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赤髓河
子时的梆子声像濒死者的喘息,在矿镇的窄巷里拖出长长的尾音。
姜望回到兽皮客栈时,陈小二正抱着膝盖坐在门口,盯着巷口的方向发呆。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看到是姜望才松了口气。
“师兄,”他压低声音,“林河师弟醒了,但……还是老样子,问什么都摇头。”
姜望掀开兽皮帘走进“房间”。林河蜷缩在干草堆里,眼睛睁着,瞳孔却空荡荡的,像两口枯井。薪火感应扫过,能察觉到这年轻弟子的神魂深处有处淤塞的暗伤——像是被某种阴损的法术冲击过,记忆和意识都被打散了。
“他中了‘乱魂咒’。”姜望蹲下身,右手按在林河额头。薪火之力温和地渗入,像熔化的暖金流淌过那些淤塞的区域,却不敢用力冲击——神魂太脆弱,稍有不慎就可能彻底崩散。
林河的身体微微颤抖,涣散的瞳孔里似乎有了点焦距,但很快又熄灭了。他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自己是凌云宗外门弟子,记得要听师兄的话。其他的,全碎了。
“能治好吗?”陈小二眼眶发红。
“需要滋养神魂的灵药,或者……更高境界的人帮他梳理。”姜望收回手,“眼下先保住他的命。”
他从怀中取出三瓶丹药。这是从蚀骨队遗物里挑出来的,一瓶“续骨丹”,一瓶“回气散”,还有一瓶贴着“镇魂”标签的黑色药丸。药丸散发出淡淡的腥苦味,像是用某种妖兽的脑髓炼制而成。
“这个,每天给他服一粒。”姜望将镇魂丸递给陈小二,“能稳住他的神魂不继续溃散。”
陈小二接过药瓶,紧紧攥在手里:“师兄,我们真要下矿洞?”
姜望点头,将那块刻着天门峰地图的骨片摊在干草上。骨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发亮,那些线条像是用某种会发光的骨粉刻成,呈现出极淡的幽蓝色。
“这里,”他指着骨片中央那座山峰标记,“就是天门峰。按琉璃的说法,矿洞一共九层,我们现在在第一层。天门峰在第九层最深处,要穿过‘万骸坑’和‘泣血河’。”
“万骸坑……”陈小二打了个寒颤,“听名字就不是好地方。”
“确实不是。”姜望回想起狼嚎谷的骸骨大军,“但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
薪火修行需要骨源,万骸坑那种地方,恐怕不缺骸骨。
“那我们什么时候下去?”
“明晚子时。”姜望收起骨片,“你和林河留在这里。如果我三天没回来……”
“我跟师兄一起下去!”陈小二打断他,声音发颤却坚定,“林河师弟现在这样,留在这里更危险。那些血手会的人……我看他们的眼神,根本不把人当人。”
姜望沉默。
陈小二说得对。把两个伤者留在这种地方,跟扔进狼窝没什么区别。但带着他们下矿洞……
“矿洞很危险。”他说,“我没有把握护住你们。”
“我不需要师兄护着。”陈小二挺直脊背——虽然那条断腿让他站不直,“我炼气三层的修为是不高,但我能挖矿。以前在宗门药园,地下那些坚硬的岩层我都能挖穿。矿洞里的地形,我或许能帮上忙。”
姜望看着他。
这个总是低着头、见谁都赔笑的外门执事,此刻眼神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那不是修士的傲气,是底层人挣扎求生时磨砺出的、像顽石般坚硬的韧性。
“好。”姜望最终点头,“但你记住,一旦遇到无法应对的危险,立刻带着林河逃。别管我。”
“师兄……”
“这是命令。”
陈小二咬咬牙,点头。
姜望从行囊里翻出两件东西。一件是蚀骨队的制式骨刃——一尺来长,刃身弯曲,适合在狭窄空间搏杀。另一件是个骨制面具,不是遮脸的,而是个护心镜的样式,能护住前胸要害。
“穿上这个,戴上面具。”他将东西递给陈小二,“从现在起,你就是蚀骨队的外围矿工‘丙十七’。林河是伤兵‘丁四十二’。有人问起,就说我们奉命下矿勘探。”
陈小二接过骨甲和面具。骨甲很沉,压得他肩膀一沉,但他很快调整姿势,将断腿的受力转移到另一侧。戴上面具后,他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不再是那个畏缩的外门执事,而是一个眼神麻木、浑身散发着阴寒骨气的矿工。
