边军特有的警惕与肃杀。
萧靖珩的到来显然提前知会过,镇北关守将——一位姓秦的络腮胡将军,带着属下在关门前迎接,礼节周到,但神情间并无多少热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北境军镇,自成体系,对京城来的王爷,尤其是以“巡视”为名的皇子,天然抱有戒心。
接风宴设在将军府,粗糙但分量十足的牛羊肉,烈得烧喉的土酒。席间,秦将军话不多,只简单汇报了关防、粮草、军械情况,语气平板,听得出来是套话。萧靖珩也并不多问,只偶尔颔首,气氛沉闷。
酒过三巡,秦将军麾下一位年轻的副将,许是酒意上涌,又或是本就对京城来的“贵人”心存不满,借着敬酒,忽然开口道:“王爷远道而来巡视,末将等感激不尽。只是如今秋防在即,胡马膘肥体壮,蠢蠢欲动。我军中儿郎不缺血勇,只是这军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席间,“弓弩力道不足,射程有限;刀剑易卷刃,甲胄沉重却不甚坚固。听闻王爷在京城广纳贤才,精通匠作,不知此次前来,可带来些改良军械的良方?也好让我等边军将士,多几分杀敌保境的把握!”
这话夹枪带棒,看似请教,实为刁难,更暗指京城贵人只知空谈,不恤边军疾苦。席间顿时一静,所有目光都投向萧靖珩。
萧靖珩放下酒杯,神色未变,只淡淡道:“军械乃国之大事,岂敢妄言改良。此次随行,倒有一位匠人,于器械之道略有心得。”他目光转向末席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年匠人头,“胡师傅,你且说说。”
那胡师傅站起身,先向秦将军和萧靖珩行礼,然后才缓缓道:“军械改良,非一日之功。老朽观边军所用制式弓弩,其形制、用料、工艺,皆有可改进之处。比如这弩臂的弧度、筋角的鞣制、箭镞的形制……”
他说的都是行话,也确实切中一些要害,但那副将听得眉头越皱越紧,显然觉得这些“改进”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够“厉害”。
林晚坐在最角落,几乎被忽略。她小口啜着热水,压制着胃里的翻腾和腹部的隐痛,耳朵却将席间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她看着那副将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和秦将军面无表情的脸,又看看萧靖珩平静无波的侧影,心中了然。萧靖珩带胡师傅来,是应付场面,也是挡箭牌。真正的“考校”,恐怕还没开始。
果然,宴席散后,萧靖珩并未休息,而是提出要亲眼看一看关城军械库和匠作营。秦将军自然陪同。
军械库里弥漫着铁锈、皮革和桐油混杂的气味。排列的制式弓弩、刀枪、甲胄,看起来保养得不错,但以林晚的眼光,确实能看出许多可以优化的细节:弩机结构复杂,上弦费力;刀剑的锻造纹路显示热处理可能不均匀;甲片的编缀方式似乎影响了灵活性……
匠作营里炉火熊熊,叮当之声不绝,但工匠们手法传统,效率不高。林晚注意到,他们淬火用的水似乎只是普通井水,温度控制全凭经验。
巡视一圈,萧靖珩问胡师傅:“胡老以为如何?”
胡师傅捻须沉吟:“工艺扎实,但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若要大幅提升,需革新工艺,改良工具,非短期能见功。”
秦将军在旁边听着,脸色没什么变化,但眼神深处那一丝不耐几乎要藏不住。边关要的是立竿见影能杀敌的东西,不是慢工出细活的“革新”。
就在这时,萧靖珩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了跟在众人身后、几乎隐在阴影里的林晚。
“林氏,”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匠作营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一路沉默,可有什么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林晚身上。秦将军和他的属下们这才注意到这个一直安静得近乎没有存在感的女子,眼中露出惊讶和疑惑。胡师傅也看了过来,目光带着审视。
林晚知道,真正的“考校”,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不适,上前一步,没有去看那些军械,反而指向匠作营角落里堆积的一些黑乎乎的、像是石炭又不太一样的块状物。
“将军,那些是……石炭?还是……煤?”她问秦将军。
秦将军愣了一下,皱眉道:“那是‘火石’,山里挖的,比木柴耐烧,但烟大得很,匠营里偶尔用用,主要还是烧炭。”
林晚眼睛微微一亮。果然是煤,而且是露天或浅层煤,杂质多,燃烧不充分,所以烟大。但这意味着,这里有相对容易获取的、能提供更高更稳定热量的燃料!
