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的塑胶场地上,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弘晖蹲在沙坑边,小手捏着湿沙子,试图堆出一个小“房子”。旁边是叽叽喳喳的朵朵和其他几个孩子,他们正合力挖一条“运河”。
“弘晖,你的房子怎么没有门呀?”朵朵凑过来,指着那个歪歪扭扭的沙堆。
弘晖愣了一下,他堆的是记忆中王府亭子的模样,有飞檐(用两片树叶插着),有立柱(用小木棍支撑),但确实没考虑门。他想了想,用小铲子在沙堆侧面挖了个洞:“门在这里。”
“好小!人进不去!”另一个小男孩嚷道。
“这是……月亮门。”弘晖努力回忆着阿玛书房外那个圆圆的院门,“好看的。”
“月亮门?”孩子们觉得新奇,纷纷围过来看。弘晖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却有点小小的开心。这是第一次,他带来了这里没有的东西,而且被注意到了。
王老师在不远处看着,脸上露出微笑。这个叫弘晖的孩子,刚来时那么拘谨沉默,现在虽然话还是不多,但已经能和其他孩子进行简单的互动,偶尔蹦出的几个词如“回廊”、“歇山顶”,虽然孩子们不懂,却给游戏增添了不少趣味。只是他总带着那匹旧木马,寸步不离,显得有些特别。
自由活动结束的铃声响起。孩子们排队洗手,弘晖小心地把枣木小马放在自己的小储物格顶层,还用一张纸巾垫着,这才跑去洗手。这个细心的举动被王老师看在眼里。
洗手时,弘晖看着水龙头里自动流出的水,还是会有一瞬间的愣神,但已经不会像最初那样惊呼了。他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挤了一点点草莓香味的洗手液,搓出泡泡,冲洗干净。只是他洗得格外认真,连指甲缝都不放过,这是李嬷嬷从小教他的规矩。
下午的绘画课,老师让孩子们画“我的家”。其他孩子画的都是高楼、窗户、小汽车,或者爸爸妈妈手拉手。弘晖拿着蜡笔,犹豫了很久。他想起紫禁城黄色的琉璃瓦,想起雍亲王府朱红的大门和石狮子,想起额娘院子里那棵海棠树……可他不知道该怎么画。
最后,他在画纸中央,画了一个大大的、穿着袍子的人(阿玛),旁边画了一个小一点的、穿着裙子的人(额娘),然后在两人中间,画了一个更小的、穿着奇怪衣服(现代运动服)的自己。天空上,他用黄色蜡笔用力涂了一个圆圆的太阳,在太阳周围,画了许多道放射状的金色线条。
“弘晖画的是爸爸妈妈和你自己吗?”王老师走过来,俯身看着,“画得真好!太阳的光芒很灿烂。不过,为什么你在太阳光里面呀?”
弘晖抬起头,眼睛清澈,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困惑:“因为……晖儿记得,有光。暖暖的,金色的光。”他指了指自己和爸爸妈妈之间那道他用褐色蜡笔特意加深的、代表地面的线条,“然后,晖儿就从这里,到了那里。”他的小手指从画纸的一边(代表王府?),划了一道弧线,落到穿着运动服的自己身上。
王老师怔了怔,随即理解为孩子独特的想象力或者某种心理投射,也许是想表达和父母分离的思念?她笑着摸摸弘晖的头:“嗯,弘晖一定是坐着阳光飞毯,从老家飞到爸爸妈妈现在工作的地方,对不对?真是个有想象力的故事!”
