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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光刺破云层,却不是日出,而是水库工地的探照灯提前亮起,惨白的光柱掠过山脊,将荒塬沟壑切割成黑白分明的碎片。夜,在仓皇中收尾。

竖井已被填埋大半,用从远处运来的、颜色质地相似的“客土”回填,表层仔细撒上原有的枯草败叶。地鼠是此道高手,他甚至挖来几窝蚂蚁,连土带巢穴移植到填平的地面,又用特制的药水喷洒,消除新鲜人迹。一切都在沉默与快速中进行,只有铁锹铲土、脚步轻移的窸窣声,和彼此粗重的喘息。

银狐拄着枣木拐杖,站在不远处的土坎上,像一截枯木。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每一处细节,偶尔用拐杖点一点,某个不起眼的土块便需重新处理。卫永刚最后一次检查他负责的散土区域,将几片被风吹乱的枯叶复位。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怕,而是累,更是精神高度紧绷后的虚脱。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带着那股深入骨髓的、混合了腐烂与金属的气息。

“撤。”银狐的声音干涩,不容置疑。

面包车停在更远处的废弃机井房后,盖着迷彩苦布。众人鱼贯上车,带着满身疲惫和泥土。车厢里多了几个沉重的编织袋,用破棉被和旧衣服裹着,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冰冷而沉郁的气场。没人去看那些袋子,也没人说话。铁头发动汽车,引擎声在黎明前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车子摇摇晃晃,驶离这片即将永沉水底的土地。

卫永刚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荒原。晨曦正挣扎着从地平线渗出,给天地间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青色。他忽然想起陈雨,想起她那双亮晶晶的、对地下世界充满冒险想象的眼睛。如果她看到此刻车厢里的景象,看到这些人身上死寂般的疲惫和那几袋沉默的、来自黑暗深处的“收获”,她还会觉得这是“生意”吗?

他闭上眼,鼻腔里还残留着墓土的气息,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井下铁钎撬动棺木时沉闷的“嘎吱”声,以及田三九那句“有动静,自己先顾自己”。现实冰冷刺骨,远非少年人想象中的传奇。

——

回到潼关老陈饭馆的后院,已是次日下午。饭馆照常营业,羊肉汤的香气飘散,与后院紧闭房门内弥漫的紧张气氛格格不入。那几袋东西被迅速搬进一间从不对外开放的杂物间,铁头守在门口,像一尊门神。

第三天夜里,卖家来了。

不是想象中的港商或神秘外国人,而是一个四十来岁、穿着普通夹克、提着人造革公文包的男人,长相毫无特点,扔人堆里瞬间消失。他自称“老吴”,说话带着南方口音,笑容可掬,眼神却像算盘珠子,滴溜溜地转,冷静地评估着一切。

银狐、陈伯、铁头、地鼠,还有卫永刚(他被允许在场,算是某种“入门”仪式),都在杂物间里。昏黄的灯泡下,编织袋被打开,一件件“东西”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摆放在铺了旧绒布的方桌上。

最先取出的是一对青铜壶,造型古朴,纹饰繁复,覆盖着厚厚的、颜色斑斓的铜锈和坚硬如石的“地子”(锈蚀物与泥土的混合物)。紧接着是几件玉器——玉璧、玉琮、玉握,沁色自然,温润内敛。还有一堆锈蚀成疙瘩的铜钱,几件陶俑(可惜多有残损),以及一些漆器残片,色彩黯淡,但隐约可见当年华彩。

老吴戴上白手套,拿起一个高倍放大镜,又掏出一个小巧的强光手电。他看得极慢,极仔细,几乎将脸贴到器物上,呼吸都放轻了。他用指甲轻轻刮擦锈层边缘,用舌尖(极其隐蔽地)尝了尝铜锈的味道,又用手指感受玉器的温润与重量。整个过程,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老吴偶尔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嗯”、“哦”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银狐坐在一旁的破藤椅上,闭目养神,似乎毫不在意。但卫永刚注意到,他那搭在拐杖上的、枯瘦的手指,正以极小的幅度,轻轻敲击着。

终于,老吴直起身,摘下手套,脸上恢复了那种职业化的笑容。“东西不错,尤其是这对战国蟠螭纹青铜壶,水坑保存,锈色上乘,铭文虽然漫漶,但器型标准。汉玉也不错,沁色自然,是‘老土大红’(一种上等沁色)。就是陶俑品相差些,漆器残了……”

“开价。”银狐眼皮都没抬,打断了他的行话点评。

老吴也不尴尬,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翻了一下。

十万。

铁头鼻子里哼了一声。地鼠眼神闪烁。陈伯面无表情。卫永刚心里却是一震——十万,在2001年,这是一笔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巨款。

银狐终于睁开眼,混浊的目光落在老吴脸上,看了几秒钟,慢慢摇了摇头,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万。

老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搓着手:“胡爷,您这价……现在风声紧,路上风险大,出手也难……”

