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连接完成的瞬间,林烬感觉自己变成了……光。
不是比喻。在他的感知里,他的意识像一团温暖的金色光芒,从医疗室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中“溢出”,和另外两团光芒汇合——苏挽月的银白色光芒如精密编织的网,伊森的淡蓝色光芒如流动的河。三色光流在空中交织、融合,形成一个稳定旋转的三角形光旋。
这光旋穿透口袋宇宙的外壳,穿过冰冷的真空,射向冰封行星表面的黑色漏洞。
物理距离变得没有意义。在意识层面,他们“抵达”漏洞边缘只用了一瞬。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个存在。
不是用眼睛,是用融合意识的全频感知。
那不是一个怪物,也不是一团混沌的能量。在深层连接的共鸣下,它的真实形态显现出来:一个巨大的、蜷缩的、半透明的……胚胎。
或者说,像胚胎。
它的表面覆盖着脉动的光纹,那些纹路和林烬身体里的异质编码有完全相同的几何结构。它没有五官,没有肢体,只是一个简单的、在不断收缩舒张的发光体。每一次收缩,周围的时空就被“吸入”一点——那是它无意识的“呼吸”,是三百年来形成的本能。
每一次舒张,有微弱的……哭泣声。
不是声音,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哀伤频率。像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啜泣,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回家。
“它……”林烬的意识波动在共享空间里回荡,“它在害怕。”
“不全是害怕。”苏挽月的意识回应,她的感知更精密,“还有……困惑。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林雨给了它第一次接触,但它不理解那是什么。它只是感觉到了……温暖。然后温暖消失了,它又回到黑暗里。”
伊森的感知最直接——作为“聆听者”,他能接收到最原始的频率:“它在重复一个词……或者说,一个概念。不是人类的语言,是更基础的东西。”
他“翻译”了那个频率:
“妈妈……回家……”
简单到令人心碎的两个概念。
妈妈。家。
那个存在把林雨当成了妈妈,把门的另一边当成了家。
而现在,它等了三年,等着妈妈回来带它回家。
但它等来的不是林雨,是林烬。
在感知到林烬的瞬间,那个存在突然……“醒”了。
不是狂暴地苏醒,是像睡梦中的孩子感觉到母亲靠近,那种半梦半醒的、带着期待和不安的苏醒。
它的光纹开始加速脉动。
一条细小的、试探性的“触须”从胚胎表面延伸出来,伸向林烬的意识光团。那触须是纯粹的温暖,纯粹的渴望,纯粹的……依恋。
它“认出”了林烬。
不是认出他是谁,是认出他体内的异质编码——那些和林雨同源的编码,那些来自门另一边、属于“家”的编码。
“妈妈……?”
那个概念再次传来,这次带着询问。
林烬的意识颤抖了一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不是林雨。他不是妈妈。他……
但他身体里的那部分编码在共鸣,在发热,在……回应。
那是超越意志的本能——就像血亲之间的感应,就像胚胎对子宫的记忆。
在他的意识深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
一种古老到无法追溯的记忆,刻在基因最深处的记忆:关于门另一边的风景,关于温暖的光海,关于无重力的漂浮,关于……归属。
他想起来了。
不,不是想起来,是“记起”了身体记得但大脑从未知晓的东西。
那些异质编码不是外来物,是他与生俱来的。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也是门的另一边留给他的……印记。
他是桥梁。
一直是。
现在,桥梁要履行使命了。
“我们要怎么做?”伊森的意识问,“怎么送它回家?”
“打开门。”林烬的意识回应,“用我的编码作为钥匙,打开门,让它穿过去。”
“那门会完全打开吗?”苏挽月的意识带着警觉,“如果完全打开,门另一边的东西会不会过来?或者……这边的世界会不会被吸进去?”
“不会。”林烬的意识传递着从编码中读取的信息,“门是双向的,但有限制。只有在两侧都有‘桥梁’的情况下才能完全打开。三百年前,只有林雨这一侧的桥梁,所以门只打开了一条缝。现在……”
他停顿,意识光团波动:
“现在我是这一侧的桥梁。但另一侧……可能没有桥梁了。”
“什么意思?”
“林雨过去了。她在另一侧。但她可能……已经不存在了。或者,她无法成为桥梁了。”
共享的意识空间陷入沉默。
如果另一侧没有桥梁,门只能打开一条缝。那个存在——那个巨大的胚胎——可能无法完全穿过去。它会被卡在中间,或者……门会再次强行关闭,像三百年前那样。
那样的话,一切都没有改变。漏洞依然存在,星蚀继续,他们白费力气。
“那我们就成为桥梁。”苏挽月的意识突然说。
“什么?”
