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终于剥去了最后的寒意,带着南方特有的温润水汽,拂过通达证券那栋刚刚翻新过外墙的写字楼。大厅里,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红色的欢迎标语:“热烈欢迎2024届春季实习生入职!”字迹鲜亮,像某种宣告。
但真正引人注目的,是大厅中央悬挂的那条墨绿色横幅——不是印刷体,是手写的毛笔字,笔锋苍劲有力:
“风控薪火,代代相传;诚信立身,久久为功”
落款:周正阳,通达证券前风控总监,退休返聘专家。
上午九点,新入职的三十六名实习生已经整齐地坐在培训室里。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西装——公司新规,实习生着装须与正式员工一致,以示“从第一天起就要有职业尊严”。年轻的脸庞上混杂着紧张、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能通过改革后严格筛选进入通达的,都是各校的佼佼者。
门开了。
走进来的不是人力资源部那些笑容标准的培训师,而是一老一少两个人。
老的那位,头发全白,梳得一丝不苟,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里拄着根简单的木拐杖,但腰背挺直得像棵松树。眼睛不大,但目光扫过全场时,像探照灯一样锐利。
年轻的那位,在场的人都认识——陈默,公司里最年轻的副总监,也是最近半年金融圈热议的“举报者”“改革者”“破局者”。他今天没穿西装,就是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裤,看起来更像大学里的助教。
“各位同学,早上好。”陈默走到讲台前,声音不大,但培训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我是客户权益部副总监陈默。今天,我们启动‘风控薪火计划’。这不是普通的入职培训,而是通达证券送给各位的第一份,也是最重要的一份礼物。”
他侧身,向老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位是周正阳老师,公司前风控总监,在这行干了三十八年,经历了中国资本市场从无到有、从混乱到规范的全过程。今天的第一课,由周老师来讲。”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人交换眼神,意思很明显:一个退休老头来讲课?能讲什么?
周正阳走到讲台中央,把拐杖靠在桌边。他没有开电脑,没有放PPT,甚至没有拿讲稿。只是双手撑着讲台,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
“我七十一岁了。”他开口,声音沙哑但有力,“按说我该在家带孙子、遛鸟、打太极拳。但我今天站在这里,是因为陈默这小子,三顾茅庐,非要我来。他说:‘周老,您得帮我们,把火种传下去。’”
他顿了顿,继续说:“火种。这个词,三十八年前我的师傅也跟我说过。那时候我在人民银行计划司,师傅是个老信贷员,他说:‘小周啊,金融这个行当,玩的是钱,烧的是良心。你得把良心当火种,护着,传下去。’”
台下的实习生们渐渐坐直了身体。
“可我干了三十八年,看着这个行业起高楼,看着它宴宾客,也看着……”周正阳的声音低了下去,“也看着有些人,把火种当柴烧,烧出虚假的繁荣,烧出一地灰烬。”
他转向背后的白板,拿起马克笔,写了四个字:“灵活变通”。
“这四个字,害了多少人。”周正阳说,“产品设计‘灵活’一点,把高风险包装成低风险;销售话术‘变通’一点,把‘可能亏损’说成‘稳赚不赔’;风控审批‘灵活’一点,给关系户开绿灯……灵活来灵活去,底线没了,火种灭了。”
他放下笔,转身面对台下:“去年‘白名单’事件曝光时,我在家看电视。看到那些客户举着横幅,看到那些老人抹眼泪,我心里……难受。不是因为公司声誉受损,是因为我知道,有些火,是从内部开始灭的——当从业者开始把‘违规’当成‘聪明’,把‘掩盖’当成‘顾全大局’的时候。”
培训室里鸦雀无声。有人低下头,有人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
“我曾以为,我这代人的火,传不下去了。”周正阳的目光落在陈默身上,“直到我看见这小子,一个实习生,敢把刀子插进自己公司的系统里,敢把脓疮挑破在阳光下。他不是为了立功,不是为了报复,他就是……就是看不得那些普通人的积蓄,被当成游戏筹码。”
他走到陈默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今天我站在这儿。不是来讲课的,是来传火的——把我师傅传给我的,我三十八年攒下的那点东西,传给各位。希望你们这一代,能把火烧得更亮,而不是让它熄灭。”
台下沉默了几秒,然后爆发出真正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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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控薪火计划”的核心,是陈默设计的“三维师徒制”:
第一维:专业导师。每位资深员工(五年以上经验)可自愿报名,经审核后成为“风控导师”,带教1-2名新人。导师不仅要传授业务技能,更要以身作则示范合规操作。
第二维:反向学习。新人需在入职三个月内,教会导师至少一项新风控系统的操作技巧,或提出一个系统优化建议。打破“单向传授”,建立“共同成长”。
第三维:档案传承。每对师徒需共同维护一份电子版的“合规成长档案”,记录学习心得、风险案例复盘、合规难题攻克过程。这份档案将永久存档,成为公司知识库的一部分。
方案公布当天,内部论坛又炸了。
“让我们教新人就算了,还要向他们学习?面子往哪搁?”
