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户籍隐忧,釜底抽薪
“户籍”二字,如同无形的枷锁,在这个时代,牢牢锁住了绝大多数人的自由与命运。良民、贱籍、客户、逃奴……不同的身份,意味着截然不同的权利、义务,甚至是生死。
林枫之前忙于生存、复仇和赚钱,虽知这是个隐患,却无暇也无力顾及。如今香胰生意渐入佳境,外部威胁迫近,这个隐患便如同靴子里的碎石,硌得人生疼,必须尽快剔除了。
尤其是赵虎母子。赵虎曾是自由身的铁匠,但家破人亡后,又被郑元寿诬为“逃奴”,其母更是病弱无依。他们现在是真正的“黑户”,一旦被官府查实,轻则罚没为奴,重则流放甚至处死。而林枫自己,虽然顶着个破落贵族子弟的身份,但家产尽失,父母横死,这个身份还能提供多少保护,实在难说。林福是家仆,身契倒是在林枫手中,但同样受制于主家身份。
没有合法的、清白的身份,他们就是无之萍,随时可能被一阵恶浪打翻。开设作坊、扩大经营、购置田产,乃至将来可能的科考、出仕(如果考虑这条路),全都无从谈起。更重要的是,一旦郑元寿或王户曹以此为由发难,他们连最基本的申辩资格都没有。
“必须尽快解决户籍问题。”晚饭后,林枫召集林福和赵虎,在堂屋昏暗的油灯下,郑重其事地说道。
林福面带忧色:“少爷,这事儿……不好办啊。咱们洛阳的户籍,归县衙户曹掌管,层层盘剥,手续繁琐。尤其是咱们这种来历……赵家嫂子当年随赵铁匠从外地迁来,好像就没上正式户籍,赵虎更是……至于咱们自己,要重新立户,得有钱打点,还得有保人,最好是本地的里正或坊正作保。咱们新搬来,人生地不熟,哪里去找可靠的保人?万一找到的人与郑家或那王户曹有牵连,岂不是自投罗网?”
赵虎双拳紧握,骨节发白,闷声道:“是我连累了恩公和福伯!实在不行……我……我带娘走!”
“走?走到哪里去?”林枫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户籍,你们就是流民,寸步难行。况且,郑家的眼线说不定就在外面。赵叔,我们既然同舟共济,就没有谁连累谁的说法。问题要解决,而不是逃避。”
他沉吟片刻,问道:“福伯,你之前打听过我们这新宅的房东,具体是什么背景?”
“房东姓陈,是个老秀才,据说祖上也曾阔过,现在家道中落,就靠出租祖宅和给人写写书信、状子为生。人看着还算本分,住在城北,离这儿挺远。租契就是他亲自来签的,当时看咱们爽快付了半年租,也没多问。”林福回忆道。
一个家道中落的老秀才?林枫眼睛微微一亮。秀才是有功名在身的,虽然是最底层的,但在民间也算是有头有脸、能说得上话的人物。而且家道中落,意味着他可能需要钱,也可能对郑家这等跋扈的“新贵”没什么好感。
“福伯,明你再去见见这位陈秀才,带上一份厚礼,就说我们初来乍到,想请他做个‘见证’,帮我们立个户头,就在他这宅子的地址上。”林枫道,“礼要厚,态度要恭敬,但不必提及其他,只说我们是外地逃难来的小商人,父母双亡,带着老仆和亲戚投奔洛阳,想在此地安身立命。”
“这……他能答应吗?立户非同小可,他就不怕担系?”林福迟疑。
“所以礼要厚,厚到他难以拒绝。而且,我们只是请他做个‘见证’和‘保人’,具体去衙门跑手续、打点,我们自己来。他只需要在必要时,承认我们是他的租客,品行尚可即可。对他而言,风险不大,收益却不小。”林枫分析道,“况且,一个落魄秀才,若能因此结交一个(看起来)有些家底的租客,后说不定还有更多好处。他若精明,应该不会拒绝。”
林福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便应了下来。
“这只是第一步,拿到本地有头面人物的‘保荐’。”林枫继续道,“第二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是打通衙门户曹的关系,拿到正式的户籍文书。那个王户曹既然可能是对头,这条路就走不通了。我们得绕开他,或者……找比他更硬的关系。”
“比他更硬?”赵虎皱眉,“咱们认识最大的官儿……恐怕就是西市管市署的小吏了。”
林枫微微一笑,目光转向桌角那包苏婉儿送来的石碱:“我们是不认识,但……或许有人认识。”
他心中已有计较。苏婉儿能在西市立足,保住家业,背后不可能毫无倚仗。她或许认识一些衙门里不算是顶层、但能办事的人物。之前是纯粹商业,不宜过多牵扯其他。但现在,户籍之事关乎生死存亡,或许可以试探性地请她帮个小忙,当然,代价要付足。
