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省农干校试验田边沟渠里的水,看似平静,却一天天流淌得飞快。转眼间,林晚星在省城的学习生活已过去大半。春寒料峭的二月被抛在身后,三月带着微润的暖意悄然降临,校园里的柳树抽出了鹅黄的新芽。
林晚星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规律而充实的生活。每天清晨随着号声起床,洗漱,晨读,上课,记笔记,泡图书馆,参加实践,熄灯前整理心得或给家里写信。她如同一块贪婪的海绵,汲取着这个时代所能给予的最前沿的农业知识养分,并不断与自己从系统获得的、超越时代的信息进行对照、印证、融合。
课堂上,她不再是那个只知埋头苦记的沉默学员。当《畜牧兽医》课的老先生讲到常见禽畜寄生虫病防治时,她会举手提问,结合自己在红旗大队养殖场遇到的实际情况,询问某些土方(如用烟草水驱虫)的科学依据和更安全的替代方法,问得老先生扶了扶眼镜,沉吟片刻才给出更严谨的解答,课后还特意找她讨论。
当《农业机械初步》的年轻老师讲解小型柴油机的简单原理和维护时,她结合自己参与改造“土法膨化机”的经验,提出了几个关于传动效率和燃料利用率的问题,让老师也颇感意外,课后还借给她两本更深入的内部参考资料。
她的笔记越来越厚,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不仅有课堂要点,还有自己的思考、与实践的对照、以及种种“假如在红旗大队该如何应用”的旁注。这本笔记,成了同宿舍甚至同班许多同学争相传阅、抄录的“宝贝”。王秀娟常常抱着她的笔记哀嚎:“晚星姐,你的脑子是咋长的?老师讲一遍你就全明白了,还想了这么多!”
林晚星只是笑笑,将功劳归于自己“年纪大些,经历多些”。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深夜在系统辅助下进行的推演、那些对比不同时代技术路线优劣的思考,耗费了多少心力。
她的勤奋和悟性,自然也落在了老师们眼里。吴教授多次在课后将她留下,讨论一些更深入的问题,甚至将农科院内部一些未公开发表的调研资料给她参考。那位严肃的孙老师,也在一次关于作物抗逆性育种的课堂讨论后,难得地对她点了点头,说了一句:“理论联系实际,很好。”
但林晚星并未因此而自满或松懈。她知道,自己来自基层,最宝贵的财富是实践经验和对农村实际的深刻了解。理论必须落地,知识必须转化为生产力,才能真正有价值。
机会很快来了。三月中旬,培训班组织了一次为期三天的“春季农业生产现场教学”,地点选在省城郊区一个以蔬菜种植闻名的先进生产队——红光大队。
坐在摇摇晃晃的卡车上,离开城市,驶向广阔的田野,林晚星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虽然这里的田地平坦如砥,沟渠纵横,与红旗大队的丘陵地貌截然不同,但泥土的气息、作物幼苗的绿意、田间劳作的社员身影,都让她感到心安。
红光大队果然名不虚传。整齐划一的温室大棚(虽然只是竹木结构覆膜),精细的畦作,长势喜人的早春蔬菜(黄瓜、西红柿、茄子苗都已郁郁葱葱),还有配套的沼气池、猪场、鸡舍,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生态循环。带队老师结合实物讲解大棚保温原理、早春育苗技术、病虫害综合防治以及“猪-沼-菜”循环模式。
学员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惊叹。这确实是比红旗大队目前水平更高的生产模式,代表了更集约化、更现代化的农业方向。林晚星仔细观察,认真记录,同时也在心里快速分析:这种模式对资金、技术、管理的要求很高,暂时难以在红旗大队那样的贫困山区全面复制,但其中的一些思路和技术环节,比如简易大棚育苗、沼气利用、生态循环理念,完全可以借鉴改良后引入。
现场教学的最后一项内容是“问题诊断与解决实践”。老师将学员们分成几个小组,分别到红光大队不同的地块或养殖区域,实地查看,找出可能存在的问题,并提出解决方案。林晚星所在的小组,被分配到一片西红柿苗床区。
苗床里的西红柿苗大部分长势良好,但边缘有几畦苗子明显矮小,叶片发黄,生长迟缓。小组里其他学员有的认为是缺水,有的怀疑是病害,还有的觉得是土壤肥力不均。
林晚星蹲下身,仔细查看病苗。她拔出几株,观察根部,发现根系发育不良,有轻微的根腐迹象。她又捻起病株根部的土壤,凑近闻了闻,有一股极淡的、不太正常的酸腐气。她环顾四周,注意到这片苗床地势略低,排水沟似乎有些淤塞。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小雨。
“不像是单纯的缺水或缺肥。”林晚星站起身,对同组学员和负责指导的孙老师说,“更像是排水不畅,加上前几日雨后低温,导致根部透气不良,引发了轻微的根腐病。同时,可能伴有土壤偏酸和某些微量元素缺乏。”
她条理清晰地分析:地势低洼、排水沟堵塞导致积水;土壤长期偏湿板结,透气性差;红光大队大量施用未充分腐熟的禽畜粪便(他们参观了沼气池和堆肥场,但处理量似乎跟不上产出),可能加剧了土壤酸化和盐渍化;边缘苗床接受光照和通风可能也稍差。综合因素导致了边缘苗床的弱苗现象。
“解决思路,”她继续道,“一是立即疏通排水沟,确保雨季来临前排水畅通;二是对病苗区进行中耕松土,提高土壤透气性;三是可以撒施少量石灰调节土壤酸碱度,同时补充一些草木灰或过磷酸钙,既补磷钾,也有助于改善土壤结构;四是加强通风,必要时可以适当间苗。对于已发病较重的苗子,建议拔除,用石灰水消毒病穴。”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势比划着,语言通俗,却直指要害。同组的学员听得连连点头,连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孙老师,也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分析得很全面,抓住了关键。”孙老师点评道,“尤其是注意到了地势、排水和施肥习惯的关联,这是很多初学者容易忽略的。解决方案也具有可操作性。林晚星同学,你对田间实际问题的观察和判断能力,很不错。”
