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小艾的目光有些飘远,似乎在回忆。侯亮平依旧沉默。他记得。但他不想说。
“我说,”钟小艾替他,也替自己回答了,声音缓慢,带着回忆的温度,也带着现实的冰冷。
“我钟小艾嫁给你侯亮平,不是因为你是什么反贪总J的侦查新星,也不是因为看中你将来能当多大官。
是因为你身上有股劲儿,有血性,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心里装着一杆秤,是非对错,黑白分明。
我觉得,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踏实。”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侯亮平脸上,那温度在迅速冷却。
“但现在看来,我可能……错了。”
侯亮平眉头猛地一拧:“错什么了?”
“你眼睛里揉不得的,或许不是沙子。”钟小艾一字一顿,声音平静,却像冰锥一样刺人。
“是现实。是你无论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的、出身和婚姻带来的现实。”
“什么现实?”侯亮平逼近一步,声音陡然提高,“你倒是说清楚!”
“你是钟家女婿的现实!”钟小艾也提高了音量,但依旧保持着克制。
只是那克制下是汹涌的暗流。
“我爸是钟正国,是中J委副书记!这个身份,从我嫁给你那天起,就烙在你身上了!
它给你带来的,是总J里别人没有的快速晋升通道,是某些案件上不言自明的绿灯。
是领导对你或多或少的另眼相看!同样,它也是你头顶永远撕不掉的标签。
是那些嫉妒你、不服你的人攻击你的最好武器!”她也站了起来,走到侯亮平面前。
两人距离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眼中翻腾的情绪。
“你不服,你憋屈,你觉得你的努力、你的成绩都被这个身份抹杀了!
可你有没有冷静下来想过——”她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如炬。
“如果你真想去汉东,真想在汉东那个龙潭虎穴里干出点名堂。
真想把丁义珍背后的保护伞连根拔起,你需要倚仗的,恰恰就是这个你无比厌恶的身份!
没有这个身份,没有钟家这块招牌,你一个空降的副厅级,在汉东那些地头蛇眼里,算什么?
你拿什么去跟高育良的汉大帮斗?拿什么去查可能牵扯到赵立春的案子?!”
侯亮平张了张嘴,想反驳,想怒吼,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因为他知道,钟小艾说的,至少有一部分,是冰冷的现实。
“亮平,我不是在打击你,更不是在用我爸压你。”钟小艾的语气缓和下来,带上了一丝疲惫和担忧。
“我是在告诉你,汉东这场仗,从一开始,就不是你侯亮平一个人的仗。
它是我们钟家,是京城里所有对赵立春那个山头不满、想动一动汉东格J的人,共同要打的一场仗!
你去汉东,你代表的不只是反贪总J,不只你侯亮平个人,你背后站着钟家。
站着那些在京城看着汉东、等着结果的人!你明白这其中的分量吗?”
侯亮平站在原地,像被钉住了。
他看着妻子眼中那混合着爱、担忧、决绝和某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
所有激烈的言辞都化为了无声的沉重。他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只是这明白,让他更加憋闷,更加……无力。
钟小艾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回沙发。
从放在旁边的爱马仕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只装了一两页纸。她拿着信封,走回侯亮平面前,递给他。
“这是爸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说,到了汉东,安顿下来,一个人看。”
侯亮平看着那个信封,没有立刻去接。信封平平无奇,此刻却仿佛有千钧重。
钟小艾把信封塞进他手里,然后,她靠近他,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衬衫领口。
动作很轻,带着妻子特有的温柔,但语气却异常郑重。
“爸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侯亮平抬起眼,看着她。
钟小艾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去汉东,可以。但要查,就给我查到底!丁义珍的案子,只是冰山一角,只是敲门砖。
把他背后给他通风报信的人,给他铺路的人,给他撑保护伞的人,一个一个,全部挖出来!