“合规档案?那不是变相监控吗?”
“周老是德高望重,但陈默才多大?他搞这套,是不是想培植自己人?”
质疑声最激烈的,是几个业务部门的“老资格”。他们在私下的小群里嘲讽:
“薪火计划?我看是‘薪火相传,传完就完’!”
“让周老站台,陈默这小子挺会借势啊。”
“走着瞧吧,看能有几个人真报名。”
陈默没有在论坛上争论。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在自己的“口碑档案”电子版(现在已升级为公司内部系统的一个模块)里,公开了“薪火计划”的全部设计思路、考核标准、以及他自己的导师申请——他申请成为周正阳老师的“学生”,尽管他现在已经是副总监。
第二,他约谈了各部门最有影响力的几位老员工,不是开会,是私下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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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售部的王春梅,四十六岁,公司金牌销售顾问,连续八年业绩前十。她是赵永年总监最得力的干将,也是之前抵制权限改革时嗓门最大的之一。
陈默约她在公司楼下的茶馆见面。王春梅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点了杯最贵的龙井,意思很明显:有事快说。
“王姐,我想请您当‘薪火计划’的第一批导师。”陈默开门见山。
“我?”王春梅挑眉,“陈总,您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可是‘旧势力’的代表,您就不怕我把新人带歪了?”
“怕。”陈默诚实地说,“但我更怕新人没人带,自己摸黑走路,摔得鼻青脸肿。”
他调出手机里的一份数据:“这是过去三年新人离职率分析。87%的新人在入职第一年产生过‘合规困惑’——不知道某些操作该不该做,不知道某些话该不该说,又不敢问,怕显得自己笨。结果要么硬着头皮违规,要么压力太大走人。”
王春梅盯着数据,没说话。
“您带过八个新人,七个都成了业务骨干。”陈默继续说,“他们私下都说,最感谢的是您当年手把手教他们‘怎么既做成业务,又守住底线’。王姐,这种经验,不应该只传给八个人,应该传给八十个、八百个。”
“可我现在……”王春梅苦笑,“我自己都快不会做了。新系统这么严,跟客户说句话都要留痕,我那些‘销售艺术’,还管用吗?”