“像吗?”他问。
姜望点头:“像。”
夜还长。
姜望盘膝坐下,心神沉入体内。
推开第一扇骸门后,他的骨骼已经完成了“叩骨境”的积累,正式踏入“铸铁境”的门槛。铸铁境分三重:炼铁、锻钢、熔金。他现在刚摸到“炼铁”的边缘,全身骨骼的硬度堪比百年寒铁,但距离真正意义上的“铸铁”还差得远。
按照啸月天狼传承的记忆,真正的铸铁境大成者,骨骼密度能达到常人的十倍,肉身重如山岳,举手投足都有千钧之力。更重要的是,能初步觉醒骨骼的“特质”——有些人的骨骼会偏向“沉重”,有些会偏向“锋利”,还有些会觉醒罕见的“吞噬”或“再生”特性。
姜望不知道自己的特质是什么。
薪火之力在骨骼深处流淌,他能感觉到每一块骨头都在缓慢地、持续地变“重”。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重量增加,而是某种更本质的“质量”提升,像是骨骼内部的空间在被压缩、填充、重塑。
而脊椎深处那道骸门烙印,此刻正传来微弱的脉动。
它在指引方向——不是天门峰的方向,而是矿洞更深处,某个连骨片地图都没有标注的区域。那里有更强烈的骨源波动,像是……另一扇门?还是别的什么?
姜望压下探究的冲动。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第二扇骸门,推开它,获得更多传承。实力不够,贸然探索未知区域就是找死。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窗外传来打更声:“丑时——闭户熄灯——骨妖夜行——”
骨妖。
姜望想起琉璃的话。矿洞深处爬出来的、只有骨骼的怪物,会袭击活人,吸食骨髓。这种东西的出现,意味着矿洞底部的骸门已经开始松动,泄露的气息污染了地下的骸骨,催生出了畸变的怪物。
这倒是个好消息——说明骸门确实就在下面。
但同时,也意味着此行会更加凶险。
天快亮时,姜望忽然睁开眼。
薪火示警。
不是来自矿洞深处,而是来自客栈外。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掀开兽皮帘的一角,向外看去。
街道上弥漫着晨雾——不是自然的水雾,而是混杂着硫磺味和骨粉的灰白色瘴气。雾气中,几个人影正朝客栈方向走来。
三个穿着灰白长袍的人,脸上戴着完整的骷髅面具。他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丈量土地,右手按在腰间的骨刀刀柄上,左手则托着个巴掌大小的罗盘。
清道夫,剔骨匠。
而且不是外围成员。从气息判断,至少是叩骨境后期,为首的那个甚至可能是铸铁境。
他们在找人。
姜望立刻缩回帘后,对陈小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将林河拖到干草堆最深处,用破布盖住。
脚步声在客栈门口停下。
“老板娘,”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昨晚有没有看到蚀骨队的人?三个,戴半脸面具,穿骨甲。”
门外传来独眼老妪搓念珠的声音:“蚀骨队?来了好几拨呢,老身哪分得清。”
“别装糊涂。”另一个声音更冷,“我们查到,乙三那支队伍在狼嚎谷出了事,但有人活下来了。他们来了矿镇。”
“哦?”老妪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那你们该去血手会问问,他们管进出登记。”
“血手会那边我们已经查过了,没有记录。”为首那人说,“但有人看见,昨晚子时前后,有三个穿骨甲的人进了你这客栈。”
短暂的沉默。
然后老妪笑了,笑声像枯骨摩擦:“三位大人,老身这小店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客人是谁,从哪来,老身一概不问,一概不知。这是矿镇的规矩。”
“规矩?”那人冷笑,“清道夫要查的人,没有规矩。”
“锵——”
骨刀出鞘的声音。
姜望右手按在影牙匕首上,薪火开始缓缓燃烧。如果对方硬闯,他只能先发制人——三个叩骨境后期加一个铸铁境,正面硬拼胜算不大,但突袭的话……
“哟,这不是剔骨匠的几位大人吗?”
