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团部会议室里的灯光依旧亮着。
烟雾缭绕。
几个营长正围着沙盘争得面红耳赤。
坐在首位的男人一直没说话。
他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修长的手指在红蓝铅笔上轻轻摩挲。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但周围的气压却低得吓人。
“行了。”
良久,男人终于开口。
声音低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争吵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
陆铮站起身,将手里的红蓝铅笔扔在桌上。
“一营长,你的侧翼防守漏洞百出,回去写五千字检查。”
“二营长,突击速度太慢,明天全营负重越野十公里。”
“三营长……”
陆铮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众人。
“战术太死板,回去重修战术课。”
三个营长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
“散会。”
陆铮戴上军帽,转身就要往外走。
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那股莫名的烦躁感从下了火车开始就一直萦绕在心头,像是一团散不开的乌云。
“老陆,你等会儿。”
坐在旁边的政委张国庆忽然叫住了他。
张国庆的表情有点古怪。
像是便秘,又像是想要看好戏。
陆铮停下脚步,眉头微蹙。
“还有事?”
其他几个营长见状,立马脚底抹油溜了。
看政委这架势,肯定是有私事要谈。
团长的私事,那可是雷区,谁听谁倒霉。
很快,会议室里只剩下陆铮和张国庆两个人。
张国庆站起来,给陆铮倒了杯水,笑眯眯地凑过来。
“老陆啊,你今年二十四了吧?”
陆铮瞥了他一眼,没接水杯。
“有话直说。”
“别跟我绕弯子。”
张国庆嘿嘿一笑,搓了搓手。
“是这样,刚才岗哨那边打来电话。”
“说是有个女同志,拿着介绍信来找你。”
陆铮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
“找我?”
“又是哪个领导的亲戚想走后门进部队?”
“不见。”
“让她按规矩办事。”
这种事他见多了。
总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想托关系,他一向是铁面无私,谁的面子都不给。
张国庆咳嗽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更加精彩了。
“那个……不是走后门的。”
“人家是来探亲的。”
“探亲?”陆铮眉头皱得更紧了,“我父母在京市,爷爷也在京市,谁来这大西北探亲?”
张国庆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铺垫,直接扔炸弹。
“那个女同志拿着村委会的介绍信。”
“上面写着,她是你的妻子。”
“叫苏夏。”
空气突然安静了。
死一般的寂静。
陆铮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
然后,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荒谬和怒意。
“你说什么?”
“妻子?”
张国庆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那是刚才警卫员送过来的记录。
“没错,苏夏。”
“介绍信上盖着红戳呢,错不了。”
“老陆,你这保密工作做得可以啊,什么时候结的婚?连我都不知道?”
陆铮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黑得像锅底。
“胡扯!”
这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森森寒意。
“我什么时候结过婚?”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媳妇?”
张国庆一愣。
“你没结过婚?”
“那人家姑娘怎么可能拿着介绍信找上门?这要是造假,可是要坐牢的!”
陆铮烦躁地摘下军帽,狠狠地抓了一把短发。
他大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冷风灌进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火气。
“我单身二十四年,连女人的手都没牵过,哪来的媳妇?”
“这分明是诈骗!”
“或者是敌特分子的新花样!”
陆铮越说越觉得可疑。
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拿着一封不知真假的介绍信,就敢跑到军事重地来冒充团长夫人?
简直胆大包天!
张国庆看着陆铮那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心里也犯了嘀咕。
难道真是骗子?
可是……
“老陆,你想想,四年前。”
张国庆忽然提醒了一句。
“四年前你不是出过一次绝密任务吗?”
