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判决下来了,白纸黑字,盖着外门执事堂的红印:“外门弟子林玄,大比懈怠,畏战认输,位列丁组末次。依新规,罚往黑水矿洞服苦役三月,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懈怠”?“畏战”?我捏着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判书,心里跟明镜似的。赵虎背后那姓孙的执事侄子,手脚够快。也是,一个没根没底的“废柴”,正好拿来堵新规的枪眼,杀鸡儆猴,还能卖赵虎背后主子一个人情。
李铁拐在我被正式通知前就溜得没影了,只在我那破炕席底下压了张更破的纸条,上面用炭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圈里点了三个点,像只瞅人的王八,旁边俩字:“苟住”。
行,苟住。
我把那点可怜家当——几块下品灵石、小半瓶聚气丹、那本快散架的《基础引气诀》、还有偷偷藏的几样感觉有用的废药渣——贴身藏好。身上换了套最破旧的灰布苦役服,深吸一口寒碜谷那依旧带着焦糊味的空气,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执法弟子,走出了这个待了没多久、却差点把命交代在这儿的地方。
黑水矿洞不在青霄宗主峰附近,而是在百里外一片荒凉的黑石山脉里。一路御器(执法弟子带着我)飞行,越飞越荒,灵气也越发稀薄混乱,风中带着一股子金属和硫磺混合的刺鼻味儿。
落地处是一个巨大的、仿佛被巨斧劈开的山谷口。谷内光线昏暗,岩壁黢黑,布满凿痕。谷口立着几座简陋的石屋,挂着“矿监处”的牌子。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臭和一种淡淡的、令人不安的阴冷腥气,跟寒碜谷的焦糊燥热截然不同。
“新来的?林玄?”一个满脸横肉、穿着半旧皮甲、腰间挂着鞭子的壮汉从石屋里走出来,修为大概在凝气五六层,眼神跟刀子似的在我身上刮了一遍,看到我灰扑扑的苦役服和苍白的脸色,嗤笑一声,“细皮嫩肉的,还是个带伤的?孙执事可交代了,黑水矿洞不养闲人,到了这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你嘛……先去‘丙七’巷道报道!每日上交十斤‘黑纹铁’原矿,交不够,没饭吃,外加十鞭子!听明白了?”
“明白了,监工大人。”我低着头,瓮声应道。
“哼,带他下去!”壮汉一挥手,一个瘦小伶仃、眼神麻木的老矿工走过来,示意我跟着。
矿洞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里面黑黝黝的,只有零星几点嵌在岩壁上的、散发着惨淡白光的“萤石”照明。通道狭窄曲折,地上坑洼不平,满是碎石和积水。越往里走,空气越浑浊,那股阴冷腥气也越浓,还夹杂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新来的,叫我老曲就行。”领路的老矿工声音沙哑,头也不回,“丙七巷道在最里头,灵气最乱,石头最硬,以前出过事,塌过方,死过人,怨气重……寻常人待久了,容易生病,做噩梦。你……自求多福吧。”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却让我后背发凉。灵气乱?怨气重?这不正是我“专业对口”的领域?虽然这“专业”有点拿不出手。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到了所谓的“丙七”巷道。这里更加昏暗,萤石都没几颗,岩壁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敲击声从深处传来,影影绰绰能看到几个佝偻的身影在劳作。