“所以才需要您来帮我们改进系统啊。”陈默眼睛亮了,“您看上周那个案例——客户刘阿姨想买高风险产品,您用新系统的‘风险模拟’功能给她看历史最大回撤,她看完就改主意了。这就是您的经验,加上系统的工具,产生了更好的效果。”
王春梅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叶在杯中舒展,香气袅袅。
“当导师……有什么好处?”她问。
“津贴,积分,年度评优加分。”陈默说,“但我觉得,对您来说,最大的好处是——您那些宝贵的经验,不会因为系统变革而被埋没,反而会成为新系统的灵魂。”
他调出一份导师权限说明:“作为导师,您可以参与风控规则的设计,可以对新系统提出修改建议,甚至可以——如果您愿意——在通过考核后,获得‘专家模式’的灵活权限。不是回到过去那种无监督状态,是在严格框架下的专业裁量权。”
王春梅盯着那份说明,看了很久。然后她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我女儿今年大一,学金融的。她问我:‘妈,你们这行是不是都是骗子?’我当时……答不上来。”
她抬起头,眼神复杂:“陈默,如果我这代人能把行业弄干净一点,也许等我女儿毕业时,她能挺直腰杆说‘我妈是干金融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觉得这是个丢人的行业。”
“所以您答应了?”陈默问。
“试试看吧。”王春梅说,“但我有条件:我带的新人,我得自己挑;我提的系统改进建议,你们得认真考虑;还有——”她顿了顿,“如果我徒弟将来犯了合规错误,我得有连带责任。这样才能真上心。”
“成交。”陈默伸出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一老一少,在茶馆昏黄的灯光下,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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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部的老赵,五十五岁,真名赵建国。他就是那个在“admin_backup”事件后被审查、本已准备退休的老工程师。
陈默找到他时,他正在机房做最后的交接。看见陈默,他脸色一沉:“陈总,我月底就办退休了,您还想查什么?”
“不是查,是请。”陈默递过去一份聘书,“公司想返聘您为‘系统安全特别顾问’,参与‘薪火计划’,带教新人工程师,同时帮我们审计核心代码。”
赵建国愣住,没接聘书:“您……不记仇?我可是张经理的人,周斌是我徒弟。”
“记仇解决不了问题。”陈默说,“但我相信,代码不会骗人。您写了三十年代码,知道什么样的系统安全,什么样的系统是纸糊的。周斌走了歪路,但您的技术,不该被埋没。”
“可我现在名声坏了……”赵建国低下头,“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像看叛徒。”
“所以更需要您站出来。”陈墨把聘书放在他面前的机柜上,“用行动证明,技术是中立的,但用技术的人,可以选择站在哪一边。如果您愿意,您的第一课,就是给新人讲‘admin_backup’事件的技术复盘——不是遮遮掩掩,是把漏洞、后门、逻辑炸弹的原理讲透,让新人知道,技术怎么被滥用,又该怎么防护。”
赵建国盯着那份聘书。聘书的封面是通达证券的新Logo——原来那个金色的、象征“财富通天”的抽象图案,被改成了蓝色线条勾勒的一盏灯,灯下是两个小字:明镜。
明镜高悬,无幽不烛。
“我……我儿子也是程序员。”赵建国忽然说,“在硅谷。他去年回国时跟我说:‘爸,你们国内金融系统太糙了,全是漏洞。’我当时还不服气,现在想想……他说得对。”
他拿起聘书,翻开。里面除了待遇条款,还有一行手写的字:“赵工,系统需要您这样知道漏洞在哪的人,来帮我们补上。陈默。”
“我干。”赵建国合上聘书,“但我有个要求:我的课,对所有员工开放,包括那些恨我的人。让他们看看,技术到底是怎么被玩坏的,又该怎么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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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火计划”启动一个月后,第一次“师徒成果展”在公司大厅举办。
三十六对师徒,每对都有一个展位。展板上不是空洞的“心得体会”,是真实案例:
