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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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西北已经一年了,我赶从街道办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冲到了我面前,挡住了去路。
是霍启华,他头发凌乱,眼窝深陷,工装外套上沾着油污,早已没了往日作为厂长的体面。
“宋桑桑!我可算找到你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很大,声音嘶哑带着急切,
“别闹了!快跟我回厂里!那几台进口机床趴窝了,只有你最熟悉!现在生产线全停了,耽误了生产任务,你我都担待不起!”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将调令和离婚证明小心地收进帆布包里,声音比这秋雨还冷:
“霍厂长,你找错人了吧?维护设备,不是有顶替我名额的技术骨干吗?让她去解决不就行了。”
霍启华的脸瞬间涨红,又青白交错,他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语气更加焦躁:
“你……你提她干什么!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那是国家的重要资产!你必须得去修!这是命令!”
“命令?”我几乎要笑出声,抬眼看着他狼狈的样子,
“我凭什么听你的命令?我是你什么人?一个已经被你逼着离了婚的前妻?还是一个被你随手丢掉、连正式工身份都没保住的技术员?”
我的话音刚落,他那位嫂子穿着崭新裙装小跑了过来。
她一来就自然地站到了霍启华身边,几乎要贴在他身上,用她那惯有的、矫揉造作的语气说道:
“桑桑,你怎么还在这里跟启华闹别扭呀?快别耍性子了,厂里现在真离不开人。
你看你,一个女人家,离了婚在外面飘着,像什么样子?听嫂子的,赶紧跟启华回去把机器修好,以前的事就算了。”
她这话声音不小,引得路过街道办的几个街坊都放慢了脚步,好奇地看过来。
霍启华像是找到了帮手,立刻顺着她的话,摆出厂长的架子,呵斥道:
“听见没有?宋桑桑,你别不识好歹!无故离岗,破坏生产,这责任你负得起吗?”
“离岗?”
我看着她紧紧挨着霍启华的样子,看着霍启华那理所当然的态度,
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愤怒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平静,我提高了声音,确保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
“到底是谁让我离的岗?是谁把本该属于我的工作名额,硬塞给了这个连图纸都看不懂的关系户?
是谁拿着我的工资,去养着他哥的遗孀,却让我一件棉袄穿三年?!
霍启华,你们叔嫂俩把我当傻子一样糊弄了这么多年,现在机器坏了,想起我来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嫂子被我这连珠炮似的质问噎得脸色通红,拽着霍启华的袖子,泫然欲泣:
“启华,你看她……她怎么这么污蔑人……”
霍启华眼见事情闹大,脸上挂不住,情急之下,竟然抬手就向我挥来!
“宋桑桑你闭嘴!”
我早有防备,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了这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落空,反而让霍启华自己一个趔趄,更加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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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霍厂长,我宋桑桑是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建设的人!你的命令,管不到我头上!”
霍启华死死盯着我,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一样,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猛地又想上前抓我:“不行!你不能走!厂子不能没有你!我……”
我一把推开他,骑上二八大杠离开了。
我以为那场街道办门口的闹剧会是终点,没想到霍启华的纠缠只是开始。
几天后,我正在技术科里核对图纸,科室的小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宋工,门口……门口有两个人闹着要见你!说是你以前的家人,被保卫科拦住了,吵得厉害!”
我心中一沉,立刻明白了是谁。放下绘图笔,我对科长点了点头:
“科长,我出去处理一下,很快回来。”
刚走到厂区大门口,就听见嫂子那拔高了尖细的嗓音:
“你们凭什么拦着我们?我们是来找宋桑桑的!她是我家弟妹,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她不能躲着不见!”
霍启华则在一旁,试图维持最后一点体面,但对着一脸严肃的保卫科干事,他的语气也难免急躁:
“同志,我确实是红星机械厂的厂长,有重要技术问题需要宋桑桑同志回去协助解决,麻烦通融一下,让我跟她当面说。”
我走过去,站在保卫科干事的身后,冷冷地看着他们。霍启华眼尖地看到了我,立刻喊道:
“桑桑!你出来!我们好好谈谈!”
嫂子也立刻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桑桑啊,你可算出来了!你看启华为了厂里的事,急得嘴巴都起泡了!你就忍心看着国家财产受损失吗?快跟我们回去吧,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计较了!”