“当时你在行动中头部受了重伤,在乡下养过一段时间伤。”
“后来归队的时候,你说你那段时间的记忆有些模糊。”
“会不会是那时候……”
陆铮的动作猛地一僵。
四年前。
那是他军旅生涯中受过最重的一次伤。
弹片擦过头皮,导致严重的脑震荡和逆行性遗忘。
对于在乡下养伤的那半个月,他的记忆确实是一片空白。
只隐约记得,好像是有个女人救了他。
但他记得自己当时伤好就归队了。
根本没有任何关于“结婚”的印象。
“不可能。”
陆铮冷冷地否认。
“就算有人救过我,我也绝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结婚。”
“这是原则问题。”
在他看来,婚姻是神圣的,更是需要向组织汇报的。
他怎么可能在那种情况下,和一个乡下女人私定终身?
这绝对是碰瓷!
是讹诈!
“那个女人现在在哪?”
陆铮转过身,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碰瓷碰道我陆铮头上。”
张国庆指了指外面。
“安排在招待所了。”
“听小赵说,那姑娘看着……挺可怜的。”
“穿得破破烂烂,瘦得皮包骨头,像是逃荒来的。”
“老陆,要不你还是去看看吧。”
“万一真是当初救你的恩人呢?就算没结婚,有人情在,也不能不管啊。”
陆铮冷哼一声。
“逃荒?”
“我看是来要饭的。”
他重新戴上军帽,把帽檐压低,遮住了眼底的寒霜。
“走。”
“去招待所。”
“我倒要看看这个‘妻子’长什么样。”
……
招待所楼下。
夜风呼啸。
吉普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门口。
陆铮推门下车,一身煞气。
吓得刚要出门打热水的服务员手一哆嗦,差点把壶扔了。
“团……团长好!”
陆铮没理会,大步流星地走进大堂。
张国庆赶紧跟在后面,生怕这活阎王一冲动把人给毙了。
“人在哪个房间?”
陆铮站在柜台前,敲了敲桌子。
声音不大,却透着股让人腿软的压迫感。
前台的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说道:
“在……在二楼,203房间。”
陆铮抬脚就要往楼上冲。
刚走到楼梯口,他又停住了。
那双剑眉紧紧拧在一起,脸上写满了嫌弃。
他为什么要上去?
孤男寡女的,要是进了房间,那不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万一那个女人赖上他怎么办?
“小赵!”
陆铮冲着门外喊了一声。
刚才那个给苏夏送饭的警卫员小赵,正躲在车后面探头探脑。
听到团长点名,立马苦着脸跑了进来。
“到!”
“你去。”
陆铮指了指楼上,语气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上去告诉那个女人。”
“我不管她是真的救过我也好,还是假的骗子也罢。”
“我陆铮,没有媳妇。”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这种不知所谓的媳妇。”
“给她拿两百块钱。”
“再给她买张回去的火车票。”
说到这,陆铮顿了一下,眼里的厌恶更浓了。
“告诉她。”
“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别在这丢人现眼。”
小赵傻眼了。
“啊?团长……这……这不太好吧?”
“那嫂子看着挺……”
“执行命令!”
陆铮厉喝一声。
“是!”
小赵吓得一哆嗦,只能硬着头皮往楼上跑。
张国庆在旁边看不下去了。
“老陆,你这就过分了啊。”
“人还没见呢,你就让人滚?”
“万一真是你媳妇呢?”
陆铮从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火。
他烦躁地把烟蒂咬扁。
“不可能。”
“我陆铮的眼光没那么差。”
“听小赵说,那女人像个乞丐。”
“我会娶一个乞丐?”
“简直是笑话。”
他靠在楼梯扶手上,双手抱胸,一脸的傲慢与偏见。
在他看来,这纯粹就是一场闹剧。
是乡下那些贪得无厌的人,仗着一点恩情,想要赖上他这个“高干子弟”吃绝户。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
给钱打发走,已经是他在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最大的仁慈了。
……
二楼。
203房间。
苏夏正坐在床上,手里拿着那瓶维生素片研究说明书。
门虽然关着,但这年头的招待所隔音效果基本等于没有。
楼下大堂里的对话,一字不差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尤其是那句中气十足的咆哮。
“我没有媳妇,哪里来的滚哪儿去!”