一个轻佻的声音忽然从街道另一侧传来。
姜望透过帘缝看去。
雾中走出四个人。都穿着血色劲装,胸口纹着血手印,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精瘦汉子,脸上有道从额头斜跨到下巴的刀疤,像条蜈蚣趴在脸上。他手里把玩着两枚铁胆,铁胆表面布满尖刺,旋转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血手会的人。
“疤脸刘?”剔骨匠为首那人转头,语气不善,“你们血手会也要插手?”
“不敢不敢。”疤脸刘咧嘴笑,露出满口黄牙,“只是这客栈是我们血手会罩的,老板娘每个月交保护费的。几位大人要查人,是不是该先跟我们打声招呼?”
气氛骤然紧绷。
清道夫和血手会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也没多好的交情。矿镇这种地方,势力之间的微妙平衡,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剔骨匠沉默了片刻。
“我们在找蚀骨队的人。”为首那人最终开口,“他们可能带着不该带的东西。”
“不该带的东西?”疤脸刘挑眉,“比如?”
“你不需要知道。”
“那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借机找茬,想动我们血手会罩的人?”疤脸刘手里的铁胆转得更快了,“要不这样,几位大人先回去,我跟老板娘聊聊。要真有蚀骨队的人藏着,我亲自捆了送到你们剔骨匠那儿,如何?”
这是给台阶下。
剔骨匠显然也明白,在血手会的地盘硬来讨不了好。为首那人盯着疤脸刘看了几秒,最后缓缓收刀入鞘。
“明晚之前。”他留下这句话,转身带着手下离开。
雾气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疤脸刘等他们走远,这才转头看向客栈门口:“老太婆,真有蚀骨队的人在你这里?”
老妪继续搓着念珠,眼皮都不抬:“没有。”
“最好没有。”疤脸刘哼了一声,“清道夫最近动作很大,碎颅使明天就到,剔骨匠已经下到第七层了。他们找的东西……恐怕不简单。你小心点,别惹祸上身。”
“老身明白。”
疤脸刘带着手下走了。
街道重归寂静。
姜望缓缓松开握着匕首的手。
刚才那一瞬间,他已经做好了暴起杀人的准备。虽然对上四个血手会的人加三个剔骨匠,胜算渺茫,但总比坐以待毙强。
好在,暂时躲过去了。
但剔骨匠已经盯上了这里,碎颅使明天就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今晚就下矿洞。
他回到干草堆旁,陈小二脸色苍白:“师兄,他们……”
“听到了。”姜望压低声音,“今晚子时,我们提前下矿。现在,睡觉。”
“睡得着吗……”
“睡不着也得睡。”姜望闭上眼睛,“养足精神,今晚的路,不好走。”
陈小二咬了咬牙,也躺下了。
林河依旧蜷缩着,眼睛睁着,像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姜望心神沉入薪火,开始缓慢运转淬骨法门。右臂的骨骼在热流中微微震颤,像铁匠铺里正在被捶打的毛坯,每一次震颤都在剔除杂质,增加密度。
时间流逝。
窗外偶尔传来喧哗声、打斗声、惨叫声,但都与他们无关。
夜幕再次降临时,姜望准时睁开眼。
“准备出发。”
陈小二已经收拾好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是几瓶丹药,一些干粮,还有那把骨刃。他将林河背在背上,用布条固定好。
姜望戴上半脸骨面具,整了整身上的骨甲。骨甲胸口那道裂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反倒更添了几分凶悍。
三人掀开兽皮帘,走进夜色。
街道上的人少了很多。矿镇的夜晚虽然“热闹”,但大多是醉汉和赌徒,正经人这个点要么在矿洞里,要么在窝棚里躲着。
姜望按照记忆,朝着昨晚遇见琉璃的那个巷口走去。
巷口空无一人。
他皱了皱眉。
“他……不会不来了吧?”陈小二低声问。
“会来。”姜望说。
话音刚落,巷子深处的阴影里,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琉璃。
他还是穿着那件兜帽长袍,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像死人。手里提着一盏骨灯——灯罩是用某种半透明的妖兽颅骨磨制而成,里面燃烧着幽蓝色的磷火,光线很弱,但能照出三尺范围。
“提前了。”琉璃说,声音没什么起伏。
“情况有变。”姜望言简意赅。
琉璃点点头,没多问。他提着骨灯,转身走进巷子深处:“跟我来。”
巷子越走越窄,两侧的窝棚也越来越破败,到最后几乎成了废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臭味和硫磺味,地面开始出现黑色的、粘稠的液体——那是阴煞铁矿脉渗出的一种有毒废液,能腐蚀皮肉。
“这里以前是废矿道入口,五十年前塌了,很少有人知道。”琉璃边走边说,“从这里下去,能直接到第三层,避开血手会和阴煞门的哨卡。”
前方出现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洞口只有半人高,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开的。洞内传来呜咽的风声,夹杂着某种细碎的、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
琉璃提着骨灯,弯腰钻了进去。
姜望紧随其后。陈小二背着林河,吃力地跟上。
洞内比想象中宽敞一些,但依旧狭窄。通道呈四十五度角向下延伸,岩壁湿漉漉的,滴着黑色的水珠。脚下的地面铺着一层厚厚的骨粉,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骨灯的光只能照亮前方几步,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通道开始平缓,前方出现岔路。
“左边通往第四层的‘腐骨坑’,右边通往第五层的‘阴风峡’。”琉璃停下脚步,“我们走右边。腐骨坑里有毒瘴,你们没准备防毒的东西,进去就是死。”
“你对矿洞很熟。”姜望说。
“我爷爷在这里挖了三十年矿。”琉璃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飘忽,“他走遍了矿洞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死在了第九层。”
“因为骨蚀病?”