这时,和我同科室的几个年轻技术员也闻声出来了,他们大概听小通讯员说了几句,都站在我身边。
平时就挺佩服我技术的小赵率先忍不住,嗤笑一声:
“哎哟,这谁啊?这么大口气?宋工现在是我们西北工业基地的特聘工程师,项目任务紧着呢,是你们想叫走就叫走的?”
另一位大姐也叉着腰,上下打量着嫂子那身与周围灰蓝工装格格不入的崭新裙装,语带嘲讽:
“就是,还‘不计较’?听这意思,倒像是我们宋工做错了什么似的。
宋工来我们这儿一年,技术那是这个!”她竖起了大拇指,
“人品更是没得说!倒是你们,当初怎么对人宋工的,自己心里没数吗?”
周围下工路过的工友们也渐渐围拢过来,对着霍启华和嫂子指指点点。
“听说就是他们,把宋工的工作名额给了那个女的?”
“逼着宋工离了婚,现在还有脸来找?”
“看那女的穿得花枝招展的,贴那男的那么近,谁知道是什么关系……”
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过去,嫂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拽着霍启华的胳膊:
“启华,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胡说八道!”
霍启华脸上挂不住,尤其是被一群他眼中的“普通工人”如此指责,他厂长的权威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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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冲着我又急又怒地吼:“宋桑桑!你就这么看着他们污蔑我吗?你看看你现在待的这是什么地方!一点组织纪律都没有!跟我回红星厂!”
我还没开口,保卫科干事彻底不耐烦了,严肃地挡在我面前:
“这位同志!请你注意你的言行!这里是国家重点建设基地,不是你们撒泼吵闹的地方!
宋桑桑同志是我们单位的骨干,她的工作安排由组织决定,轮不到你们在这里指手画脚!
你们再无理取闹,干扰我们正常生产秩序,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们不客气?”嫂子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尖声道,
“你们想干什么?还想打人不成?启华可是厂长!”
她这话一出,连原本中立的工友们都怒了。
“厂长了不起啊?厂长就能跑我们这儿来抢人?”
“把他们轰出去!”
“对,轰出去!什么玩意儿!”
群情激愤。霍启华见势不妙,还想强行冲过来拉我,被两个高大的保卫科干事一把架住。
嫂子吓得尖叫起来,扑上去想拉扯干事。
“够了!”保卫科长闻讯赶来,声色俱厉,
“把这两个扰乱生产秩序的人控制起来!通知当地派出所!”
霍启华彻底慌了:“你们不能这样!我是厂长!我有介绍信!”
嫂子也哭喊起来:“桑桑!你快说句话啊!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被保卫科的人扭住胳膊,就像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直到他们被推搡着朝厂外走,我才向前一步,清晰而平静地对保卫科长说:
“科长,麻烦您跟派出所的同志说明情况,我和这两位同志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的行为对我造成了严重困扰,我希望依法处理。”
霍启华猛地回头,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难以置信。
嫂子则是一路哭嚎着被带走了。
身后,传来同事们安慰的声音:“宋工,别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就是,以后他们再来,我们直接轰走!”
我转过身,对同事们笑了笑:“谢谢大家,我没事。我们回去继续工作吧。”
时间又过了小半年,我们研究的风力发电装置取得很大成果,单位不但给我颁了奖,还发了一笔奖金。
也是这时候小赵凑到我面前,幸灾乐祸的告诉了我霍启华的近况。
他因在西北基地扰乱生产秩序、造成恶劣影响,事情被通报回原单位。
本就因管理不善、技术骨干流失导致生产频频瘫痪的红星机械厂,经此一事,上级终于无法再容忍。
一纸公文,霍启华被撤去厂长职务,并因长期公私不分、挪用我工资等问题被查实,最终落得个开除公职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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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这该是彻底的清净了。
直到一个傍晚,我刚推着自行车走出单位大门,一个佝偻的身影便从墙角阴影里窜了出来,差点撞到我的车头。
是霍启华。
他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袄,头发花白了大半,脸上尽是落魄与憔悴,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厂长的模样。
他见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挤出一种近乎谄媚的光。
“桑桑……桑桑!我总算等到你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令人不适的讨好。
我蹙眉,扶稳自行车,与他拉开距离:“霍启华,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请你离开。”
“不,桑桑,你听我说!”他急迫地上前一步,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土地上,引来路过行人侧目。
“我知道错了!我以前鬼迷心窍,我不是人!桑桑,你看在咱们过去夫妻一场的份上,原谅我这一次吧!