这次现场教学,让林晚星在学员和老师心中的分量,又加重了几分。她不仅“会学”,更“会用”,能够将课堂知识与田间实际紧密结合,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这种能力,正是基层农业技术员最宝贵的素质。
从红光大队回来,林晚星更忙了。她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结合红旗大队的实际情况,整理了一份详细的报告,重点是如何借鉴红光大队的先进经验,在红旗大队现有条件下,进行渐进式的改良提升。比如,可以先尝试搭建更简易的向阳苗床(利用山墙或坡地),推广营养钵育苗;可以将沼气池的理念简化,推广更易操作的“三合一”式(厕所、猪圈、沼气)户用小型沼气池;可以将“猪-沼-菜”循环理念,拓展为更符合山地特点的“林(果)-草-畜-肥”立体循环模式……
她将这份报告拿给吴教授看。吴教授仔细阅读后,沉默良久,才摘下眼镜,缓缓道:“林晚星同学,你这不仅仅是一份学习报告,这是一份很有见地的、因地制宜的山区农业发展建议书。思路清晰,目标实际,步骤稳妥。很好,真的很好。”
他顿了顿,看着林晚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培训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有没有考虑过,留在省里?农科院或者农业厅,都需要你这样既有实践经验,又肯钻研、有思路的年轻人。”
留省?林晚星愣住了。这个提议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省城,农科院,更广阔的舞台,更丰富的资源,更深远的影响……这对任何一个有志于农业的人来说,都是难以拒绝的诱惑。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脱口答应。但几乎是在同时,沈廷舟沉默而坚定的脸庞,小军依赖的眼神,王大娘慈祥的笑容,红旗大队乡亲们质朴的信任,试验田里绿油油的庄稼,养殖场里喧闹的禽畜……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闪过。
那里有她的根,有她的牵挂,有她亲手参与开创的事业,有她承诺要回去一起建设的家园。省城虽好,农科院虽高,但那不是她的土壤。她的战场,她的价值,在那片刚刚摆脱饥荒阴影、正亟待更多智慧与汗水浇灌的红色丘陵之中。
“吴教授,”林晚星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谢谢您的看重。但是,我想回红旗大队。那里的乡亲们需要我,那里的事业刚起步,那里……是我的家。我觉得,我的知识和能力,在那里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也能帮助到更多像红旗大队一样的地方。”
吴教授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没有惊讶,没有失望,反而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甚至可以说是欣慰的笑容。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人各有志,也各有其最适合的位置。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基层确实更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带着你学到的知识,回去好好干!省农科院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以后有什么技术上的难题,需要什么资料,随时可以写信来。也希望你能把红旗大队建设得更好,成为真正的、可推广的先进典型。”
“谢谢吴教授!”林晚星郑重地鞠躬。她知道,这是来自一位真正学者的最高认可和祝福。
离开吴教授办公室,林晚星走在校园初春的小径上,心情前所未有的澄澈和坚定。前方的路,从未如此清晰。
然而,就在培训临近尾声,大家都沉浸在即将结业返乡的兴奋与不舍中时,一封来自红旗大队的家信,被辗转送到了林晚星手中。信是沈廷舟写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刚劲有力,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凝重。
“晚星吾妻:见字如面。家中一切安好,娘身体康健,小军学业用功,养殖场及试验田诸事顺遂,勿念。唯今春气候颇为异常,自立春以来,雨雪稀少,较往年同期偏旱。河沟水位下降明显,后山新开垦之苜蓿地及部分坡田,已显旱象。大队已组织人力挑水灌溉,然杯水车薪,恐非长久之计。近日公社传达上级指示,言及今年气候或有更大变数,嘱各生产队提前防范,广积粮,深挖井,以备不测。我心下甚忧,不知你处学习如何?何时可归?盼早日学成归来,共商对策。廷舟手书。”
信不长,但“气候异常”、“偏旱”、“恐非长久之计”、“气候或有更大变数”、“提前防范”等字眼,像一根根细针,扎在林晚星心上。
春旱!而且可能是一场范围更广、程度更严重的旱灾!这在这个靠天吃饭的年代,无疑是悬在头顶的利剑。红旗大队刚刚有了起色,养殖场规模扩大,新开垦的饲料地和坡田正需要水分,若遭遇严重旱灾,后果不堪设想!
