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年春,武昌两湖书院。
紫藤花在三月细雨中开成一片流动的淡紫烟霞。这是经心书院改建后的第一个春天,张之洞特意从江夏文庙移来九株百年紫藤,虬曲的老干攀满新筑的“明道廊”。他在给京中友人的信中说:“栽藤非为观花,欲使诸生知——学问当如藤,根扎故土,花向新天。”
此刻,三十九岁的学政张之洞就站在最大的一架紫藤下。他穿半旧石青官袍,外罩玄色宁绸马褂——这是他在翰林院时的旧衣,任学政后仍常穿着,意为不忘寒窗。手中的试卷墨香犹新,题头《论江河疏浚与漕运新法》八字写得锋芒内敛,但文中观点却锐利得扎眼。
“好个‘以泰西气压之理,解龙门壅塞之困’!”张之洞目光从试卷移向垂手侍立的青衫少年。他注意到少年虽躬身,背脊却挺得笔直,这是常年临帖养成的骨架。“沈文渊,你父沈知白,可是道光十五年进士?与河南何绍基、湖南曾国藩同榜?”
“正是先父。”沈文渊喉头微动。父亲的名字从这位以“清流”著称的学政口中说出,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
张之洞默然片刻。他想起咸丰六年的北京,那时他还是翰林院修撰。黄河在铜瓦厢决口,洪水淹三省,朝堂上为“堵”还是“疏”吵作一团。时任工部都水司主事的沈知白连夜上《请改河北流疏》,洋洋万言,力陈“水性就下,当因势利导”。疏文在都察院传抄,张之洞连夜手抄一份,在页边批满心得。
他从袖中取出那叠泛黄的纸。纸是宫廷特供的“玉版宣”,墨是徽州“胡开文”的“铁画银钩”,历经廿载,墨色依旧乌亮如漆。沈文渊双手接过,指尖触纸的刹那,仿佛触及父亲温热的掌心。
疏稿边批密密麻麻。在“宜于兰考至东坝头开新河,引黄北流”句旁,张之洞朱批:“知白兄此议,老成谋国。然河工积弊非一日,改流牵动非一地,慎之!”批语末尾钤着一枚小小的“香涛”朱文印——这是他尚未发迹时的私印,形制稚拙,却笔笔认真。
“你父的疏稿,我读了七遍。”张之洞负手望藤,花瓣落在肩头,“每遍皆叹:知势易,顺势难;顺势易,导势难;导势易,转势最难。”他转身,目光如电,“他要转三百年黄河旧道,正如今日有人要转千年科举之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真儒者。”
这话在沈文渊耳中炸开。父亲生前最喜《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书房悬着自书的“道之所在”匾额。可“真儒者”三字,在父亲咽气戈壁时,成了天大的讽刺。
“先父……正是因此疏获罪。”少年声音发涩。
“非因疏,因时。”张之洞摇头。他指向廊外细雨中的长江,“你看这江水,枯水季温顺如处子,汛期狂暴如怒蛟。治水者,须看准水势将起未起之时动手。你父上疏时,正是朝廷要‘堵’以显威、要‘速成’以邀功之时。他逆势而行,故有此祸。”
这话已近“非议朝政”。沈文渊抬眼,见张之洞神色坦荡,忽然明白这位学政是在教他第一课:做事要知时,更要知何时该不畏时。
“沈生,你文中言及‘以气压破壅塞’,是何典?”
“无典。”沈文渊抬头,眼中闪过少年人特有的锐光,“是实测。学生去岁在汉阳铁厂见习,见英国工程师以蒸汽汽锤锻铁,气压驱动,锤重万钧。忽思龙门、三门之险,礁石如铁,人力难破。若能以巨铁管贯山腹,外接气压机,或可破礁疏流。”
“奇想!奇想!”张之洞愕然,继而抚掌大笑。笑声惊起藤架上的麻雀,紫藤花簌簌落下。“然治河非打铁,山川有灵,地脉有性,岂是气压可强破?”