“嫌难,可以不要。”银狐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韩城水库,下个月蓄水。这些东西,是最后一批能见天日的。再过些日子,就得去水底下捞了。那时候,价钱,可就不是这个数了。”

老吴脸色变了变,显然知道水库的事。他又仔细看了看那对青铜壶,沉吟良久,最终咬牙:“十五万。现金。我只能出到这个数。再多,我得砸手里。”

银狐不说话了,又闭上了眼睛,手指在拐杖上轻轻敲着。一下,两下……敲得人心头发慌。

“成交。”银狐终于开口。

老吴明显松了口气,打开那个毫不起眼的公文包,里面是几捆用报纸包好的、砖头似的百元大钞。他点出十五捆,推到桌子中央。银狐对陈伯点点头,陈伯上前,一捆捆验过,然后收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同样不起眼的蛇皮袋里。

交易完成。老吴将东西重新包好,动作迅速而专业,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钱,就堆在桌子上。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油墨和新纸特有的、略带辛辣的气味。这气味,比墓土的腐朽味,更让人心跳加速。

银狐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叠钱,开始分。他没有用秤,只是用手掂量,或者用眼睛看厚度,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铁头,出力最多,下的是死力,三万。”

厚厚三捆钱推到铁头面前。铁头喉咙里咕噜一声,一把抓过,塞进怀里,脸上横肉抽动了一下。

“地鼠,打洞探路,是你的本事,两万五。”

地鼠嘿嘿一笑,搓着手接过,小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光。

“老陈,”银狐看向陈伯,语气缓和了些,“地方是你找的,路子是你牵的,前后打点,也费心。四万。”

陈伯默默接过,没说话,将钱放进脚边一个旧布袋。

还剩五万五。银狐拿起两捆,扔给一直站在角落、像影子一样的卫永刚。“散土的。活儿干得干净。赏你的。”

两万块,沉甸甸地压在手心。卫永刚从没拿过这么多钱。指尖传来钞票边缘锋利的触感,那是一种与泥土、与青铜、与玉器截然不同的、属于现世的、滚烫的质感。他喉咙发干,下意识地看向陈伯。陈伯对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银狐将剩下的三万五,慢条斯理地收进自己怀里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内袋。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钞票,落在了卫永刚脸上。那目光,不再是之前评估货物般的锐利,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像是匠人看到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又像是猎人发现了一头有潜力的幼兽。

“卫家小子,”银狐开口,声音沙哑,“你爷爷卫老哥,当年是关中地面上,数得着的‘辨土’高手。他那一手‘闻风知墓,观草识陵’的本事,可惜了。”他顿了顿,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我看你,散土散得仔细,有章法,不毛躁,是块材料。这行当,光有力气,有胆量不够,得用这儿。”他用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跟着我,”银狐向前微微倾身,一字一句,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我教你真东西。看山寻龙,分金定穴,辨明断代,识宝估价……不比你在土里刨食强?你卫家的手艺,不能到你这就断了根。”

房间里一片寂静。铁头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鼠眼神闪烁,看看银狐,又看看卫永刚。陈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卫永刚的心猛地一跳。银狐的提议,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盏灯,照亮了一条截然不同的、充满危险却也可能通往“本事”和“地位”的道路。这意味着,他不再是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散土”脚夫,他将真正踏入这个行当的核心,学习那些传说中的技艺。爷爷烧掉的手抄本,那些他曾抗拒又隐秘渴望的知识,似乎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摆在了他面前。

“银狐,”陈伯突然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刚子年纪还小,心性未定。这行当的水太深,你那些本事,是宝剑,也是枷锁。他现在,跟着我在饭馆,安安稳稳,挺好。”

银狐缓缓转过头,看向陈伯,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冷了下来。“老陈,你是在饭馆里待久了,灶火气把胆子都熏小了?还是说,”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你怕我把他教出来,将来……压过你养的那只小雀儿?”

陈雨!银狐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某种默契。卫永刚猛地看向陈伯。陈伯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更沉了一些,他迎视着银狐的目光,没有退缩。

“小雨是女孩子,心思不在这些上。刚子,”陈伯看向卫永刚,眼神复杂,“他有他自己的路。你的本事太大,他担不起,也未必想担。”

两个老人,一个代表着地下世界顶尖的技艺和深不可测的权威,一个代表着暂时的庇护和某种难以言明的、近似亲情的关系,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无声交锋。卫永刚夹在中间,手里攥着那两万块钱,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知道,这个选择,可能会彻底改变他人生的轨迹。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几声有节奏的、轻轻的敲击声,像鸟喙啄木。铁头立刻警觉地直起身,地鼠的手摸向腰间。银狐却摆摆手,示意无事。

片刻,一个灵巧的身影翻了进来,是田三九。他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泥痕,但眼睛亮得惊人,怀里鼓鼓囊囊,显然也刚从某个“工地”回来,收获不小。

“哟,分钱呢?”田三九咧嘴一笑,对屋里凝重的气氛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一眼看到卫永刚手里攥着的钱,又看看桌上剩余的空当,吹了声口哨:“行啊,刚子,第一次上手就捞着肉了。”他自来熟地凑到桌边,从怀里掏出个脏兮兮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酱牛肉和一瓶白酒。“来来,有钱了,喝点!我请!”