王春梅和她的徒弟小李,展示了一个“高风险客户转化案例”。客户是位退休教授,想拿全部积蓄投一只号称“年化30%”的私募。王春梅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让小李用系统做了个压力测试:如果这只私募亏损50%,教授的退休生活会受多大影响?模拟结果显示,教授将不得不卖掉一套小房子。看到这个结果,教授自己放弃了。
“我教会徒弟的不是‘怎么卖产品’,是‘怎么帮客户看清风险’。”王春梅在展板前对参观者说,“这才是销售的核心价值。”
赵建国和他的徒弟小张,展示了一段被修复的核心代码。原来系统里有一个隐蔽的权限提升漏洞,允许特定角色的用户绕过审批,直接修改客户风险等级。赵建国带着小张,花了三个通宵,不仅修复了漏洞,还写了个自动检测脚本,能发现类似问题。
“教会徒弟的,不是怎么写代码,是怎么写不会害人的代码。”赵建国说这话时,眼圈有点红。
最让人意外的展位,来自合规部的一对师徒——导师是曾被问责的前合规专员刘姐,徒弟是个刚从法学院毕业的女生。她们展示了一份《合规建议书》,里面详细分析了现行法规的模糊地带,并提出了具体的操作指引。
“我以前觉得合规就是‘说不’,就是踩刹车。”刘姐说,“但带徒弟这一个月,我发现合规其实是‘指路’——告诉业务部门,哪里是悬崖,哪里是平路,怎么走才安全。”
展厅里人来人往。老员工们驻足观看,年轻员工兴奋地讲解,连总经理和林薇也悄悄来了,在每个展位前停留很久。
陈默站在展厅入口,看着这一切。他想起半年前,他第一次走进这家公司时,那种冰冷的、压抑的、人人自危的气氛。而现在,空气里有争论,有笑声,有那种“我们在做一件对的事”的笃定。
周正阳拄着拐杖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看见了吗?”老人轻声说,“火点起来了。”
“才刚开始。”陈默说。
“但已经不会灭了。”周正阳看着展厅里那些年轻的面孔,“你知道火种最怕什么吗?不是大风,不是大雨,是没人记得要添柴。只要有人记得,火就能一直烧下去。”
他拍了拍陈默的肩:“你记得,他们也会记得。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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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果展的最后一站,是公司顶楼新建的“风控数据中心”。
这不是传统的机房,更像一个透明工厂——巨大的玻璃幕墙后,服务器机柜整齐排列,指示灯规律闪烁。最震撼的是一面墙的显示屏,实时展示着:
· 全公司权限使用热力图
· 风险操作实时警报及处理进度
· 客户交易行为分析(脱敏后)
· 系统漏洞扫描报告
· 甚至还有——员工合规培训完成率
所有数据,所有指标,全部公开。任何一个员工,任何一个客户代表(通过授权),都可以在屏幕上看到这些信息。
数据中心门口立着一块铜牌,上面刻着:
“风控不是监控,是守护;
透明不是暴露,是承诺;
此地记录的不是数据,是信任。”
落款:通达证券全体同仁,2024年3月。
陈默站在铜牌前,久久不动。然后他打开手机,登录“口碑档案”系统——现在这个系统已经开放给所有员工,每个人都可以创建自己的成长档案。
他在王建军(客户D)的页面下,写下了最新的一条记录:
“3月28日,春风已暖。
‘薪火计划’首期成果展今日落幕。
三十六对师徒,三十六簇火苗。
我看见老员工眼里的光重新亮起——那不只是经验被尊重的欣慰,更是‘我的职业还有价值’的确认。
我看见新员工眼里的光初次点燃——那不只是学到技能的兴奋,更是‘我想成为这样的人’的向往。
周老说:火种最怕没人记得添柴。
而今天,我看见了三十六位添柴人。
路还很长,改革会反复,人性会摇摆。
但只要火种在传递,光就不会灭。
而这,或许就是金融这个行业,
在经历了那么多黑暗之后,
还能让人抱有希望的唯一理由。”
他按下保存,抬头望向窗外。
城市在暮色中渐次亮起灯火。远处,那座象征着财富与欲望的金融中心大厦依旧金光璀璨,但通达证券楼顶这抹冷静的蓝光,在灯海中显得格外特别——它不耀眼,不张扬,但稳定,清晰,像某种锚点,在这片浮华的海域中,定住了一点真实的分量。
陈默知道,这场燃烧才刚刚开始。
火会遇见风,遇见雨,遇见试图扑灭它的手。
但只要还有人心怀敬畏,手捧良知,记得在漫漫长夜中添一把柴——
薪火,就能相传。
而他,陈默,曾经那个站在雨中浑身湿透的毕业生,如今成了众多护火者中的一个。
这或许不是他最初梦想的“金融帝国”。
但这是更好的路。
一条让人能挺直腰杆、无愧于心的路。
他转身,走进电梯。
电梯下行,灯火上升。
而在每一层楼里,都有人在讨论今天的展览,在规划明天的课程,在思考怎么把那份“合规成长档案”写得更有价值。
火种落地,已成燎原之势。
而春天,真的来了。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