“王五?”老曲朝里面喊了一声。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阴影里钻出来,正是大比前给我通风报信的那个瘦小弟子王五!他比之前更瘦了,脸上满是煤灰,眼窝深陷,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苦涩的笑容:“林……林师兄?你也来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点点头:“王师兄,以后多关照。”
王五引我进去,低声快速介绍情况。丙七巷道有六个苦役,都是得罪人或没背景的底层弟子。工作就是用特制的、掺了点劣质灵铁的镐头,开采岩壁中镶嵌的“黑纹铁”原矿。这石头又硬又脆,开采不易,还经常挖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破碎的骨殖、锈蚀的工具、甚至偶尔会有粘稠的、暗红色的、像血又像锈的液体渗出来,沾上皮肤又痒又痛。每日十斤的任务,对于他们这些修为被压制、体力消耗巨大的苦役来说,极为艰难。
“赵虎的人可能也会来找麻烦,”王五忧心忡忡,“孙监工就是孙执事的远亲,这里他说了算。林师兄,你……小心点。”
果然,我刚拿起镐头,还没刨几下,麻烦就来了。
三个块头明显大一圈的苦役,拎着镐头,晃晃悠悠地围了过来。为首的是个独眼龙,凝气三层修为,在这苦役里算是“高手”了。
“新来的小子,懂不懂规矩?”独眼龙斜睨着我,“丙七巷道的‘平安费’,每天上交两斤原矿,或者一块下品灵石。哥几个保你在巷道里平平安安,不被‘脏东西’缠上。”
“脏东西?”我握紧镐头。
“嘿,这矿洞老久了,死的人比挖出的矿还多。”独眼龙压低声音,带着恐吓,“有些地方,挖着挖着,就能听到哭声,看到影子,力气莫名被吸走……交上‘平安费’,我们告诉你哪些地方不能碰。”
典型的敲诈勒索,还套了层“灵异”外壳。若在以前,我可能就忍了。但现在……
我抬眼,仔细看了看这三人的面相和气色(职业病)。独眼龙印堂发黑,气息虚浮,身上有股子淡淡的、和矿洞阴冷腥气同源但更污浊的味道。另外两人也是眼神闪烁,脚步虚浮。
“几位大哥,”我放下镐头,露出老实人的笑容,“‘平安费’好说。不过小弟初来乍到,对这儿的路数不熟。我瞧几位大哥面色……嗯,是不是最近夜里总睡不踏实,总觉得有东西在耳边吹凉风?白天干活,是不是特别容易累,胳膊腿发酸,尤其……右肩膀?”
独眼龙三人脸色同时一变!我说得一点不差!他们最近确实被这些症状困扰,还以为是太累,难道……
“你……你怎么知道?”独眼龙独眼里闪过惊疑。
“老家学过点皮毛,会看点‘气色’。”我搓着手,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几位大哥这情况,像是被这巷道的‘阴湿晦气’侵了体,光靠‘平安费’恐怕……治标不治本啊。这晦气不除,日子久了,怕是修为都要倒退。”
三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但我的话戳中了他们的痛点。
“那……你有办法?”独眼龙语气软了下来。
“办法嘛,土法子,可以试试。”我指了指巷道深处几个感觉“气”特别阴冷污浊的角落,“那些地方,最好别去挖,晦气最重。几位大哥平时休息,尽量选那边,”我又指了指一个相对干燥、气流稍微通畅点的凹陷处,“我看那儿‘气’干净点。另外……”
我蹲下身,从怀里(偷偷)摸出几样属性偏阳、能祛湿除晦的废药渣,碾碎了,又抓了把相对干净的矿土,混合在一起,捏成三个不起眼的小土疙瘩,递给他们:“把这玩意儿,贴身放着,睡觉放枕头边。虽然不值钱,但多少能挡掉点不好的‘气’。试试看,没效果你们再找我要‘平安费’不迟。”
三人接过那丑了吧唧的土疙瘩,闻了闻,有股药味和土腥味,看着实在寒碜。但看我说的头头是道,又确实点出了他们的症状,犹豫了一下,独眼龙挥挥手:“行,看你小子还算上道!先试试!要是不灵……哼!” 说完,带着人走了,没再提“平安费”的事。
王五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林师兄,你真会看病?”