林晚星的心猛地揪紧了。她捏着信纸,在宿舍里来回踱步。沈廷舟从不是危言耸听的人,他特意写信提及,语气如此凝重,说明情况可能比信中描述的更严重。
她立刻想起,在《作物栽培学》和《农业气象学》的课程中,老师都曾提到过气候变化对农业生产的影响,也讲过一些抗旱保墒的应急措施,但多是大而化之的原则。她需要更具体、更切实可行、更能适应红旗大队山地条件的抗旱方案!
不能再等了!她必须立刻行动,将所学与红旗大队的实际结合,制定出一套详细的抗旱预案,同时,也要为可能到来的更大挑战,做好技术和物资上的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林晚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状态。她白天照常上课,完成最后的课程和实践考核。晚上,则一头扎进图书馆,查阅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抗旱技术、节水灌溉、旱地农业的书籍和资料(虽然有限)。她利用一切课余时间,向教授气象学和农田水利的老师请教,结合红光大队学到的经验,反复推演、计算。
同时,她开始频繁地“光顾”省城的供销社、农资商店和旧货市场。用沈廷舟寄来的、自己省下的粮票和少量现金,加上完成系统小任务获得的一些囤货币,她小心翼翼地采购着可能用到的物资:结实的塑料薄膜(极其稀少且昂贵,她只买了很小一卷,打算用于最关键育苗床的覆盖保墒)、更高效的农药喷雾器喷头、一些耐旱作物的种子(如谷子、高粱、绿豆),还有几本关于简易水利设施和旱作农业的实用小册子。
最重要的是,她通过系统商城,仔细筛选,兑换了两样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既能发挥巨大作用,又相对“低调”的物资:一是“高效土壤保水剂”的简易配方(主要成分为腐殖酸、淀粉接枝共聚物等,可以用秸秆、落叶等农副产品通过特定工艺制备,效果虽远不如系统出品的成品,但成本低廉,易于推广);二是一套“简易山地集雨灌溉系统”的详细设计图纸(利用山坡、屋顶收集雨水,通过管道或沟渠引入蓄水池,再通过虹吸或重力进行滴灌或渗灌)。
她把配方和图纸,结合自己的理解和修改,用这个时代常见的术语和表述方式,重新誊抄、绘制在笔记本上,并附上了详细的制作、安装和使用说明。
做完这一切,距离培训结束还有三天。林晚星向学校申请提前一天离校,理由是家中突发急事(旱情确实紧急)。吴教授得知后,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句:“路上小心,回去好好干。需要什么支持,写信来。” 并特批她可以带走一些内部参考资料的手抄本。
离校前夜,同宿舍的姑娘们围着她,依依不舍。王秀娟红着眼圈:“晚星姐,你回去了一定要给我们写信啊!告诉我们你们大队又有什么新变化!”
李晓兰塞给她一小包省城特产的点心:“路上吃,别饿着。”
周敏和张红英也送上了各自的祝福和小礼物。
林晚星一一应下,心中充满了温暖和不舍。这三个月的学习生活,不仅让她收获了知识,也收获了宝贵的同窗情谊。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林晚星就背上比来时沉重了许多的行囊(里面装满了书籍、资料和精心采购的物资),踏上了归途。依旧是老牛开着那辆拖拉机送她到火车站。
“林技术员,这就回去啦?学了不少本事吧?”老牛憨笑着问。
“嗯,学了不少。牛师傅,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林晚星真诚地道谢。
“客气啥!以后有啥需要,指个信来!”老牛挥挥手。
哐当,哐当……回程的火车似乎比来时更加缓慢。林晚星归心似箭,无暇欣赏窗外再次变换的风景。她的脑海里,反复盘旋着沈廷舟信中的话语,盘旋着红旗大队可能面临的旱情,盘旋着她准备的抗旱方案和那些费尽心思弄来的物资。
她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一场硬仗。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系统、小心翼翼隐藏秘密的孤女。她是学成归来的林晚星,是红旗大队的技术顾问,是沈廷舟的妻子,是无数乡亲信赖的“晚星丫头”。她带着知识,带着方案,带着对这个家和那片土地全部的爱与责任,回来了。
火车呼啸着,奔向远方,奔向那片需要她的、红色的、正在萌芽希望也面临考验的土地。车窗上,映出她坚毅而沉静的面容。远行即将结束,而另一段更加波澜壮阔的征程,正等待着她的归来。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