琉璃沉默了很久。
“不完全是。”他最终说,“他在第九层……看到了一些东西。回来之后,就疯了。每天念叨着‘门开了’‘它们要出来了’‘所有人都得死’……然后,骨头开始从内部溃烂。”
他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我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姜望没说话。
他能感觉到,琉璃身上有股很淡的骨源波动——不是薪火,也不是清道夫的阴寒骨气,而是一种更温和、更纯净的气息,像是长期接触某种高纯度骨源后自然沾染的。
这少年的爷爷,恐怕不只是个普通矿工。
继续前行。
通道越来越潮湿,岩壁上的水珠变成了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散发着铁锈般的腥味。头顶开始出现倒挂的钟乳石——不是石灰岩,而是一种黑色的、半透明的晶体,里面封着密密麻麻的白色小点,仔细看,是细小的骸骨。
“这是‘封骨晶’。”琉璃说,“矿洞深处的特殊矿物,能封印骸骨不腐。据说第九层有整片的封骨晶林,里面封着上古妖兽的完整骨架。”
姜望抬头看着那些晶体。
薪火感应扫过,能察觉到晶体内部那些骸骨残留的微弱骨源。很稀薄,但量很大——如果全部吸收,足够他将左臂也淬炼到铸铁境。
但他没动。
这些晶体是矿洞结构的一部分,贸然破坏可能引发塌方。而且,琉璃爷爷的警告还在耳边:门开了,它们要出来了。
“它们”是什么?
通道前方传来水声。
不是滴答声,是哗啦啦的、像河流奔涌的声音。越往前走,声音越大,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到了。”琉璃停下脚步。
骨灯的光照亮了前方——
一条河。
一条宽约十丈、缓慢流淌的暗红色河流。河水粘稠如血浆,表面漂浮着白色的泡沫,泡沫炸开时释放出刺鼻的酸臭味。河岸两侧,堆积着数不清的骸骨,有人类的,有妖兽的,更多的是一些奇形怪状、无法辨认的骨骼。它们浸泡在血水中,表面被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泣血河。
琉璃举起骨灯,照向河对岸。
对岸是一片更加巨大的空间,穹顶高不见顶,地面是黑色的、像焦油般粘稠的淤泥。淤泥中,无数惨白的骸骨半埋半露,像是挣扎着想爬出来,又被重新拖回深渊。
而在那片骸骨之地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山峰。
灰白色的、完全由骸骨堆积而成的山峰。山峰顶端,隐约能看到一扇门的轮廓——巨大的、骸骨构筑的门扉,紧紧闭合,门缝处渗出丝丝缕缕的灰白色雾气。
天门峰。
第二扇骸门。
姜望的脊椎深处,那道烙印开始剧烈脉动。
它感应到了同类。
“就是那里。”琉璃轻声说,浅灰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骨灯幽蓝的火光,“我爷爷当年,就是从那扇门前……逃回来的。”
话音刚落,河对岸的骸骨之地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像是无数骨骼同时摩擦的嘶吼。
然后,那些半埋在淤泥里的骸骨,开始动了。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