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十一点,肖博峰的手机震了。
是个上海本地号码。他接起来,电话那头是沈墨的声音,背景很安静:“还在公司吗?”
“在。”肖博峰看了眼电脑屏幕上的地产融资模型——赵峰下午给的练习任务,要求明天交。
“28层,会议室C。”沈墨说,“带电脑。”
电话挂了。
肖博峰保存文件,关电脑,拿起外套。办公区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李哲的工位已经空了,林薇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他刷卡上28层。蓝色门禁卡“滴”一声,门开了——这是沈墨上周特批的临时权限,仅限于晚上十点后进入指定会议室,有效期两周。
会议室C不大,长桌尽头,沈墨独自坐着。他没穿西装外套,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面前摊开一堆文件,最上面是“龙湖地产·苏州工业园区B2地块融资方案”的标题页。
“坐。”沈墨没抬头,手指在一行数字上敲了敲,“这个项目,明天下午四点要向总部投资委员会汇报。”
肖博峰坐下。会议室里只有空调的低鸣和沈墨翻纸的声音。
“融资结构:30%自有资金,70%银行开发贷。”沈墨推过来一份协议草案,“银行要求IRR不低于18%,否则不放款。”
肖博峰快速浏览。龙湖是TOP10开发商,苏州B2地块位置绝佳,楼面价合理。模型预测的IRR是21.5%,看起来达标。
“模型谁建的?”他问。
“林薇团队。”沈墨顿了顿,“数据很漂亮,完美得不像真的。”
肖博峰听出了潜台词。他打开电脑,沈墨把原始数据文件发过来。他开始重建模型。
土地成本、建安成本、管理费用、营销费用、销售价格、去化周期……每个假设都合理,每个公式都严谨。
IRR计算结果是21.5%,分毫不差。
但沈墨说它“完美得不像真的”。
肖博峰盯着模型看了三分钟,忽然问:“土地增值税的清算条件,建模时考虑了吗?”
沈墨抬头,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说下去。”
“开发贷还款来源主要是销售回款。”肖博峰调出现金流预测表,“但土地增值税是在项目清算时才全额缴纳,之前按预征率预缴。如果模型假设项目三年清盘,那么土地增值税的实际现金流出会集中在最后六个月。”
他快速调整公式,加入土地增值税清算模块。预征率按苏州标准2%计算,但清算时适用四级超率累进税率——增值额超过扣除项目金额200%的部分,税率高达60%。
模型重算。
IRR从21.5%掉到19.8%。
“还差一点,”沈墨说,“但问题不在这里。”
“在哪里?”
“在土地增值税的‘税收筹划空间’。”沈墨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开发商可以通过成本分摊、利息资本化、装修标准调整等方式,把增值率控制在临界点以下——比如199%。”
他在白板上画了个曲线图,横轴是时间,纵轴是增值率。
“林薇的模型,默认了开发商会进行最优税收筹划,把土地增值税负降到最低。”沈墨在199%的位置画了一条横线,“但这有个前提——项目公司有顶级的税务团队,且当地税务局认可这种操作。”
他顿了顿,笔尖点在横线上:“但如果税务局不认可呢?如果清算时,税务局认为装修标准虚高、成本分摊不合理,把增值率核定到210%呢?”