“哪会看病,糊弄人的。”我低声道,“不过他们身上确实沾了不干净的东西,这矿洞……风水大凶。”
暂时打发走了地头蛇,我开始正式干活。挥起镐头,敲在暗红色的岩壁上,震得虎口发麻,只留下一个白点。这黑纹铁原矿,果然难搞。但我心思不全在挖矿上。
我一边机械地挥舞镐头,一边全力运转“观气”能力,不是看灵石矿脉(那需要专业探矿术),而是感受这丙七巷道,乃至整个黑水矿洞的“气”的流动与性质。
混乱、污浊、阴冷、滞涩…… 这是整体印象。灵气稀薄且属性混杂,金气(来自矿石)过盛而杂乱,土气(岩层)厚重但死寂,水气(可能是地下渗水)阴寒带腥,木气(生机)近乎于无,火气……几乎感觉不到,只有极深处偶尔传来一丝微弱燥热,但被重重阴浊之气包裹。
典型的“煞地”、“绝灵之所”!在这种地方长期待着,别说修炼,健康都难保。难怪那些老矿工都一副短命相。
但奇怪的是,在这片阴浊死寂之中,我竟隐隐感觉到,某些岩层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不同性质的“气”在缓慢流动,像暗河,又像是……被封存的、更精纯的灵气脉络? 只是被厚重的污浊岩层和混乱气场死死压制、隔绝了。
而且,那偶尔渗出的暗红色粘稠液体,也让我在意。我用镐头尖沾了一点,仔细“观气”,发现那液体中除了血腥铁锈味,竟然也含有一丝极其暴烈、但被阴寒死死束缚的火毒之气!这火毒之气,与寒碜谷丹炉的炉火杂气有些相似,但更加阴损、顽固,像是被埋藏了无数年、与地底阴寒怨气结合变异的产物。
难道这黑水矿洞下面,不止有铁矿,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甚至……可能有一条被污染或封印的地火灵脉,或者古代修士的地火炼器、炼丹遗址?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一跳。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矿洞的价值,恐怕远不止黑纹铁那么简单!青霄宗将其作为惩罚苦役之地,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另有隐情?
正琢磨着,巷道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和镐头落地的声音!
“鬼!有鬼啊!!” 是一个年轻苦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所有人立刻停下动作,紧张地望过去。只见那个年轻苦役连滚带爬地从一处新开挖的矿窝里逃出来,脸色惨白,指着里面语无伦次:“手……一只黑色的手!从石头里伸出来抓我!”
独眼龙那三人对视一眼,抄起镐头,又看了看我。我深吸一口气,提着镐头慢慢走过去。
矿窝里,岩壁上被刨开了一个脸盆大的坑,里面黑黢黢的。我示意他们举高萤石,凝神“观气”。那里“气”的阴冷污浊程度远超周围,几乎凝成实质,而且……确实有一团不断扭曲、充满怨念的黑色气场,隐约勾勒出人手的形状,贴在岩壁内部!
不是真鬼,是强烈的怨念残魂混合阴浊地气形成的“地缚煞灵”!这东西没有完整意识,但会本能的攻击靠近的活物,吸取生气,壮大自身。
“不是鬼,是‘地晦’成形了。”我沉声道,用上了老家术语,“这地方死过不少人,怨气结在地下,年头久了,碰上合适的阴脉,就变成这东西。”
“那……那怎么办?”独眼龙声音发颤,他以前只听过传闻,没见过真的。
“寻常刀剑镐头伤不了它,反而可能激怒它。”我思索着,这玩意儿怕阳刚、怕净化、怕驱散。我手头没符没法器,只有……
我目光扫过巷道,忽然落在刚才敲下来的一块黑纹铁原矿上,这矿石蕴含杂乱金气,金能破煞,但效果一般。又看到岩壁上渗出的暗红液体……火毒!虽然阴损,但其“火”的本质对阴魂类仍有克制,只是需要小心引导,避免反噬。
“王师兄,找点干苔藓或者碎布来。你们几个,离远点,用镐头敲击旁边岩壁,弄出点响动,吸引它注意。”我快速吩咐。
众人将信将疑,但还是照做。王五找来一点勉强能引火的干燥苔藓碎屑。我让独眼龙用镐头尖小心翼翼地从岩壁上刮下少许暗红液体,滴在苔藓上。
然后,我咬破指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挤了几滴血在混合了火毒液体的苔藓上,心中默念老家驱邪安魂的调子(没啥法力,主要图个心理暗示和意念集中),同时用“观气”锁定那团黑色煞灵。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俺请老君,急急如律令……呸,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我胡诌着,将沾了血和火毒液的苔藓团,用尽全力朝那黑色煞灵所在的位置砸了过去!同时,左手掐了个自己瞎编的、意图“驱逐晦气”的架势。
苔藓团砸在岩壁上,我的血液似乎起了点微弱的“引子”作用,那暗红液体中的火毒之气被激发,“嗤”地冒起一小股混合着腥臭和焦糊味的红黑色烟雾,正好喷在那团黑色煞灵上!