弘晖眨了眨眼,没有反驳。他不懂“阳光飞毯”,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飞来的。可是……怎么说呢?他看着画上那团金色的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放在小凳子旁边的枣木小马。小马安静地立在那里,在透过窗户的阳光照耀下,木质纹理显得温润。
就在这时,弘晖清晰地感觉到,小马的方向,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很淡,像冬日呵出的一小口气,瞬间就消散在空气里。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把木马拿过来,抱在怀里。木质表面是常温的,刚才那丝暖意仿佛只是错觉。
但他心里,却莫名地安定了许多。
放学时,林婉来接他。王老师委婉地提起了那幅画,说:“弘晖妈妈,孩子是不是有点分离焦虑?或者最近经历了比较大的环境变化?他画了一幅很特别的画,似乎对‘光’和‘移动’有特别的感受。平时他也总是带着那匹木马,很珍惜的样子。”
林婉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保持微笑:“谢谢王老师关心。是,我们之前工作比较特殊,孩子跟着我们在野外考古营地待过一段时间,最近才回城市,可能还在适应。那木马是他……很重要的长辈送的,所以特别依恋。”这个借口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用以解释弘晖某些“不合时宜”的认知和行为。
“哦,原来如此。”王老师恍然大悟,对弘晖更多了一份怜爱,“孩子适应得已经很快了,很有规矩,也很聪明。慢慢来,会越来越好的。”
回家的路上,林婉问起那幅画。弘晖描述了自己画的内容,尤其是那道“金色的光”。林婉和陈明晚上仔细研究了那幅稚嫩的画,心情沉重。孩子的记忆和感知,似乎正在将那次穿越的经历,用他能理解的方式具象化。
“我们不能只被动等待了。”陈明翻看这几天记录的关于木马的观察笔记,除了弘晖摔跤那次和今天下午,木马并无其他明显物理变化,“或许,我们该主动做点什么。比如,尝试复现一下弘晖过来时的条件?他虽然说不清,但提到‘抓周’、‘想拿匕首’、‘金光’。我们可以试试在类似的时间,让他接触一些老物件,或者……在精神高度集中或情绪波动时,观察木马的反应。”
林婉有些犹豫:“这会不会有风险?万一……万一刺激过度,真把他送回去了,或者引发别的变故?”
“但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弘晖的情绪在慢慢稳定,这是个好迹象,但也意味着那个‘触发点’可能正在淡化。我们需要在不惊吓到他的前提下,进行一些温和的尝试。”陈明推了推眼镜,“就从……营造一个类似‘抓周’的、需要他集中注意力做选择的游戏情境开始吧。”
紫禁城,上书房。
康熙摒退了所有太监宫女,只留下胤禛、胤祥,还有被紧急召回的、正在京郊办事的皇长子胤禔和皇三子胤祉。御案上摊开的,除了那枚黑色薄片,还有几份粘杆处和各地督抚密报的摘要。
“都看看吧。”康熙的声音带着疲惫,但目光依旧锐利,“这半月来,粘杆处查访僧道巫觋一百三十七人,所谓‘异人’四十六名,大多为招摇撞骗之徒,所言虚妄,不足采信。各地密报所提‘奇闻异事’,十之八九乃以讹传讹,余下一二,经查亦多为巧合或人为。”
胤禔快速翻阅着,浓眉紧锁:“皇阿玛,如此说来,岂非毫无进展?那这些装神弄鬼的废物,还留着作甚!”
胤祉则仔细看着一份关于南方某地“天降流火,有异石,铭文古怪”的密报,沉吟道:“皇阿玛,此‘异石’上的纹路,经当地学子临摹呈上,儿臣观之,虽亦古怪,但与这薄片上之符号,似乎并非同源。更像天然纹理,被乡民附会。”
胤祥有些着急:“难道白晋那些西人的说法,也是空谈?”
康熙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从一摞密报最底下,抽出薄薄一张纸:“并非全无收获。四川巡抚密奏,川西雪山深处,有猎户称曾见‘七彩霞光,倏忽而逝,光散处雪地无痕’。云南土司亦报,边境密林有野人部落传说,提及‘金光门扉,误入者可见铁鸟腾空、银楼林立之幻境’,然年代久远,语焉不详,且与巫蛊迷信混杂。”
这些记载,比之萨满的呓语更为飘渺,但“金光”、“铁鸟”、“银楼”(是否指玻璃幕墙高楼?)等词汇,却隐约与弘晖失踪时的异象、萨满的描述,甚至白晋所猜想的“他世”景象,有着微妙的呼应。
“更重要的是,”康熙将那张纸放下,目光扫过几个儿子,“朕让钦天监与造办处联手,日夜研究此物。”他指向黑色薄片,“其材质,确非金非玉非石非木,坚不可摧(相对古代工艺),利刃不能伤,水火不能侵。其背面光滑如镜,毫无瑕疵,绝非研磨所能及。造办处的几位老匠人看了,直言‘此非人力可为,乃天工’。”
书房内一片寂静。连最不信邪的胤禔,也露出了凝重之色。技艺精湛的工匠都这么说,其分量远比术士的胡言重得多。
“老四,”康熙看向胤禛,“弘晖旧居,可有何异常?”