肖博峰明白了。他回到电脑前,调整参数——把土地增值税负上调10%。
模型重算。
IRR:17.9%。
低于银行要求的18%。
会议室安静了。
沈墨走回座位,坐下,点了根烟——这在禁烟区是违规的,但他不在乎。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他吐出一口烟,“模型可以美化,假设可以乐观,但银行和税务局,只认他们认定的现实。”
肖博峰看着屏幕上的红色数字。17.9%,一个微小的差距,足以让整个融资方案崩溃。
“你还有一晚上时间。”沈墨掐灭烟,“给我一个新的模型,加入三个变量:第一,土地增值税负的波动区间;第二,销售价格下浮5%的压力测试;第三,开发贷利率上浮50个基点的可能性。”
他看了眼手表:“明早八点,我要看到结果。”
“如果IRR跌破17%呢?”肖博峰问。
“那就说明这个项目不该做。”沈墨站起身,“投行的价值不是帮客户拿到钱,是帮客户判断该拿多少钱,以及该不该拿。”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用你自己的电脑做。模型文件不要发邮件,明早直接拿U盘给我。”
门关上了。
肖博峰独自坐在会议室里。窗外,陆家嘴的灯光熄了一半,但环球金融中心的工地上,塔吊还在工作,警示灯一闪一闪。
他打开Excel,新建一个文件。
这一次,他不只是复制粘贴公式。
他要建一个会呼吸的模型——一个能反映现实世界所有不确定性的、有灵魂的模型。
凌晨三点,肖博峰完成了第一个版本。
土地增值税负设置了三个情景:乐观(增值率180%)、基准(200%)、悲观(220%)。IRR区间在16.8%到19.2%之间。
他加入销售价格敏感性分析:每下跌5%,IRR下降约1.5个百分点。
最后是利率风险:如果央行在项目周期内加息,开发贷利率上浮50个基点,IRR再降0.8%。
模型结论很清晰——在悲观情景下,IRR可能跌破17%,触碰银行风控红线。
他把结果整理成三页PPT:一页核心结论,一页敏感性分析,一页风险缓释建议。
凌晨四点,他趴在桌上睡了半小时。
醒来时脖子僵硬,眼睛干涩。他去洗手间用冷水冲脸,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但眼神清醒。
早上七点半,他回到会议室。七点五十,沈墨推门进来。他换了套深灰色西装,手里端着咖啡。
“做好了?”
肖博峰把U盘递过去。沈墨插进电脑,打开文件。
他花了十分钟看完那三页PPT。没有表情,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几个关键数字上停留了几秒。
最后,他拔下U盘,放进自己西装内袋。
“结论是什么?”他问。
“项目可做,但需要补充风险缓释措施。”肖博峰说,“第一,与银行协商,将IRR红线从18%调至17.5%;第二,在土地出让合同中明确税收筹划的可行性,最好拿到税务局的预先裁定;第三,设置销售价格保底机制,比如与渠道商签订包销协议。”
沈墨点头。他看了眼手表,距离投委会还有两小时。
“你可以回去休息了。”他说。
肖博峰愣了下。他以为至少会有些评价。
沈墨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你通宵,是为了做出能用的分析,不是为了听我说‘做得好’。分析我收到了,它会变成我的语言,用在该用的地方。这就是够了。”
他顿了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小U盘,递给肖博峰。
“把你的模型拷一份到这里面。然后,”沈墨说,“下午三点,28层第一会议室,龙湖的CFO过来谈补充协议。你去旁听。”
“我?”
“我的实习助理。负责记录——在心里记录。”沈墨看着他,“不用带电脑,带耳朵和眼睛就行。”
“旁听的……目的是?”
“看戏。”沈墨嘴角扯了一下,“看客户如何为自己的‘乐观假设’辩护,看我们的人如何把‘风险’拆解成‘可谈判的条款’,最后看双方如何在数字上各退半步,达成交易。”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把上时,又回头:
“你找到了藏起来的石头,这很好。但下次,要学会把它交到能把它扔进水里、并且能控制涟漪范围的人手里。在你自己成为那个人之前,先学会看别人怎么扔。”
门关上了。
肖博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银色U盘。
他明白了。
他通宵的成果,没有变成他简历上的一行字,也不会让他在投委会上赢得掌声。
它变成了沈墨西装内袋里的一个U盘,变成了沈墨在会议上可以说出的一句话,变成了项目协议里可能增加的一个条款。
而他的奖励,不是虚名,是一张通往真实商业战场的观察席门票。
上午的投委会,肖博峰没有列席资格。
他坐在工位,和所有人一样,等待着某个结果。
会议从九点开到十一点。中途休息时,林薇脸色不豫地快步走出会议室,李哲跟在后面,低声说着什么。
十一点半,项目组召开内部通报会。沈墨主持,语气平静:
“龙湖项目的融资方案,投委会原则通过,但附加了条件:要求我们与客户补充签订《税务风险共担协议》,并将IRR安全边际下调至17.5%。”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林薇和她的团队成员:
“委员会认为,我们之前的模型对土地增值税等不确定性因素的假设过于乐观。我提交了一份补充的压力测试情景分析,他们采纳了其中的风险边界建议。”
林薇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没说什么。
散会后,肖博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肖博峰,”赵峰叫住他,“下午龙湖的沟通会,沈墨点名让你去旁听。三点,别迟到。”
“好。”
赵峰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去了多看,多听,少说。”
下午三点,28层第一会议室。
长桌一侧坐着沈墨、赵峰、林薇和一个税务顾问。另一侧是龙湖的CFO和两个副总裁。
肖博峰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面前放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这只是道具,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记录会议纪要。
“王总,”沈墨开口,语气平和但不容置疑,“投委会通过了方案,但要求我们在IRR的安全边际上再做些调整,同时需要补充一些风险共担的条款。”
龙湖的CFO——一个五十岁左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皱起眉头:“沈总,我们之前的模型已经很保守了。21.5%的IRR,给银行18%,空间足够。”
“模型是模型,现实是现实。”沈墨推过去一份文件,“这是我们对土地增值税在三种不同情景下的测算。在悲观情景下,项目IRR可能接近17%。如果银行严格执行18%的红线……”
他没有说完。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龙湖的税务总监开口:“沈总,我们的税收筹划团队是国内顶尖的,我们有信心把税负控制在乐观区间。”
“我毫不怀疑贵司的能力。”沈墨说,“但银行风控看的不是‘能力’,是‘最坏可能’。他们需要的是,即使税负落在悲观区间,项目依然能还上钱。”
“所以你们的建议是?”
