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如雨,在狭窄水道上空交织成死亡的罗网。舢板在密集的攒射下剧烈摇晃,木板被洞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沐剑屏的剑光已不如最初那般绵密,她左肩、右臂各中了一箭,鲜血染红衣襟,却仍咬牙死死护住船舱口,将射向韦小宝和胡大夫的箭矢格开大半。
胡大夫腿上新添箭伤,痛得冷汗涔涔,却仍奋力将那个装着账册和锦盒的油布包塞进一个空水桶,用绳索死死捆住。船夫中箭落水,生死不知。小小的舢板上,只剩三人苦苦支撑。
蒙面杀手头领站在当先的快船船头,眼神冰冷,似乎很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沐参将,何必负隅顽抗?东西留下,或许还能留你们个全尸。”
沐剑屏不答,只是挥剑更急。她知道,一旦放弃抵抗,三人立刻就是万箭穿心的下场。但她更清楚,这样下去,最多再撑半柱香,不是被射成刺猬,就是船毁人亡。
韦小宝缩在船舱角落,抱着水桶,看着沐剑屏浴血的身影和胡大夫苍白的面孔,绝望与恐惧像冰冷的河水,从脚底板蔓延到头顶。他死死攥着怀里那枚蛇老给的黑木牌,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百草堂……水鬼路子……暗渠……
“跳……跳船!”韦小宝忽然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往右!那边水底下有东西!”
他完全是胡乱喊的,只是一种濒死的直觉和胡乱抓住的救命稻草。右边的水道墙壁,靠近水面处,似乎有个被水草半遮的、不起眼的凹陷。
沐剑屏和胡大夫都是一愣,但此时已无暇多想!沐剑屏猛地一剑荡开一片箭矢,回身一手一个,抓住韦小宝和胡大夫的后襟,用尽最后力气,朝着右侧水道墙壁那处凹陷,纵身跃去!
“放箭!”蒙面头领厉喝。
更多的箭矢追着他们的身影射来!噗噗几声,沐剑屏后背又中两箭,她闷哼一声,却死死抓着两人,三人如同炮弹般砸向那处水壁!
“砰!” 预想中的撞击和冰冷的河水并未到来。那处看似是石壁的地方,竟是一个被巧妙伪装过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三人收势不住,直接滚了进去!洞口内并非实心,而是一条向下倾斜的、滑腻的甬道,里面漆黑一片,水流湍急!
三人惊叫着,身不由己地顺着湍急的水流和陡峭的甬道向下急速滑落!耳边是呼啸的水声和身体摩擦石壁的疼痛,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仿佛正坠向无底深渊。身后洞口处传来杀手们气急败坏的叫喊和零星的箭矢射在石壁上的声音,但很快就被远远抛在后面。
这滑落的过程极其漫长,又仿佛只有一瞬。就在韦小宝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快要窒息的时候,身下一空,“噗通!”“噗通!”“噗通!”三声,三人先后掉进了一个冰冷刺骨的水潭中!
水潭不算深,勉强能站住。韦小宝呛了几口水,挣扎着浮出水面,剧烈咳嗽。黑暗中,只听到旁边沐剑屏和胡大夫同样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
“这……这是哪里?”韦小宝声音发颤,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潺潺的水流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带着诡异的回音。
“像是……人工开凿的蓄水暗池。”胡大夫喘息着,摸出怀里防水的火折子,用力晃了晃,微弱的光亮起,勉强照亮了周围一小片。他们果然在一个不大的、人工修砌的石池里,池水浑浊,通向几个黑黢黢的洞口,水流正从其中一个洞口缓缓流入,又从另外两个流出。头顶很高,隐约可见粗糙的岩石穹顶。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霉味。
“暗渠……真的是暗渠!”韦小宝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胡乱一指,竟然真的撞进了“水鬼路子”的入口!“胡大夫!黑木牌!快试试!”
胡大夫也反应过来,不顾伤痛,从怀里掏出那枚黑木牌,借着火光,在湿滑的池壁上来回摸索、敲打。敲到某处时,发出的声音略显空洞。他用力一按,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石砖竟然向内凹陷下去,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片刻寂静后,对面一个水流流出的洞口深处,隐约传来“咕噜咕噜”的水泡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活动。三人紧张地盯着那个洞口。
不多时,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从那个洞口的水面下冒了出来!火光映照下,那竟是一个只露出脑袋和肩膀的人!此人极其瘦小,皮肤因长期不见阳光而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水膜,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黑夜里的水鼠。他嘴里叼着一根中空的芦苇管,用于呼吸。
这想必就是“水鬼”了!