苏夏挑了挑眉。
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哟。
嗓门挺大。
这就是传说中的“陆阎王”?
果然名不虚传。
够狂。
够横。
够渣。
苏夏放下药瓶,并没有生气,反而有点想笑。
原主记忆里那个满脸胡子的野人,虽然不说话,但好歹看着还挺老实。
没想到刮了胡子,穿上军装,竟然变成了这么个德行。
看来这四年,他在部队是被人捧惯了。
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不像刚才送饭时那么轻快,反而带着几分犹豫和忐忑。
“嫂……嫂子?”
门外传来小赵心虚的声音。
苏夏慢条斯理地穿上鞋,整理了一下那件破褂子。
“进来。”
门开了。
小赵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卷皱巴巴的大团结(十元面值的钞票),脸涨得通红。
他看着坐在床边神色淡然的苏夏,那句“团长让你滚”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也太伤人了。
尤其是面对这么一张虽然憔悴但难掩丽色的脸。
“嫂子……”
小赵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把钱往桌子上一放。
“那个……团长他……他可能是喝多了!”
“他说让你拿着钱,先去买点好吃的……”
苏夏看了一眼桌上的钱。
大概有两百块。
在这个猪肉只要七毛钱一斤的年代,两百块是一笔巨款了。
相当于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
“喝多了?”
苏夏似笑非笑地看着小赵,眼神犀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我怎么听见他在楼下吼,说没媳妇,让我滚回去?”
小赵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这嫂子的耳朵是顺风耳吗?
“没……没有的事!”
“团长他是……他是害羞!”
“对!害羞!”
小赵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谎都在今天撒完了。
苏夏站起身。
她走到桌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摞钱。
“行了,别替他遮掩了。”
“他不认账,我早有预料。”
她收回手,语气平静得可怕。
“钱,我不要。”
“人,我也不会滚。”
小赵急了:“嫂子,你别冲动啊!团长那脾气你是不知道,硬碰硬没好处的!”
苏夏轻笑一声。
那一笑,仿佛冰雪初融,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转身走向门口。
“硬碰硬?”
“我就喜欢硬的。”
“既然他不肯上来见我,那我就下去见见他。”
“我倒要看看,这个把救命恩人当乞丐打发的陆团长,到底长了几个胆子。”
说完,她推开挡路的小赵,大步走了出去。
步伐坚定,气势如虹。
根本不像个来寻夫的小媳妇。
倒像是个要去索命的女煞星。
小赵看着苏夏的背影,心里哀嚎一声。
完了。
火星撞地球了。
团长啊团长,你这次恐怕是真的踢到铁板了。
……
楼下大堂。
陆铮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军用手表。
“怎么这么慢?”
“那个女人是在数钱吗?”
“我就知道,这种人就是为了钱来的。”
他冷哼一声,转身对张国庆说道:
“行了,事解决了,回去睡觉。”
就在他刚转身的一瞬间。
楼梯上传来一道清冷、沙哑,却透着股慵懒劲儿的声音。
“陆团长这就急着走了?”
“既然来了,不叙叙旧吗?”
陆铮的脚步一顿。
他猛地回过头。
只见昏暗的楼梯转角处,缓缓走下来一个身影。
穿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褂子。
裤腿一高一低。
脚上是一双露脚趾的布鞋。
确实寒酸得不能再寒酸。
陆铮眼底的嘲讽瞬间浮现。
果然是个叫花子。
然而。
当那个身影走出阴影,站在大堂昏黄的灯光下时。
陆铮的瞳孔,却在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
太瘦了。
脸色也太黄了。
但是。
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清亮,倔强,带着三分讥诮,七分冷漠。
像是大西北夜空中最亮的寒星。
直勾勾地盯着他,没有丝毫畏惧。
陆铮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瞬间传遍全身。
这双眼睛……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那个充满了血腥味的梦里?