“地脉……”沈文渊喃喃,想起白猿洞石壁上那些如血脉蜿蜒的古老刻纹。
“正是地脉。”张之洞未察觉少年异样,兴致勃发,“《禹贡》分九州,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这‘奠’字,郑玄注为‘定’,朱熹解为‘祭’,皆未尽其意。依我看,是察山川之性,顺地脉之理。治水者,顺地脉则成,逆地脉则败。你父之疏,看似逆势,实则是要顺应华北地脉北倾之本。可惜……”
他忽住口,从怀中取出一枚田黄冻石私印。印身刻“香涛过眼”四字,边款是“甲戌秋自制于武昌”,刀法朴拙,有汉印遗风。他揭开随身携带的朱砂印泥盒——那是一只宋代龙泉窑青瓷小盒,釉色温润如玉——郑重钤在试卷题头。
“此卷我留了。”张之洞看着少年,“你好生读书,明年乡试若中,来督署见我。我有《皇朝经世文编》一套,中有魏源、林则徐治河文稿,你可来共研。”
沈文渊长揖到地。起身时,瞥见张之洞官袍下摆沾着泥点——那是清晨冒雨查看书院新筑围墙时溅上的。这位学政,与他想象中高坐明堂的“大人”不太一样。
光绪五年秋,武昌湖广督署西花厅。
二十二岁的沈文渊已中举人,今日首次以幕宾身份入督署议政。厅内坐满两湖官员、幕僚,正在议山西大旱赈灾策。时任山西巡抚的曾国荃是曾国藩胞弟,与张之洞有旧,来信求援。
满座皆言“设粥厂”“免钱粮”等常例,独沈文渊起身。他穿新制的宝蓝宁绸长衫——这是中举后母亲连夜赶制的,袖口已磨出发白的经纬。
“学生有十三问。”他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山西何处有自流井?煤层距地面几许?可否以工代赈,掘煤井、开灌渠?并州铁矿苗线走向若何?可否募灾民采矿炼铁,以实国用?”
满座哗然。有老幕宾冷笑:“沈孝廉改学堪舆矿冶了?这是要抢风水先生的饭碗?”
张之洞抬手止住喧哗,目光深湛:“细细说。”
沈文渊展开自绘的《山西山川矿脉略图》。绢本已泛黄,是他用父亲遗留的《禹贡图》残本作底,托裱后重新绘制。图中以宋代“矿物色谱法”标注矿藏:赭石为铁,石膏为煤,石绿为铜,朱砂为汞银,又用西洋透视法绘出地层剖面。蝇头小楷的注记密密麻麻,有《山海经》“孟门之山,其上多苍玉,其下多黄垩”,有《梦溪笔谈》“太行煤苗,自平定至榆次,状如黑龙”,更有他从英国传教士处抄来的拉丁文矿学术语。
“此图……”张之洞俯身细看,越看越惊。他去年得德国矿师所绘山西煤田图,与此图竟有七分相合。“这沁水煤田走向,你是从何得知?”
沈文渊垂目:“先父遗稿中,有明代山西煤铁录。学生又访晋商,询矿工,佐以慕维廉所译《地理全志》,推演而成。”——这是明面上的说辞。实情是,他用白猿洞所得“镇牛符”之一,悬于特制罗盘上,依符石在地图上的微颤定位。那符石遇地磁异常处便会震动,屡试不爽。此事玄异,他不敢言。
张之洞不知内情,大喜过望:“天赐我沈生!”当即从赈灾银中特拨三千两,命沈文渊随英国矿师入晋勘矿。这是破格重用——按例,幕宾不得经手钱粮,更无权带队出省。
临行前夜,张之洞召沈文渊至书房。这不是议事的签押房,而是他私人藏书处“慎思斋”。四壁楠木书柜顶天立地,宋刻本《禹贡锥指》与英文《地质学原理》并排,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手稿旁放着裱好的西洋机械图。
张之洞亲手斟茶。茶是福建巡抚刚寄来的“大红袍”,盛在成化斗彩鸡缸杯里,茶汤在金线勾勒的雏鸡纹样间荡漾。
“孝达早年读《墨子》,”他用的是自己的字,这是极亲近的表示,“见‘公输般为楚造云梯,墨子闻之,行十日十夜至郢’,常叹士为知己者劳。今文渊为我行千里踏勘,亦是此心否?”