“两个选择。”沈墨竖起两根手指,“第一,我们和银行重新谈判,把IRR红线降到17.5%。这需要贵司提供更多抵押或担保。第二,我们在协议里加入一条:如果最终税负导致IRR跌破17.5%,超出部分的融资成本,由贵司和银行按比例分担。”
“这不可能!”龙湖的CFO立刻说,“我们从不签这种开放式条款。”
“那就选第一条。”沈墨语气不变,“或者,贵司可以接受更低的估值,减少融资金额,降低杠杆。”
谈判持续了两个小时。
肖博峰坐在墙边,安静地看着。
他看到沈墨如何用数据和情景分析,一步步拆解对方的自信;看到林薇如何在技术细节上补充;看到赵峰如何在气氛紧张时,适时地插一句缓和的话。
他也看到龙湖的人如何从强硬到犹豫,再到开始计算每个选项的真实代价。
最后,双方各退半步。
龙湖同意提供一块非核心地块作为补充抵押,银行方面由摩根士丹利去沟通尝试微调红线。同时,协议中加入一条有上限的“税负超支补偿机制”,但触发条件极为苛刻。
“合作愉快。”沈墨站起身,和对方握手。
“沈总手下都是精兵强将啊。”龙湖的CFO看了眼会议室里的人,目光在肖博峰身上停留了一瞬——这个年轻人整场会议一言未发,只是安静地坐着,但眼神却像在记录一切。
送走客户后,沈墨回到会议室,对肖博峰说:“看明白了?”
“看明白一些。”肖博峰说。
“说说。”
“您用我模型里的‘悲观情景’作为谈判的起点,但最终落地的是‘基准情景’的条款。您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们接受最苛刻的条件,那只是锚点。”
沈墨笑了,这是肖博峰第一次见他笑。
“还不算太笨。”他说,“模型的价值,不是算出真相,而是给你一个谈判的武器库。你今天看到的,就是怎么从武器库里选一把合适的刀,切下一块能吞下去的肉。”
他收起笑容,看着肖博峰:“现在,你还会觉得通宵建模型,只是为了一个数字吗?”
肖博峰摇头。
“很好。”沈墨拿起公文包,“回去把今天听到的、看到的,自己消化一下。下周,我会再给你一个项目的数据。到时候,我要看到你的模型里,不仅有数字,还有谈判的筹码。”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
“记住,在投行,最好的模型不是最精确的模型,是最有用的模型。而有没有用,不取决于Excel,取决于坐在谈判桌对面的人,信不信你模型里的故事。”
晚上,肖博峰回到合租屋。
王欢看他一脸疲惫,问:“今天很累?”
“不累。”肖博峰说,“只是……学了很多。”
“学什么了?”
“学怎么把真话,包装成别人愿意买单的故事。”
王欢似懂非懂,但还是给他盛了碗汤:“先吃饭吧。故事什么的,慢慢学。”
肖博峰接过汤碗。热汤下肚,驱散了熬夜和紧张谈判带来的寒意。
他想起沈墨最后那句话。
模型里的故事。
他前世看过太多故事——关于财富、关于成功、关于时代浪潮。那些故事里,有的人成了主角,有的人成了背景板。
这一世,他要写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而今天,他学会了写这个故事的第一条规则:
先找到真相,然后,学会为它定价。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