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终于停了。
可天色依旧阴沉。
仿佛连老天,也在为即将发生的事,压低了云层。
沈绣与阿蘅已在西行路上走了七日。
阿蘅的伤,比预想中更重。
每走一段,她都要停下来喘很久,咳嗽时带着血丝。
沈绣看在眼里,却不敢说破。
她知道,再往前,便是边州地界。
那里三教九流混杂,是朝廷与江湖的灰地。
也是——
她们唯一能暂时藏身的地方。
“再走半日。”沈绣低声道,“前面就是乌木镇。”
“镇上有黑市,能买到药。”
阿蘅点点头,却忽然笑了。
“沈绣。”
“你有没有发现。”
“自从那一夜之后,你走路的样子,都变了。”
沈绣一怔。
“哪里变了?”
阿蘅想了想:“以前,你走路,总是低着头。”
“现在——”
“你会看路。”
沈绣沉默。
她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低头活着的人。
乌木镇,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混乱。
破旧的木屋沿着泥泞街道排开,酒肆、赌坊、黑市混杂其间。
戴斗笠的行脚人、披兽皮的蛮商、蒙面的小贩,来来往往。
没有人问来路。
只问——
你有多少银子。
沈绣用杜内卫给的路引,换了个假身份,在镇西租下一间破屋。
屋中只有一张木榻、一张破桌。
可对她们来说,已是难得的安身之所。
当夜,她带阿蘅去了黑市,重金买了一副药。
黑市郎中看过阿蘅后,只摇头叹气:
“内伤太重。”
“这药,只能吊命。”
“要想活得久——”
“得用‘玉骨散’。”
沈绣心中一动:“哪里能买到?”
郎中眯眼看她:“那是军中秘药。”
“只有几个大药行,或……权贵府中,才有。”
沈绣沉默。
权贵。
这两个字,在她心中,重重落下。
她扶着阿蘅回到破屋。
夜深。
镇中喧闹渐歇。
沈绣坐在桌旁,借着油灯,看着自己带出的那卷锦线。
金钢线、药线、黑绢线。
这是她全部的“刃”。
她的目光,慢慢变得坚定。
她知道,她若想活下去。
阿蘅若想活下去。
她就必须——
继续走下去。
而第一步——
就是让这个镇子里的人,知道:
“锦事调”,已经来了。
第二日清晨。
沈绣独自去了镇中最大的酒肆。
那里,是消息最集中的地方。
她要的,不是酒。
而是——
猎物。
她在角落坐下,低头听着四周的闲谈。
“听说了吗?前几日朝廷派来的粮官,被人砍了。”
“砍了?谁这么大胆?”
“还能有谁?边州这地界,最横的——”
“当然是赵剥皮!”
“嘘!小声点!你不想活了?”
沈绣的指尖,微微一顿。
“赵剥皮?”她低声重复。
旁边一名酒客,压低声音道:
“赵阎,边州转运使。”
“人称赵剥皮。”
“专剥百姓皮。”
“军粮到他手里,能少三成。”
“边民卖儿卖女,也填不满他的窟窿。”
另一人冷笑:“可人家后台硬。”
“据说直通中枢。”
“谁敢动?”
沈绣低下头,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赵阎。
转运使。
后台通中枢。
她想起黑市郎中的话——
军中秘药。
权贵府中。
也许——
她的第一个目标,已经出现。
当夜。
沈绣悄然潜入镇中,探查赵阎的府邸。
那是一处修得极为奢华的宅院。
高墙深院,守卫森严。
与破败的乌木镇,形成鲜明对比。
她伏在暗处,细细观察。
守门校尉换岗的时间、巡逻的路线、后院的死角。
她在脑中,一点点勾勒出这座府邸的“线”。
就像当初,她在绣衣局,绣堪舆图一般。
不同的是——
这一次,她要绣的,是一场死亡。
回到破屋后,她将所见一一记下,又在地上用炭笔画出简图。
阿蘅倚在床上,看着她忙碌。
“你要动赵阎?”
沈绣点头。
“他府中,必有军药。”
“若能找到玉骨散,你还能多活几年。”
阿蘅沉默良久。
“那你呢?”