沈文渊捧杯的手稳如磐石,但茶汤却漾开细纹:“学生为灾民,为山西,亦为……验证所学。”
“好个验证所学。”张之洞凝视他,目光如解剖刀,“你身上有两股气:一股是儒者的修齐治平,这是读书人的本分;一股是……”他斟酌词句,“方术家的究天人之际。前者可建功业,后者易入歧途。慎之。”
这话如冰水淋头。沈文渊手一颤,茶汤溅出,在青砖地上晕开深色痕迹。他忽然想起白猿洞中那尊青铜像幽深的眼,仿佛早已看穿他今日的局促。
光绪十年秋,广州珠江南岸“镇海楼”旧址。
时值中法战事,张之洞调任两广总督已半年。镇海楼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被英军炮毁,只剩基座,张之洞命人在此搭芦棚,日夜督造炮台。今夜月圆,他独坐残垣,对江独酌。
沈文渊从香港潜归,一身短打扮如码头苦力,背着的竹筐里是“机器零件”。他登上基座,见张之洞正用单筒望远镜观察对岸法舰——那是去年马尾海战后,法国留在珠江口的“凯旋”号巡洋舰,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广州。
“文渊,坐。”张之洞已微醺,指着江心黑影,“你看,法兰西的铁甲舰,载阿姆斯特朗后膛炮十门,一发可毁我一座炮台。而我们……”他苦笑,举起手中粗瓷酒碗,“还在用湘军打长毛时的老法子,往木船上堆沙包。”
沈文渊从筐底取出油布包裹。展开是三帧钢板蚀刻的图纸,德文标注密密麻麻,正是克虏伯后膛炮的构造图。另有几张泛黄的纸,是英文手抄的“Phosphorus Smoke Shell Formula”(磷烟弹配方),字迹潦草,像是酒后匆匆记录。
“学生在港遇一英夷退伍炮兵,名约翰·坎贝尔,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沈文渊压低声音,“他说夜战时常用磷烟弹,爆炸后产生绿色烟雾,可迷敌视线。更妙的是,若在炸药中掺入白磷、镁粉、硝酸锶,可在夜空中幻出鬼火千点,状如阴兵过境,曾吓溃过一队哥萨克骑兵。”
张之洞酒意全消:“此非正途。”
“兵者,诡道也。”沈文渊目光灼灼,“坎贝尔说:‘你们中国有最好的火药方子,却只用来做烟花。若把烟花的绚丽,变成战场上的恐怖……’香帅,我们的烟花若能迷敌之目、惊敌之心,便是最好的兵器。”
月下,张之洞审视这个三十一岁的男子。当年紫藤架下的青涩少年,如今眼角已生细纹,但眼中那簇火非但未熄,反被淬炼成一种沉静的、冰冷的锋芒,像深埋地底的玉石,吸足了阴气,透出幽光。
“文渊,”张之洞缓缓道,“你可知我为何始终用你,却不敢委你实缺?按你的功劳,早该放个知府、道台了。”
“学生……不知。”
“因为你太聪明,又太信‘术’。”张之洞饮尽残酒,酒碗在砖石上磕出脆响,“治国平天下,终究要靠‘道’。道是体,术是用。你父当年败,败在欲以‘术’转‘道’——他想用工程之术扭转官场积弊,结果如何?今日你若沉迷磷火幻烟,亦是舍本逐末。”
江风骤起,吹动张之洞花白鬓发。他今年四十七岁,但看上去老了十岁。来粤半年,筹饷、练兵、和洋人周旋、应付朝廷猜忌,已耗尽心力。
“我办洋务、练新军、开学堂,人皆笑我‘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骑墙。”他望着江心法舰的灯光,声音疲惫,“其实我何尝不知,体用本一。然不大破,何以大立?不先立,何以言破? 这其中的分寸……”他苦笑,“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他忽然握住沈文渊的手。掌心滚烫,布满老茧,那是常年握笔、也握枪的手。
“文渊,你是我见过最通‘术’之人。测绘、矿冶、机械、乃至这些……”他瞥向磷烟弹配方,“奇技淫巧,你一点就透。但我望你莫忘——术可为刃,不可为魂。 他日若见我行差踏错,当以此言醒我。”
沈文渊浑身剧震。那一刻,他几乎想跪地坦白一切:白猿洞、镇牛符、地脉图……以及那个越来越清晰的、焚天灭世的念头。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学生谨记。”
江涛拍岸,声如闷雷。对岸法舰拉响汽笛,凄厉如鬼哭。
窗外,汉阳铁厂的汽笛拉响。子时了,夜班工人换岗。
炉火依旧熊熊,映红半壁江山。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