把赵立春在汉东经营了十三年的根基,把他留下的那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连根拔起,烧个干净!”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也更决绝。
“这,既是为了证明你侯亮平的能力,证明你不靠钟家也能成事。
也是为了……钟家下一步的政治布局。汉东,必须拿下来。”
侯亮平握着那个薄薄信封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信封的边缘,硌得他掌心生疼。
“所以,”他声音干涩,带着自嘲。
“绕了一圈,我还是颗棋子。一颗被你们摆到汉东棋盘上的棋子。”
“是棋子,”钟小艾没有否认,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眼神复杂。
“但也是棋手。亮平,政治就是这样,你想下棋,想掌控自己的命运,想实现你的抱负,就得先有资格坐上棋桌。
现在,棋盘给你摆好了,棋子也放到你手里了。怎么下,能不能赢,能不能把棋下活……就看你的本事了。”
她踮起脚尖,在他有些冰凉的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很轻,很快,却带着某种诀别般的意味。
“去吧。家里不用操心。我等你……”她看着他,眼中似有水光闪过,但转瞬即逝。
“凯旋。”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径直走向卧室。房门轻轻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侯亮平独自站在宽敞却突然显得无比空旷的客厅里,手里攥着那个牛皮纸信封。
耳边还回响着钟小艾最后的话。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但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心头。
第二天上午,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秋雨初歇,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空气湿冷。
方志明开车来送他,两人站在安检口外的吸烟区,靠着冰冷的玻璃幕墙,默默抽烟。
“汉东那地方,”方志明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眯着眼睛,看着远处起降的飞机,声音有些飘忽。
“我在经侦总队的时候,配合他们办过一个集资案,待了大概……三个月。”
侯亮平没说话,只是听着。
“水浑得很。”方志明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有过来人的警醒。
“赵立春虽然人调走了,但他在汉东十三年的经营,那真不是开玩笑的。
门生故旧遍布D政机关、国企、司法系统……那是张实实在在的网。
高育良的‘汉大帮’,祁同伟在公安系统的根基,刘新建那个汉东油气集团……
都是这张网上的关键节点。盘根错节,牵一发,真可能动全身。”
“我知道。”侯亮平弹了弹烟灰,声音平静。他当然知道,秦思远和钟小艾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还有个人,”方志明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
“你到了汉东,恐怕很快会接触到。新去的S委J委、常务副省长,陆正鸿。听说过了吗?”
侯亮平摇摇头。他对地方D政领导不太关注。
“裴一泓的嫡系,从魔都空降过去的。”方志明声音更低。
“一来就烧了几把火。盯上了汉东油气集团,据说在查账。
还把京州大风服装厂地下埋了二十吨汽油的雷给排了。这个人,很不简单。
背景深,手段硬,而且……目标非常明确。”
“目标?”侯亮平抬眼。
“动赵家。”方志明几乎是用气声在说。
“陆正鸿背后的裴一泓,和赵立春……是多年的对头。
这次陆正鸿空降汉东,摆明了是带着任务去的。你到了那边,查丁义珍,查保护伞。
如果能跟这位陆Z委……搭上线,或者至少保持某种默契,或许能……事半功倍。”
侯亮平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烟头按灭在旁边垃圾桶顶B的沙盘里。
烟头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冒起最后一缕青烟。
广播里开始催促他那个航班的乘客登机。
“该走了。”侯亮平直起身,拎起脚边那个不大的黑色行李箱。
方志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保重。兄弟。汉东那潭水,能趟过去,你就是真龙。趟不过去……”他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放心,”侯亮平拉上夹克的拉链,嘴角勾起一丝他特有的、带着点痞气和狠劲的笑容。
“淹不死我。”
他转身,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迈着坚定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步伐,走向安检口。
背影挺直,像一把已经出鞘、渴望饮血的利刃。
两小时后,汉东省,京州国际机场。接机口人不多。
陈海穿着一身熨帖的检察官制服,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
身边还站着一个三十岁出头、留着利落短发的女人。
女人也穿着检察制服,身材匀称,眉眼清晰,眼神锐利得像鹰。
“亮平!”陈海一眼就看到了他,挥手喊道。
侯亮平提着箱子快步走过去,两人重重地拥抱了一下,互相拍了拍后背。
“这位是陆亦可,我们反贪局侦查一处处长,J里的骨干。”陈海松开他,介绍身边的短发女人。
“侯J,您好。一路辛苦。”陆亦可伸出手,握手有力。
表情是标准的下级见上级的公事公办,眼神清澈,但透着一种冷静的审视。
侯亮平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这女人,不简单。这是他的第一感觉。
“丁义珍的案子,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一上车,侯亮平就直奔主题,没有丝毫寒暄。
他坐在副驾驶,目光盯着前方快速掠过的街景,语速很快。
陈海开着车,闻言和坐在后排的陆亦可对视了一眼。
“卷宗你应该在总J就看过了。”陈海打着方向盘,汇入主路车流。
“基本还是那些情况。丁义珍出逃很突然,准备充分,线索断得很干净。”
“出逃前二十四小时,他见了六个人,打了十二个电话,其中三个是境外号码。”
侯亮平如数家珍,显然在飞机上又复盘过。
“这六个人,十二个电话,每一个都是线索!追查了吗?有什么发现?”