那水鬼的目光落在胡大夫手中的黑木牌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又缓缓沉入水中,只在水面留下一串细微的气泡。接着,他之前冒头的那个洞口,水流似乎变缓了些,水鬼再次冒出,朝他们招了招手,示意跟上。
有门!三人心中稍定。沐剑屏强撑着检查了一下韦小宝和胡大夫,确认都只是皮外伤加惊吓(她自己伤得最重),低声道:“跟上他。小心。”
胡大夫收起火折子(在水下不能用),三人深吸一口气,学着那水鬼的样子,潜入水中,朝着他指示的洞口游去。洞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水流带着他们向前。那水鬼在前面引路,速度不快,但路线极其复杂,时而左拐,时而右转,有时甚至需要从水下潜过更低的石梁。四周一片漆黑,只能凭感觉跟着前面水鬼搅动的水流前进。
韦小宝水性尚可,但在这完全黑暗、冰冷、前途未卜的暗渠中潜行,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只能死死抱着那个捆着油布包的水桶,拼命划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求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不知游了多久,就在韦小宝觉得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手脚也开始麻木时,前方隐约传来不同于水流的声音,似乎是……更大的水声?还有微弱的光亮?
水鬼加快了速度。三人奋力跟上,猛地向前一冲——
“哗啦!”
三人几乎同时冲出了水面!刺目的光线让久处黑暗的他们瞬间眯起了眼睛。新鲜(虽然带着鱼腥和江水味)的空气涌入肺中,带着劫后余生的畅快与恍惚。
这里是一个隐蔽在巨大礁石和茂密芦苇丛中的小小河湾,外面就是烟波浩渺、浊浪滔滔的长江!天色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但东方天际已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他们出来的地方,是礁石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出水口,被垂下的藤蔓和芦苇完美遮蔽。
那水鬼已经爬上了一块平坦的礁石,正默默地看着他们。他指了指江面上一个方向,那里,在晨雾与波涛间,隐约可见一点孤零零的渔火,随着江浪起伏。
意思是,接应的船在那里?
沐剑屏朝水鬼抱了抱拳,低声道:“多谢。” 水鬼只是微微颔首,随即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消失在那隐蔽的出水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三人互相搀扶着,爬上礁石。江风凛冽,吹得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却也让他们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依旧悬在头顶的危机感,交织在一起。
“必须立刻上船离开。”沐剑屏忍着伤痛,望向那点渔火,“这里还在扬州地界,并不安全。”
胡大夫撕下衣襟,简单为沐剑屏和自己处理了一下最严重的箭伤,暂时止住血。韦小宝则紧紧抱着水桶,心有余悸地回望了一眼那黑黢黢的出水口和远处扬州城的方向。那里,杀机四伏。
三人借着礁石和芦苇的掩护,涉水向着渔火方向艰难前行。靠近了才发现,那并非普通渔船,而是一条中型江船,样式普通,但吃水不浅,显然不是打渔用的。船头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灯光昏黄。
一个老船公披着蓑衣,站在船头,似乎在等待。看到三人靠近,也不多话,放下跳板。
“可是沐相公?”老船公声音沙哑。
“正是。”沐剑屏点头。
“上船吧。按约定,送你们到对岸瓜洲渡。后面怎么走,老汉就不知道了。”老船公说着,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江面。
三人连忙上船。船舱里虽然简陋,但干燥,有干净的旧衣物、热姜汤和简单的伤药、干粮。显然是早有准备。
船立刻起锚,张起一面半旧的帆,借着微弱的东南风,离岸向着长江北岸的瓜洲方向驶去。扬州城在晨雾中渐渐变成模糊的轮廓,最终消失在水天之际。
船舱内,三人换下湿衣,裹着毯子,喝着热姜汤,才感觉一丝活气回到身上。胡大夫重新为沐剑屏仔细处理了伤口,拔除箭镞,敷上金疮药。沐剑屏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依旧坚定。
“总算是……暂时逃出来了。”韦小宝抱着姜汤碗,手还在微微发抖,“那个水鬼……还有这船……百草堂的能量,真是不小。”
沐剑屏轻轻咳嗽两声,道:“蛇老……此人情面,我们欠大了。百草堂亦正亦邪,此番援手,未必没有代价。不过眼下,顾不得这许多。”她看向那个水桶,“东西还在吗?”