“你杀他,是为了我。”
沈绣抬头,看着她。
“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要活下去。”
“就得让这条路,见血。”
阿蘅轻轻叹了口气。
“那我陪你。”
沈绣一惊:“你伤成这样——”
“我不能杀。”阿蘅打断她,“可我可以——”
“帮你看线。”
沈绣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像在绣衣局一样。
她负责针。
阿蘅负责——
看势。
她点了点头。
“好。”
三日后。
赵阎府中,大宴宾客。
据说是为迎接中枢派来的巡察使。
府中灯火通明,歌舞不绝。
沈绣换上从黑市买来的侍女衣裙,混在送酒的队伍中,悄然潜入。
她低着头,端着酒壶,跟着人流进入正厅。
厅中,赵阎正居中而坐。
那是个肥硕的中年男人,满面油光,脖子上的金链子晃眼。
他一边饮酒,一边大声谈笑。
“诸位放心!”
“边州这点事,本官一力担着!”
“只要上头满意——”
“大家,都有好日子过!”
满堂附和。
沈绣垂眸,心中冷笑。
她借着斟酒的机会,慢慢靠近赵阎。
她的袖中,藏着一段细细的金钢线。
只要再近一步——
她便能,将这条线,送进他的喉咙。
可就在此时。
她忽然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冰冷。
警惕。
她心中一凛,余光扫去。
只见厅侧,一名黑衣护卫正盯着她。
那人目光如鹰,显然不是普通家丁。
她心中暗骂一声,立刻低下头,装作恭顺退下。
她知道——
不能在正厅动手。
至少,不是现在。
夜更深。
宴席散去。
宾客各自被引入客房歇息。
府中渐渐安静下来。
沈绣躲在后院假山阴影中,静静等着。
她知道,赵阎这种人,宴后必会去后院密室清点礼物。
那才是——
她真正的机会。
果然。
不到一炷香时间。
赵阎在两名贴身护卫的护送下,往后院而去。
沈绣屏住呼吸,悄然尾随。
她绕过巡逻的守卫,贴着墙影,一步步靠近后院偏厅。
就在赵阎推门入内的瞬间。
她动了。
她从暗处掠出,金钢线在指间骤然绷直。
“谁——”
赵阎刚要开口。
金钢线已如无形之刃,狠狠割向他的喉咙。
噗——
血光乍现。
赵阎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瞪大眼睛,捂着脖子,踉跄后退。
可还未等他倒地。
那两名护卫已反应过来,拔刀扑来!
“找死!”
沈绣心中一沉。
她没想到,这两名护卫的反应如此之快。
她急退一步,黑绢线甩出,缠向其中一人的手腕。
可另一人已一刀劈来!
她侧身躲避,刀锋擦着她的肩而过,带起一片血花。
剧痛袭来。
她咬牙稳住身形,金钢线猛地回拉。
被缠住的护卫,手腕瞬间被割断,惨叫倒地。
可另一名护卫,却已逼到她面前。
刀光森冷。
她已来不及再布线。
就在刀锋即将落下的瞬间——
“嗖!”
一枚小石子破空而来,正中那护卫的眼眶!
那人惨叫一声,动作一滞。
沈绣抓住这刹那空隙,猛地前扑,黑绢线绕上他的脖颈,狠狠一勒!
药线入体。
那护卫挣扎了几下,便软倒下去。
沈绣这才发现——
方才那枚石子,竟是从院墙另一侧射来的。
那方向——
正是阿蘅所在的位置。
她心中一暖。
阿蘅真的,在帮她“看线”。
赵阎此刻已倒在地上,喉咙被割开,却尚未断气。
他捂着脖子,发出咯咯的怪声,满眼恐惧。
沈绣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
“赵阎。”
“你认得我吗?”