“都在查。”陈海回答,语气有些沉重。
“见的六个人,三个是光明区政府的办公室主任、财政局长和城建局长。
已经谈过话,都说只是例行工作汇报。两个是汉东油气集团的副总经理陈海涛和财务总监。
说是谈一个光明峰项目的配套油气供应合作。还有一个……”他顿了顿,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陆亦可。
陆亦可接口,声音平静无波。
“是山水集团董事长,高小琴。据说是丁义珍约她谈大风厂地块最后的补偿问题,在‘山水庄园’吃的晚饭,晚上九点左右离开。”
“高小琴?”侯亮平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陈海。
“祁同伟的那个‘红颜知己’高小琴?”
陈海沉默了一秒,点点头:“是她。”
“境外电话呢?”侯亮平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两个号码注册地在香港,一个在开曼群岛。”陆亦可回答。
“我们已经按规定程序,通过最高检国际合作J,请求国际刑警组织协助调查。
但目前……还没有实质性反馈。香港那边回复说号码是预付费卡,没有实名登记。开曼群岛……那边的情况,你知道的,比较慢。”
“没有反馈就继续催!线索冷了就想办法加热!”侯亮平的声音陡然提高。
“丁义珍一个区委书记,处级干部,就算贪了点钱,他哪来那么通天的本事。
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安排得这么周密,说跑就跑,还跑成了?!谁给他通风报信?
谁给他规划路线?谁在境外接应他?这些关键问题不查清楚,这案子就是死案!”
陆亦可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在后排开口,语气依旧冷静,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
“侯J,汉东的情况,可能和您在总J时不太一样。这里的关系更复杂,有些事……急不来,也快不了。需要策略,也需要时间。”
“急不来?”侯亮平霍地转过头,目光如电,直射陆亦可。
“丁义珍跑了快一百天了!每一天,证据都在湮灭,证人都在被‘做工作’,记忆都在模糊!
再等下去,等我们有了‘策略’,有了‘时间’,这案子就真的凉透了!烂在锅里了!”
“侯J……”
“好了好了,”陈海赶紧打圆场,语气透着无奈。
“亮平刚下飞机,一路辛苦,火气大。亦可,少说两句。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边吃边聊,不着急这一时。”
饭J安排在离省检察院不远的一家私家菜馆,藏在老城区的小巷里。
菜是地道的汉东菜,偏辣,香气扑鼻。但侯亮平显然没什么胃口。
“陈海,”他放下筷子,目光直视老同学,语气严肃。
“咱们是老同学,也是老战友。你跟我说句实话,掏心窝子的话。
丁义珍这个案子,到底……卡在哪儿了?是线索真断了,还是……有什么别的难处?”
陈海夹菜的手顿了顿。他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湿毛巾擦了擦手,动作很慢。
包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
过了好几秒,陈海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卡在……人。”
“什么人?”侯亮平追问。
“很多人。”陈海苦笑,那笑容里满是疲惫和无力感。
“丁义珍在汉东,从街道办一个小干事,爬到光明区委书记,用了二十年。
二十年,他织了一张多大的网?这张网上,拴着多少人?他这一跑,这张网上的每一个节点,都像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上蹿下跳,惶惶不可终日。”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
“我们每往前查一步,就感觉有不止一股力量,在把我们往后拽两步,往旁边引三步。
查银行流水,对方早就做好了多层流转。问相关证人,要么避而不见,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突然改口。
难,真的难。有时候感觉,不是在跟丁义珍一个人斗,是在跟他背后那一整套……运行了多年的潜规则斗。”
侯亮平听着,脸色越来越冷。他太清楚这种感受了,在总J也遇到过类似的“铁板”。
“再硬的铁板,也得敲开缝!”侯亮平沉声道。
“总J派我来,不是让我来汉东喝茶看报混日子的。这个案子,必须破!”
他顿了顿,突然换了个问题,目光扫过陈海和陆亦可。
“陆正鸿这个人,你们了解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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