“我们三个。”她的意识光团变得明亮,“我们的深层连接,可以作为临时的桥梁。林烬连接这一侧,我们连接林烬,形成一个……延伸的桥梁。把那个存在送过去,送到门那边足够深的地方,然后我们撤回。在门关闭之前撤回。”
林烬立刻意识到问题:“但如果我们撤回时门开始关闭,我们可能……来不及完全撤回。意识的一部分可能会被切断,留在那边。”
“我知道。”苏挽月的意识平静得像在陈述作战计划,“所以需要精确计算。伊森,你能做到吗?能计算出门完全打开到开始关闭的时间窗口吗?”
伊森的淡蓝色光团开始快速闪烁——那是他在用血脉能力进行超高速计算。
几秒后,他“说”:
“能。但精度……只有85%。有15%的概率算错。”
“85%够了。”苏挽月说,“林烬?”
林烬的意识光团旋转着。
他“看”着那个胚胎,看着它伸出的触须,看着它脉动的光芒。
他感受到了它的渴望,它的孤独,它的……纯真。
它只是个孩子。
迷路的孩子。
想回家。
然后,他“看”向苏挽月的意识光团,看向她光团深处那些银白色的、精密的结构,那些结构里此刻闪烁着……决心。不是莽撞的决心,是计算过的、准备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决心。
他也“看”向伊森的光团——淡蓝色的光流里,恐惧依然存在,但恐惧之上,是“想要帮忙”的纯粹意愿。
三个光团。
三个人。
一个迷路的孩子。
一扇门。
一个选择。
“好。”林烬的意识说,“我们做。”
“那么,开始。”苏挽月的意识开始调整结构,银白色的光芒向外扩展,形成一个复杂的网络,“我来建立连接架构。伊森,你计算时间窗口。林烬……”
她的意识“碰”了林烬的意识一下。
像握手。
像拥抱。
像告别前的……确认。
“你去和它说话。告诉它,我们要送它回家。”
林烬的意识光团飘向那个胚胎。
随着距离接近,共鸣变得更强。他身体里的异质编码在燃烧,像要融化。那种感觉……很奇妙。痛苦,但又温暖。像回归,像回家前的最后一段路。
他伸出意识的“触须”——不是从光团,是直接从他的异质编码中延伸出的、和胚胎同源的触须。
两条触须在空中相遇。
接触的瞬间——
世界变了。
林烬不再“看到”胚胎,他“成为”了胚胎。
或者说,胚胎的意识流进了他的意识。
没有语言,没有图像,只有纯粹的感知。
他感知到了胚胎的三百年。
最开始,是一片温暖的、漂浮的光海。那是门的另一边。然后,突然的撕裂——门被强行打开,但只开了一条缝。它被吸了过来,卡在门缝里。出不去了。
黑暗。冰冷。孤独。
然后,林雨来了。
她的意识像一道光,照亮了黑暗。她用自己作为代价,让它能稍微舒服一点——不是完全舒服,是至少不痛苦。她给了它第一次接触,第一次……爱。
然后,她消失了。
穿过门,回到另一边。
留下它在这里,但至少……它知道了温暖是什么,知道了“妈妈”是什么,知道了“家”在哪个方向。
之后是三百年。
它蜷缩在这里,等待着。等待着妈妈回来,等待着门再次打开,等待着……回家。
在等待中,它学会了“呼吸”——无意识地吸入周围的时空能量,维持自己的存在。那种呼吸产生了时空褶皱,产生了星蚀。
它不知道自己在造成破坏。它只是在……活着。
像一个婴儿在子宫里无意识地踢打。
现在,林烬来了。
带着和妈妈一样的编码,一样的温暖。
胚胎的意识缠绕上来,依恋,渴望,还有……不安。
“妈妈……?”
它再次询问。
林烬的意识回应:
“不是妈妈。是……哥哥。”
这个概念传递过去。
胚胎理解了一会儿。然后,传递回一个新的概念:
“哥哥……带我……回家?”