赵阎显然认不出她是谁。
可他看见她手中染血的金钢线,却已吓得魂飞魄散。
他拼命摇头,想求饶。
沈绣却没有再给他机会。
她将金钢线绕过他的脖颈,双手一错。
咔。
赵阎的脖子,被生生绞断。
他的眼睛,还大睁着。
仿佛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无名侍女手中。
沈绣松开手,缓缓站起。
这是她第二次杀人。
却比第一次,冷静得多。
她心中,没有太多波澜。
只有一个念头——
快。
她迅速搜查赵阎身上的钥匙,又冲入偏厅内室。
果然,在一处暗格中,找到了几只玉瓶。
瓶身刻着军药印记。
她打开一只,闻了闻。
淡淡的药香中,带着一丝冷冽。
正是——
玉骨散。
她心中一喜,将几只玉瓶全部收入怀中。
随后,她没有忘记——
标记。
她从怀中取出一角残锦,轻轻放在赵阎的尸体旁。
又用炭笔,在残锦上,勾去了一只凤眼。
她不知道,这凤眼意味着什么。
但在她心中,它已成了一个象征——
每杀一人。
少一只凤眼。
直到有一天——
所有凤眼,都被填满。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赵阎一眼。
低声道:
“这是你欠的。”
远处,已传来脚步与惊呼声。
显然,有人发现了异样。
沈绣不敢久留,迅速翻出后墙,消失在夜色中。
她按约定路线,疾奔至镇外乱石林。
阿蘅早已在那里等她。
她靠在石旁,脸色苍白,嘴角还挂着血丝。
“成了?”她低声问。
沈绣点头,将玉瓶取出。
阿蘅看到后,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你受伤了?”她注意到沈绣肩上的血。
“没事。”沈绣摇头,“皮外伤。”
她扶住阿蘅:“走,先离开这里。”
两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日清晨。
乌木镇炸开了锅。
“赵剥皮死了!”
“昨夜被人割喉绞杀!”
“护卫两死一伤!”
“尸体旁边——”
“放着一角残锦!”
“那锦上,少了一只凤眼!!”
“是她!一定是她!”
“那个皇城逃出来的女魔头!”
“锦事调——是锦事调来了!!”
流言如火,瞬间烧遍整个镇子。
恐惧,开始在边州蔓延。
与此同时。
皇城,中枢。
一封急报,被送入沈怀瑾手中。
他展开一看。
眉头,微微一挑。
“边州转运使赵阎,于乌木镇遇刺身亡。
死状与绣衣局旧案相似。
尸旁留残锦一角,凤眼缺一。
疑为沈绣所为。”
沈怀瑾看完,沉默良久。
随后,竟缓缓笑了。
那笑意,冷而深。
“好。”
“好得很。”
他低声道:
“阿绣。”
“你终于——”
“开始用刀了。”
他抬头,看向案前的亲信。
“把这份案报,递给刑部。”
“让他们——”
“盯紧赵阎一案。”
“务必查清,他背后牵扯的——”
“所有人。”
亲信一怔:“侯爷,这……不是正好帮了您?”
沈怀瑾淡淡道:
“帮?”
“她是在替我——”
“开路。”
数日后。
阿蘅的伤,在玉骨散的作用下,终于稳住。
虽然依旧虚弱,却已不再咳血。
沈绣守在她身旁,第一次,露出些许疲惫后的轻松。
“有效。”她低声道。
阿蘅笑了笑。
“那你得多杀几个。”
“这药,很贵。”
沈绣也忍不住苦笑。
“我不想再杀。”
“可我不杀——”
她看着阿蘅。
阿蘅轻声道:“我懂。”
“你是为了我。”
“也是为了你自己。”
夜里。
两人坐在篝火旁。
沈绣从怀中取出那一角残锦。
火光下,锦线斑驳。
凤眼缺了一只。
她看着那空缺,忽然说道:
“阿蘅。”
“我想给我们,定个规矩。”
阿蘅看向她:“什么规矩?”
沈绣抬头,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从今往后。”
“我们杀的,只能是——”
“该死的人。”
“权贵、贪官、以人命为棋的那些人。”
“每杀一人。”
“留一角残锦。”
“少一只凤眼。”
“等凤眼尽空之日——”
她顿了顿。
“便是这张锦——”
“填满人心之时。”
阿蘅怔了怔,随后笑了。
“听起来,像个疯子。”
“可我喜欢。”
她伸出手,与沈绣轻轻一击。
“那就——”
“从赵剥皮开始。”
沈绣点头。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
锦事调,不再只是流言。
而是——
一个真正开始转动的局。
风雪再起。
沈绣与阿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可边州、乃至天下。
都开始记住一个名字。
一个用锦线索命、以残锦为令的名字——
锦事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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