他这插科打诨,意外地打破了刚才的僵局。银狐深深地看了卫永刚一眼,没再逼问,拄着拐杖,慢慢坐回了藤椅。陈伯也收回了目光,低头整理自己的布袋。

田三九给铁头、地鼠都倒了酒,又给卫永刚满上一碗劣质白酒。“兄弟,碰一个!算是庆祝咱们……嗯,合作愉快?”他冲卫永刚挤挤眼,自己先仰头干了。

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卫永刚觉得脑子稍微清醒了些。他看着田三九那张沾着泥污、却充满鲜活生命力的脸,又看看手里冰冷的钞票,想起井下那句“自己先顾自己”,想起他对自己家世的了解,忽然生出一种奇特的亲近感。在这冰冷、残酷、充满算计的地下世界里,田三九是唯一一个让他觉得,或许可以“说点真话”的人。

“三九,”卫永刚端起碗,看着田三九,“咱俩,拜个把子,怎么样?”

此言一出,房间里又是一静。连银狐都抬了抬眼皮。拜把子,在这个行当里,不是儿戏。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祸福与共,也意味着一种比临时搭档更紧密、也更危险的联系。

田三九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用力一拍卫永刚的肩膀:“行啊!我田三九就喜欢你这种痛快的!咱俩年纪差不多,都是苦命人,在这不见天日的行当里刨食,多个兄弟,多条路!干了!”

没有香烛,没有祭品。两人就着那盏昏黄的电灯,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简单的仪式,却带着某种江湖儿女的郑重。

“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田三九抹了把嘴。

“有我的,也有你的。”卫永刚郑重地说,胸中涌起一股陌生的热流。这热流,与金钱带来的刺激不同,与银狐的招揽带来的悸动也不同。这是一种在无边黑暗中,找到同类,彼此确认的慰藉。

银狐看着这一幕,没说话,只是手指在拐杖上,又轻轻敲击起来,眼神晦暗不明。

陈伯叹了口气,摇摇头,提起装钱的布袋,转身离开了杂物间。

几天后,那批货的“散土”手法,在极小的圈子里悄然传开。传说在水库考古队眼皮底下,一个汉墓被起得干干净净,现场恢复得“连老鼠打洞的痕迹都自愧不如”,尤其是散土的处理,均匀、自然,完全融入环境,连最老练的考古队员都没看出破绽。做这活儿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姓卫。

于是,不知从谁开始,“散土王”这个外号,就像墓穴里的阴风,悄悄刮了起来。它带着三分敬畏,三分忌惮,还有四分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手艺精湛的年轻人的好奇。

卫永刚本人听到这个外号,是在一个多星期后,从潼关另一个地下掮客口中。当时他正替陈伯去送一包“普通干货”(掩饰的说法)。那人打量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哟,这不是新晋的‘散土王’吗?胡爷手下,果然出人才。”

卫永刚心中一震,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接过货款,转身离开。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卫永刚”这个名字,正在被“散土王”这个代号所覆盖。他正式踏入了这个阴影中的世界,有了自己的位置,也有了甩不掉的名号。

钱,他分成了三份。一份偷偷塞在了陈伯枕头下,算是饭钱和谢意。一份仔细藏好。还有一份,他买了一瓶好酒,一条好烟,在一个月色尚可的夜晚,翻进了田三九在县城边缘那个脏乱差的临时窝棚。

两个刚刚拜了把子的年轻人,就着花生米,对着惨白的月光,将那一瓶烈酒喝得点滴不剩。他们很少说话,只是偶尔碰杯,听着远处火车驶过的轰鸣,各自想着心事,也感受着这黑暗世道里,一丝微弱的、来自同类的暖意。

而在老陈饭馆的后院,银狐的枣木拐杖轻轻点着地面,对沉默抽烟的陈伯说:“老陈,你拦不住。这小子,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他那双眼睛,看土色,看痕迹,比你我想的还要毒。‘散土王’?呵,这才刚开始。”

陈伯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他望向卫永刚房间那扇黑漆漆的窗户,良久,才低声道:“是福是祸,看他自己的造化吧。我只盼着,小雨别被卷得太深。”

夜风吹过黄河,带来潮湿的水汽。潼关的灯火在夜色中明灭,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获得了名号,有了兄弟,拿到了第一笔巨款,也站在了人生岔路口的卫永刚,还不知道,这个“散土王”的称号,将为他带来怎样的机遇,又将他拖向何等深邃的黑暗。命运的网,正在他周围,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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