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工作没了,家也没了……只有你,只有你还能拉我一把……我们复婚,好不好?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我给你当牛做马……”
他语无伦次,涕泗横流,试图伸手来抓我的裤脚。
我厌恶地后退,心中只觉得一片悲凉。
这个男人,到了这般田地,想的依然不是反省,而是寻找下一个可以依附的救命稻草。他口中的“悔改”,廉价得不如西北的风沙。
“霍启华,站起来,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和你,绝无可能。”
可他像一块甩不掉的烂泥,阴魂不散地纠缠了我整整半个月。
他不再有初时的嚣张,而是换上了一副彻头彻尾的落魄相。
每天傍晚我下班时,他总能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
“桑桑,你就看我一眼……”
“桑桑,我饿了一天了,给口吃的吧……”
“桑桑,我知道你心肠最软了,以前是我不对,我不是人……”
他的台词翻来覆去,有时是低声下气的哀求,有时是痛哭流涕的忏悔,有时甚至试图用回忆往昔来打动我。
他从不敢真的靠近,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像条瘸皮狗一样跟着我的自行车,直到被单位保卫科的人厉声喝止,才悻悻然地缩回阴影里。
我始终目不斜视,充耳不闻。同事们都知道情况,上下班时会默契地陪我走一段。
对他的表演,我心如止水,甚至感到一丝厌烦。
这种纠缠,比愤怒更令人疲惫,它像梅雨季节的潮湿,黏腻而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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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霍启华似乎比往常更急切,他竟试图冲过保卫的阻拦,扑到我面前,
“桑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求你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们复婚……”
话音未落,一个尖利的女声如同破锣般响起:
“霍启华!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果然跑到这里来找这个贱人了!”
只见嫂子从另一边冲了过来,她同样衣衫褴褛,面色蜡黄,早已没了当初穿新裙子的风光。
她疯了一样扑向跪在地上的霍启华,伸手就去撕扯他的头发和衣服。
“孩子病得快死了!在医院等着钱救命!我到处找你,你倒好,跑来跪求这个甩了你的女人!你的钱呢?厂里赔给你的那点钱呢?快拿出来!”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霍启华被当众撕扯,那点刚刚挤出来的可怜相瞬间被恼怒取代。
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嫂子:
“滚开!疯婆子!我哪还有钱?不都让你们一家子蛀虫啃光了吗?!”
“你胡说!你肯定藏了钱!你想拿着钱跟这个贱人过好日子去!当初是你说要照顾我们一家老小的,我不活了啊!”
嫂子不依不饶,再次扑上去,用指甲去抓霍启华的脸。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声音让霍启华彻底失去了理智。
他脸上被挠出了血痕,暴怒之下,他吼了一声:“我让你疯!”,
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了嫂子的脸上!
嫂子惨叫一声,鼻血瞬间涌出,跌倒在地。霍启华却像疯了一样,红着眼圈还要上前踢打:
“都是你!要不是你们一家子拖累我,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我打死你个丧门星!”
“住手!”
“快拦住他!”
周围的群众和闻讯赶来的单位保卫科干事一拥而上,奋力将发疯的霍启华拉开。
嫂子躺在地上,满脸是血,哭嚎不止。
场面一片混乱。
我冷静地站在原地,看着这出丑剧。心中没有波澜,甚至没有一丝同情。
后来,警察来了。霍启华当众行凶,证据确凿,嫂子也坚决要告他。
加上他之前被开除的案底,数罪并罚,最终被判了刑。
一场持续了数年的荒唐纠缠,终于以最彻底的方式落了幕。
我转身,推着自行车,缓缓走向宿舍楼。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不再沉重。
西北的夜空星辰初现,辽阔而洁净,仿佛能将一切污浊都涤荡干净。
我的新生活,真正开始了。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