“是的。带你回家。”
胚胎的光芒突然变得明亮。那是……喜悦。纯粹的、孩子般的喜悦。
然后,它开始……舒展。
三百年来第一次,它不再蜷缩。它开始伸展,像睡醒的孩子伸懒腰。随着它的舒展,周围的时空开始剧烈波动——那些被它“吸入”的能量开始释放。
“就是现在!”伊森的意识喊道,“它在释放积累的能量!这是门最不稳定的时候!我们要在释放结束前完成!”
苏挽月的银白色网络瞬间扩张,包裹住胚胎,包裹住林烬,形成一个巨大的、发光的三角锥结构。
“林烬!用你的编码感应门的位置!”她的意识指令清晰如军令,“伊森!计算最佳打开点!我建立稳定通道!”
三个意识各司其职。
林烬沉入自己编码的最深处,在那里,他“看到”了门——不是物理的门,是时空结构中的一个……褶皱。一个连接两个世界的褶皱。
他伸出意识,触碰那个褶皱。
就像钥匙插入锁孔。
吻合。
完美吻合。
门……动了。
不是打开,是“苏醒”。像沉睡的巨兽睁开眼睛。
在现实世界,冰封行星表面的黑色漏洞突然开始旋转。不是无序的旋转,是规律的、像花朵绽放般的旋转。黑暗的中心,出现了一点……光。
不是白色的光,是彩色的、流动的、像极光般的光。
门在打开。
“通道建立!”苏挽月的意识网络开始发光,从三角锥的尖端延伸出一条光的通道,直射向门中心那点彩光,“林烬!引导它进去!”
林烬的意识牵引着胚胎。
胚胎顺从地、甚至急切地沿着通道移动。它太大了,移动得很慢,像巨大的水母在深海游动。
一厘米。
十厘米。
一米。
通道在颤抖——苏挽月的意识在承受巨大压力。伊森的计算光团在疯狂闪烁,不断调整通道的稳定参数。
“速度太慢!”伊森的意识带着恐慌,“按照这个速度,它完全穿过需要……四分钟!但门完全打开的时间窗口只有……两分四十秒!”
“那就加速!”苏挽月的意识开始燃烧——不是比喻,她的意识光团真的在消耗自身的“亮度”来增强通道的稳定性,“林烬!你能和它沟通吗?让它……自己用力!”
林烬再次连接胚胎的意识。
“快一点……门……不会开很久……”
胚胎理解了。
它开始……收缩。
不是蜷缩,是有意识地压缩自己。巨大的发光体开始变小,密度增加,移动速度加快。
“好!速度提升30%!”伊森报告,“但还是不够!需要再快15%!”
胚胎继续压缩。
现在它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大小,但光芒更明亮了。它沿着通道快速移动,像一颗发光的彗星。
距离门还有一半。
“时间:一分二十秒!”伊森计算,“来得及!但门开始不稳定了!另一侧……有干扰!”
“什么干扰?”
“不知道!但门的结构在……波动!好像另一边有人在……推门?”
林烬瞬间明白了。
慕容白。
他在用伪锚点干扰门。
他想让门完全打开,他想过去。
“不能让他得逞!”苏挽月的意识变得尖锐,“如果门完全打开,两个世界会直接连接!能量会失控!”
“那怎么办?”
“我们……加速!”苏挽月的意识做出了决定,“燃烧更多意识能量!强行缩短时间!”
“但那样你们——”林烬想反对。
“没有时间了!”苏挽月的意识光团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伊森!配合我!”
伊森的淡蓝色光团也开始燃烧。
两个意识光团的“亮度”在迅速下降——那是意识本质的消耗。就像蜡烛燃烧自己来提供光明。
通道变得更亮,更稳定。
胚胎的速度再次提升。
距离门还有四分之一。
“时间:四十秒!”伊森的意识已经变得透明,“门另一侧的干扰在增强!慕容白在……强行撬门!”
“林烬!”苏挽月的意识喊道,“你准备好!等胚胎完全过去,立刻切断你的编码连接!让门失去这一侧的支撑,强行关闭!”
“那你和伊森呢?”
“我们会撤回。”苏挽月说,“在门关闭前撤回。”
但林烬“感觉”到了——她在说谎。
或者说,她在说一个可能性很小的真相。
按照计算,如果他们在胚胎完全过去后才开始撤回,门关闭的时间窗口可能不够他们完全撤回。他们可能会……被卡住。
像胚胎三百年前那样。
“不行。”林烬的意识说,“你们先撤。我来切断连接。”
“那你可能——”
“我有编码。”林烬的意识很平静,“我能承受门关闭的冲击。你们不能。”
胚胎距离门只有最后十米。
五米。
“时间:十五秒!”伊森的意识几乎完全透明了,“门另一侧……要打开了!慕容白的伪锚点……全功率!”