“王爷,将军,”林晚转向萧靖珩和秦将军,语速平稳,尽量忽略周围那些怀疑的目光,“妾身不通军国大事,于具体军械打造更是外行。但妾身以为,军械之利,首在材料坚锐,次在工艺精良。而材料与工艺,皆与‘火候’息息相关。”
她顿了顿,继续道:“边关苦寒,优质木炭难得,制约炉温。若能改良那‘火石’的用法,譬如将其破碎、筛选、甚至尝试简单焦化,去其烟尘杂质,或可得一种更耐烧、火力更猛之燃料。再辅以改良之鼓风设备——”她想起了黑山那个还在试验的活塞风箱,“或有望显著提升炉温。炉温高,则炼出之铁水质地更纯,锻打之兵刃甲胄自然更坚利。此为基础之基础,或比单纯改动弓弩形制,见效更快,亦更根本。”
她没有提任何具体军械设计,而是直指最前端的能源和材料问题。这思路让胡师傅都怔了怔,捻须的手停了下来。秦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思索。那年轻的副将则脱口而出:“说得轻巧!那黑石头烟呛死人,怎么改良?鼓风设备又是什么?”
林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萧靖珩:“王爷,黑山工坊里,活塞式风箱已有雏形,虽不完善,但鼓风之力确胜旧式。至于‘火石’焦化之法,妾身曾于杂书中见过类似记载,或可一试。只是需要地方、人手,以及……一些时间。”
她把皮球踢回给萧靖珩,也点明了她并非空口白话,黑山已有相关积累。
萧靖珩看着她,眸光深沉,半晌,对秦将军道:“秦将军,你看呢?”
秦将军盯着林晚看了片刻,又看看角落里堆着的“火石”,忽然哈哈一笑,笑声粗豪:“有点意思!不管成不成,这娘子敢说,说的也在点子上!咱们边军汉子,不怕试,就怕没头绪!王爷,若这位……林娘子不嫌边关简陋,我那匠营后头有个废弃的砖窑,地方虽破,炉子倒是现成的,拨几个老实匠户给她打下手,那些黑石头随便用!倒要看看,能弄出什么名堂!”
他这话,算是给了机会,但也带着边军特有的直率——行就行,不行也别废话。
萧靖珩颔首:“那便试试。胡师傅,从旁协助。”
“老朽遵命。”胡师傅拱手,看向林晚的目光,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探究。
林晚心中松了口气,至少,第一步迈出去了。她知道,这废弃砖窑里的试验,远比黑山艰难。条件更差,时间更紧,周围的目光也更挑剔、更务实。而她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但,没有退路。
她朝着秦将军和萧靖珩,微微福身:“妾身,定当尽力。”
当夜,林晚搬进了匠作营附近一间四面漏风的土坯房。北地的夜风呼啸,穿透缝隙,寒冷刺骨。腹痛在寒冷中变本加厉,她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裹紧所有的衣物,牙齿却仍止不住地打颤。
眼前闪过席间萧靖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闪过秦将军爽朗笑声下的审视,闪过边军将士粗糙皴裂的手和眼中对更利兵刃的渴望。
她摸出怀里贴身藏着的、那几片用生命余烬换来的玻璃镜片和透镜。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定。
活下去。
做出东西。
证明价值。
她闭上眼,在呼啸的风声和身体的剧痛中,强行命令自己入睡。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在离京城千里之外的苦寒边关,在一群最不相信空谈的边军汉子眼前。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