“吱——!!”
一声尖锐刺耳、仿佛金属刮擦又似鬼哭的嘶鸣从岩壁内部传来!那团黑色气场剧烈扭曲、翻滚,颜色淡了不少,显然受到了伤害和惊吓!它似乎极为畏惧那火毒烟雾,猛地向岩壁更深处缩去,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股更浓的阴冷和怨念残留。
巷道里恢复了安静,只有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走……走了?”年轻苦役颤声问。
“暂时退了。”我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感觉精神更加疲惫,“这东西有了灵性,知道疼了,短时间不敢再出来。但这个矿窝不能挖了,封上,做个标记。”
独眼龙等人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轻视和怀疑被震惊和后怕取代。他们亲身经历了“脏东西”,也看到了我那套“土法”似乎真有点用。
“林……林兄弟!”独眼龙态度恭敬了许多,“刚才多谢了!那‘平安费’的事,再别提了!以后在丙七巷道,有什么事,你说话!”
我摆摆手,示意不用客气。心里却沉甸甸的。这矿洞的凶险,远超预期。地缚煞灵只是其中之一,那深处的火毒,被封存的灵气脉络,还有这整体的绝灵煞地格局……都预示着这里隐藏着大秘密,也意味着无处不在的致命危险。
赵虎和孙监工的报复还没来,矿洞本身的“恶意”已经露出了獠牙。
接下来的日子,我白天在独眼龙等人有意无意的关照下(他们帮我分担了点开采任务,让我能勉强完成份额),艰难地挖矿。晚上,则挤在相对“干净”的角落,默默用那点微薄的灵气和药力疗伤、修炼。在这里修炼,事倍功半,甚至可能吸入污浊之气,但我别无选择。《基础引气诀》效率低下,我尝试着结合“观气”,引导那稀薄灵气沿着相对纯净的路线运转,效果稍好一点。
我利用一切机会,观察矿洞结构、气流、岩层颜色和“气”的变化,在脑子里默默绘制着丙七巷道乃至更广阔区域的“风水地形图”。我发现,那些地缚煞灵往往出现在怨气沉积最重、气流完全滞塞的“死穴”;而那些暗红火毒液体,则多从岩层裂缝中渗出,这些裂缝似乎隐约指向地底某个方向;至于那被封存的灵气脉络感应,时有时无,难以捉摸。
同时,我也在观察人。王五沉默寡言,但眼神深处有不甘。独眼龙等人欺软怕硬,但也有生存的挣扎。孙监工每隔几天会下来巡视,眼神贪婪地扫过每个人上交的矿石,对矿洞异常漠不关心,只在意产量。他身边总跟着两个狗腿子,有一次,我隐约听到他们低声提到“孙执事交代”、“留意那小子”、“矿洞深处的东西”等只言片语。
果然,孙监工不光是来监督苦役的。
平静(如果算平静的话)的日子没过几天。这天,孙监工带着人下来,径直走到我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林玄,看你最近表现‘不错’。上面有个任务,清理‘乙三’废弃巷道里的塌方碎石,探查一下后面有没有新矿脉。这活儿有点危险,但干好了,算你大功一件,说不定能减刑期。就你,还有王五,去吧。”
乙三废弃巷道?我心头一紧。那是矿洞里出了名的凶地,多年前大塌方,埋了十几个人,早就被封了。让我们去?探查新矿脉?鬼才信!这分明是借刀杀人,想让我们死在那里面!王五脸色瞬间煞白。
周围苦役都低下头,不敢出声。独眼龙想说什么,被孙监工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怎么?不愿意?”孙监工鞭子轻轻敲打手心,“违抗监工命令,罪加一等!现在就去!工具给你们备好了!”
我和王五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绝望和一丝狠厉。不去,现在就得死。去了,九死一生。
“我们……去。”我哑着嗓子应道。
孙监工满意地笑了,眼神像毒蛇:“好好干,我看好你们。” 说完,带着人走了,留下两把破镐头和一个快要熄灭的旧矿灯。
我和王五,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那黑暗的、散发着浓郁不祥气息的乙三巷道入口。
黑矿洞的獠牙,终于要真正咬下来了。但想咬死我张全福?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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