在现实世界,冰封行星上空,“不屈号”腹部的伪锚点装置爆发出刺眼的暗红色光芒。那光芒像一只巨手,抓住正在打开的门,用力……拉。
门开始变形。
从规律的旋转变成扭曲的、不稳定的漩涡。
“他要强行闯过去!”苏挽月明白了慕容白的计划,“他要趁门打开的时候冲进去!”
胚胎抵达门边缘。
它犹豫了一瞬——门的另一侧,那片温暖的光海在呼唤它。但同时,门被拉扯变形,通道变得不稳定。
“害怕……”胚胎的意识传来。
“别怕。”林烬的意识回应,“妈妈在那边等你。”
他传递了一个图像——不是真实的图像,是他从编码中读取的、关于门另一侧的模糊记忆:温暖,光,漂浮,归属。
胚胎接收到了。
它不再犹豫。
它……跃入了门。
发光的身躯穿过彩色的光点,消失在门的另一侧。
“现在!”苏挽月的意识喊道,“切断连接!关闭门!”
但林烬没有立刻切断。
因为他“感觉”到了——门另一侧,有东西在等他。
不,不是东西。
是人。
林雨。
或者说,林雨留下的……印记。
她的意识没有完全消散。她的一部分留在了门另一侧,作为……灯塔。为了有一天,能指引谁回家。
现在,那个灯塔在呼唤林烬。
“孩子……来……”
温暖的声音。
母亲的声音。
林烬的意识颤抖了。
他想去。
他想见母亲,哪怕只是一道印记,哪怕只是一缕回声。
他想回家。
回那个他从未去过,但基因记得的家。
“林烬!”苏挽月的意识在喊,“切断连接!快!”
她的意识光团已经暗淡到几乎看不见。伊森的也是。
他们在等他。
等他的选择。
去母亲那里,回基因的家。
还是留在这里,回……他们身边。
林烬的意识“看”着门,看着门另一侧的温暖。
然后,他“看”向苏挽月暗淡的光团,看向伊森透明的光团。
他想起了意识融合时感受到的那些东西:苏挽月的孤独与坚韧,伊森的恐惧与善良。想起了老瘸子仓库里粗糙的温暖,想起了锈蚀镇黎明时垃圾堆的气味,想起了母亲照片背面那句话的温度——
“愿你活得自由,哪怕世界不自由。”
自由是什么?
是选择去哪里,还是选择成为谁?
是回归基因的家,还是守护现在的家?
林烬做出了选择。
他切断了编码连接。
用意识,用意志,用……心。
异质编码的共鸣戛然而止。
门失去了这一侧的支撑。
在伪锚点的疯狂拉扯和失去支撑的双重作用下,门开始……崩溃。
不是关闭,是崩溃。
像被过度拉伸的橡皮筋,突然断裂。
彩色的光点炸开,变成无数碎片。
漩涡扭曲、撕裂、消散。
门……消失了。
在消失前的最后一瞬,林烬听到了母亲最后的低语:
“你选择了……成为你自己。很好。我为你……骄傲。”
然后,寂静。
胚胎回家了。
门关闭了。
慕容白的伪锚点因为突然失去拉扯对象而能量过载,发生剧烈爆炸。“不屈号”剧烈震动,火光从腹部喷出。
而在意识层面,林烬、苏挽月、伊森的意识开始……坠落。
从高维的意识连接状态,坠回三维的躯体。
像从天空坠落大地。
林烬感觉自己的意识撞回身体。
剧痛。
脑部的伤口在燃烧,异质编码因为强行切断连接而反噬,像有无数根针在刺他的每一个细胞。
他睁开眼睛。
医疗室在旋转。他看到伊森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看到苏挽月趴在控制台上,机械左手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他试图站起来,但身体不听使唤。
他倒下。
脸撞在冰冷的地板上。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他的手。
不是机械的,是血肉的。
苏挽月的右手。
她还有意识。
她还……活着。
林烬想说什么,但黑暗吞没了他。
在黑暗深处,他最后“听”到的,是苏挽月的声音——不是通过耳朵,是通过链接残留的感应:
“睡吧。我在这里。”
“我不会放开。”
然后,是永恒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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