“在!在!”韦小宝连忙将油布包取出,账册、印章、信件,一样不少,只是被水浸湿了些边缘。
沐剑屏仔细检视,确认无误,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有这些,至少我们这趟九死一生,没有白费。双桥镇王魁、隆昌号沈万山、朝中某些人……一条条线,都指向一处。”她眼中寒芒闪烁,“必须尽快面圣!”
“可是,”胡大夫忧心忡忡,“如今我们行迹已露,对方必定疯狂反扑。从瓜洲到应天,路途尚远,陆路恐怕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走水路……长江之上,也未必安全。”
韦小宝也愁眉苦脸:“是啊,沐参将,您伤得这么重,胡先生也……咱们就三个人,还都带着伤,怎么闯过那些关卡和追杀?”
沐剑屏沉默片刻,道:“对方势力主要在南直隶和运河沿线。我们既已过江,便是江北地界。徐达大将军在北伐前线,但江北诸卫所,仍有其旧部可以信赖。我身上有徐大将军的紧急调兵符节和给皇上的密奏副本,或许……可以冒险一试,联络最近的可靠卫所,寻求护送。”
这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调兵符节固然有用,但若所托非人,或者消息走漏,无异于自投罗网。
“到了瓜洲,见机行事。”沐剑屏最终决定,“先设法弄到马匹和衣物,伪装身份。然后……走小路,尽量避开城镇关卡,直奔应天。若能顺利联络上卫所,自然最好。若不能……便靠我们自己。”
接下来的航程颇为顺利。江面开阔,晨雾弥漫,偶有商船渔舟擦肩而过,并未引起注意。老船公技术娴熟,避开主航道,专走僻静水域,晌午时分,便抵达了瓜洲渡口。
瓜洲是长江北岸重要渡口,颇为繁华,南来北往的客商、渡船、力夫络绎不绝。三人付了船资,谢过老船公,混入嘈杂的人流,迅速离开了码头区域。
沐剑屏用身上仅存的一点金银(大部分在撷芳园丢失了),在一个不起眼的车马行买了两匹瘦马和一辆半旧的骡车,又购置了些干粮、水和粗布衣物。她和胡大夫扮作北上探亲的兄妹,韦小宝则扮作随行的小厮,将账册等物藏在骡车夹层里。
准备停当,已近黄昏。他们不敢在瓜洲过夜,趁着天色未暗,驱车离开城镇,沿着一条通往西北方向、较为荒僻的官道支路行去。按照计划,他们需要先往西北走一段,进入扬州府与淮安府交界的山区,那里官军控制力相对薄弱,地形复杂,易于隐蔽,然后再折向西南,奔应天方向。
起初一段路还算平静。暮色四合,官道上行人稀少,只有他们一辆骡车嘚嘚前行。夜幕降临后,更是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和虫鸣。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瓜洲约两个时辰,进入一片丘陵地带时,走在前面探路的胡大夫(他伤势较轻,骑马在前)忽然勒住马,低声道:“不对!前面有火光!很多人!”
沐剑屏和韦小宝心头一紧。沐剑屏掀开车帘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山坡后,火光闪动,人影绰绰,似乎有一队人马正在道路上设卡盘查!隐约还能听到呵斥声和兵刃碰撞声。
“掉头!走左边那条小路!”沐剑屏当机立断。
胡大夫立刻调转马头,引着骡车拐进旁边一条更窄、长满杂草的岔路。这条路崎岖不平,骡车颠簸得厉害。他们只想尽快远离官道上的关卡。
可没走多远,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喝声!
“站住!前面的车马停下!”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火光和人声迅速逼近!对方显然发现了他们,并且追了上来!而且听声音,人数不少!
“被发现了!”韦小宝脸色惨白。
“弃车!进山!”沐剑屏咬牙道,抓起藏有账册的包袱,率先跳下骡车。胡大夫也弃了马,三人一头扎进路旁黑黢黢、荆棘密布的山林!
身后,追兵的火光已至,叫骂声、犬吠声(他们竟然带了狗!)响成一片。无数火把的光亮如同嗜血的兽眼,在林外晃动,迅速朝着他们逃离的方向扑来!
黑夜、山林、追兵、恶犬……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逃亡之路,再次被浓重的黑暗和杀机笼罩。韦小宝跟着沐剑屏和胡大夫,在根本看不清路的山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次,还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吗?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