苏夏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站在大堂中央的男人。
一身笔挺的军装。
宽肩窄腰大长腿。
那张脸轮廓分明,剑眉星目,帅得人神共愤。
跟她在火车站看到的那个背影完美重合。
也跟原主记忆里那个满脸胡子的野人完全对不上号。
“啧。”
苏夏在心里吹了个口哨。
果然。
这就是那个“背影杀手”?
居然还是个正脸更杀的极品帅哥。
可惜了。
长了张人脸,不干人事。
“陆铮。”
苏夏开口了。
她直呼其名,语气里没有半点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淡。
“听说你要让我滚?”
陆铮回过神来。
他强压下心头那股诡异的悸动,重新板起脸,恢复了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没错。”
“这里是部队,不是难民收容所。”
“拿着钱,走人。”
苏夏笑了。
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走到陆铮面前。
她个子挺高,有一米七,但在陆铮一米八八的身高面前,还是得仰着头。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气势上碾压对方。
“陆团长真是贵人多忘事。”
“四年前,你在大王村的河边挺尸,是谁把你捞上来的?”
“是谁给你喂饭喂药,把屎把尿伺候了半个月?”
“又是谁跟你拜了天地,送你走的?”
陆铮的脸色有些难看。
这些细节,正好戳中了他记忆的盲区。
但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个女人确实知道当年的事。
“我说了,我会给你补偿。”
陆铮咬着牙说道。
“那两百块钱,足够你在乡下盖三间大瓦房,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做人要知足。”
“知足?”
苏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她猛地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拳。
陆铮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硫磺皂味道。
并不难闻。
反而有一种干净、清爽的气息。
“陆铮,你搞错了一件事。”
苏夏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这次来,不是来跟你要钱的。”
“更不是来求你收留的。”
陆铮皱眉:“那你想要什么?”
苏夏深吸一口气。
然后,当着全大堂所有人的面——包括目瞪口呆的政委、吓傻了的前台小妹、还有刚跑下来的小赵。
她大声地、清晰地、毫不留情地甩出了那两个字:
“离婚。”
“我要跟你离婚。”
“因为我看你也不顺眼。”
“长得……”
苏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最后视线停留在他的脸上,撇了撇嘴。
“太招蜂引蝶了。”
“没安全感。”
“而且脾气太臭。”
“我不喜欢。”
死寂。
又是死寂。
整个大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政委张国庆的下巴差点砸到脚面上。
小赵捂住了嘴巴。
陆铮彻底懵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这个女人会哭闹,会撒泼,会抱着他的大腿求他别赶她走。
但他万万没想到。
这个看起来像乞丐一样的女人,竟然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还要休了他?
“你……”
陆铮张了张嘴,一向灵光的脑子此刻竟然有点短路。
“你要跟我离婚?”
“对。”
苏夏干脆利落地回答。
“既然陆团长也觉得这门婚事是个错误,那正好。”
“明天早上八点,咱们团部见。”
“把手续办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那两百块钱,就当是你预付的离婚费了。”
说完。
苏夏看都没看陆铮一眼。
直接转身,上楼。
留给陆铮一个潇洒到极点的背影。
直到那一抹破旧的衣角消失在楼梯拐角。
陆铮还僵硬地站在原地。
那张俊脸上,表情变幻莫测。
错愕、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
茫然。
“老陆……”
张国庆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胳膊。
“你这媳妇……”
“好像有点猛啊?”
“我看她那架势,不像是在开玩笑。”
陆铮回过神来。
他的脸色瞬间黑成了锅底。
“离婚?”
他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活了二十四年。
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嫌弃他。
还是个乡下来的“叫花子”!
“好。”
“很好。”
陆铮怒极反笑。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燃起了一团火。
“想离婚是吧?”
“成全她!”
“明天谁不离谁是孙子!”
说完。
他猛地转身,大步冲出了招待所。
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气急败坏的味道。
只是。
坐在车上的时候。
陆铮的手,却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心脏位置。
那里。
刚才跳得好像有点快。
“一定是气的。”
陆铮黑着脸下了结论。
“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明天办完手续,我一定要让她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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