胤禛躬身:“回皇阿玛,儿臣谨遵旨意,封锁院落,一切保持原样,每日仅遣两名可靠老仆入内洒扫。儿臣亦每日亲自巡查……”他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三日前起,儿臣察觉,弘晖抓周时最喜、常抱在手中玩耍的那匹枣木小马,其底座木质,触之……似有极其微弱之温润感,与寻常木料之冰凉不同。初时以为是日光照拂之故,然接连数日,无论晨昏阴晴,置于室内,此温润感依旧隐约可察,虽不明显,但确实存在。”
“哦?”康熙身体微微前倾,“那木马现在何处?”
“仍在弘晖房中原地,未敢擅动。儿臣已命人暗中日夜看守记录,其表面无异状,仅底座木质有此微妙变化。”胤禛答道。这个发现让他既激动又忐忑,仿佛在无尽的黑暗深渊旁,看到了一缕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光。
“枣木小马……”康熙手指轻叩桌面,“是胤祥所赠?”
“是,皇阿玛。”胤祥连忙道,“是儿臣在弘晖生辰前,特意寻了块老枣木,请京中巧匠雕成,想着寓意‘早早马上封侯’。”
“一块寻常枣木……”康熙沉吟,“老四,你即刻回府,将那木马取来。记住,勿要惊动旁人。”
“儿臣遵旨!”
“此外,”康熙的目光变得深沉,“老十三,你之前说,留意到市井中有关于‘西人奇谈’之语?”
胤祥精神一振:“是!儿臣近日结交一常与粤海关洋商打交道的牙人,据其酒后所言,有些泰西船员水手闲谈时,确会提及海外一些荒诞不经的传说。有云大海尽头有‘颠倒之国’,人物皆倒立行走;有云地下深处另有‘镜中世界’,一切与吾世相反;更有甚者,提及有‘时空涡流’,船只误入,倏忽间已过百年,或见未来之城……不过皆被引为笑谈,无人当真。”
“无人当真……”康熙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弘晖失踪之前,朕又何尝将此类怪谈当真?传旨,命广东巡抚,借海关贸易之机,不着痕迹地向泰西洋商打探,凡有关时空错乱、异世见闻之传说,无论多么荒诞,皆需记录呈报。另,着闽浙等地,对出海商民亦多加留意。”
一道道旨意悄然发出。帝国的机器,开始为一个三岁孩童的离奇失踪,为一个超越时代的谜团,缓慢而精密地运转起来。调查的方向,从单纯的寻人,逐渐转向一个更为幽深未知的领域。
当夜,胤禛将弘晖那匹枣木小马秘密带入宫中。康熙与几个儿子在灯下反复查看。小马雕工精致,神态灵动,木质纹理细腻,确是一件上好的玩物。康熙亲自用手抚摸底座,果然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似有若无的温润,区别于木料本身的凉意,也不同于被体温焐热的暖,而是一种……内敛的、隐约的活性温度。
“确与常木不同。”康熙下了结论,眼中光芒闪烁,“此马与弘晖最为亲近,常在手边把玩。其失踪后,此木却显异状……莫非,此物亦受那‘金光’或‘异世’之力浸染,留有印记?”
这个猜想让所有人心中一震。如果木马是“印记”,那它是否会是指引弘晖归来的“路标”?或者,它本身是否隐藏着穿梭两个世界的“钥匙”?
无人能答。
康熙将木马郑重放回锦盒:“此物与那黑色薄片,皆需妥善保管,严加看护。或许,关键就在它们身上。”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弘晖能否归来,或许……就看吾等能否参透此中玄机了。”
夜色中,雍亲王府弘晖的旧居内,空空荡荡,似乎还残留着孩童的奶香气。而遥远的现代公寓里,弘晖正抱着同一匹小马,在林婉温柔的睡前故事声中,沉入梦乡。他梦里,有金色的光,有阿玛严肃却温柔的脸,也有幼儿园滑梯的畅快,和朵朵他们“修运河”的笑声。
两个世界,围绕着同一匹枣木小马,展开了各自平行又隐约呼应的探索。而那微弱的温润感,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正在无人知晓处,悄然酝酿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