而且,他还有另一张牌——钱。
第二,林福带着两匹上好的细绢、一盒精致的点心(用香胰利润购置)和十两雪花银,前往城北拜访陈秀才。林枫则让赵虎守好家门,自己换了身稍显体面的青色布袍(新做的),揣上几块最新研制成功的“玉容皂”和一小袋金豆子(香胰利润兑换),前往苏记杂货铺。
他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后巷,敲响了杂货铺的后门。
开门的是苏婉儿那个贴身小丫鬟,见是林枫,吃了一惊,连忙将他引到后堂。
苏婉儿正在后堂核对账目,见林枫亲自来访,而且是走后门,心知必有要事,挥退丫鬟,亲自奉茶。
“林公子今怎有空亲临?可是香胰生产有何变故?”苏婉儿问道,目光敏锐地打量着林枫。几不见,这位少年身上的病弱之气褪去不少,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更加沉静锐利,气度也越发沉稳,隐隐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威仪。
“苏娘子,香胰生产顺利,新送去的石碱也已试用,效果极佳,正要谢过娘子。”林枫拱手道,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推到苏婉儿面前,“这是用新碱试制的‘极品玉容皂’,加了南海珍珠粉和百花精油,尚未上市,特来请娘子品鉴。”
苏婉儿打开木盒,一股清雅馥郁、层次丰富的花香顿时弥漫开来,盒中皂体洁白如脂,细腻温润,竟隐隐有玉的光泽。饶是她见识过不少好东西,也不禁眼前一亮。“公子技艺,当真神乎其技。此皂若推出,怕是百文也挡不住那些夫人的热情。”
“此物难得,产量有限,全凭娘子运作。”林枫微笑道,话锋却是一转,“不过今前来,除了赠皂,还有一事,想请娘子相助。”
苏婉儿神色一正:“公子请讲。婉儿若能帮上,绝不推辞。”
林枫便将户籍之忧,略去赵虎与郑家的具体仇怨,只说家中亲戚(指赵虎母子)原籍遭灾,流落至此,如今想在此地安家落户,却苦无门路,又听闻户曹王佐吏似乎对此类事务颇为挑剔,故而想请苏娘子帮忙打听,衙门户曹之中,有无其他能说得上话、且与王佐吏不甚和睦的官吏,他们愿意按规矩缴纳钱粮,只求一个稳妥。
苏婉儿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林枫这是要绕开王户曹,甚至可能想找王户曹的对头来办事。他特意点出“不甚和睦”,显然已知道王户曹可能对他们不利。
她沉吟片刻。户籍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普通百姓难如登天,但对真正有门路的人来说,不过是多费些银钱和人情。她父亲在世时,确实与县衙中一些中下层官吏有旧,其中有一位姓吴的司户佐吏,为人还算正直,且与那惯会捞钱的王户曹很不对付。
“不瞒公子,”苏婉儿压低声音,“户曹之中,倒有一位吴司户,曾受先父些许恩惠,为人也还公道。他与那王佐吏……确有些龃龉。只是此事终究是衙门公务,吴司户为人谨慎,未必肯轻易手。而且,所需打点,恐怕不在少数。”
林枫听她语气,知她有门路,心中稍定,立刻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布袋,推到苏婉儿面前:“此事确让娘子为难。这里是二十两金豆子,权作打点之用。若吴司户肯行方便,所需规费,我们另付,绝不让娘子和吴司户难做。此外,往后‘林氏香胰’供给苏记的份额,可再提半成,以谢娘子援手之德。”
二十两金子!还有香胰份额的半成永久提升!这个代价不可谓不重。苏婉儿心中震动,更意识到林枫对此事的看重程度,远超她的预期。看来这“亲戚”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他们面临的麻烦,也可能比想象的更大。
但风险和收益总是并存。林枫展现出的决断、能力和诚意,让她更加坚定了的决心。
“公子言重了。”苏婉儿将金豆子推回一半,“十两金,应已足够打点吴司户。另外十两,公子收回,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香胰份额,婉儿厚颜,便多谢公子了。此事,婉儿会尽力去办,三之内,给公子回音。”
她没有大包大揽,而是给出了切实的承诺和合理的方案,分寸拿捏得极好。
林枫也不矫情,收回十两金,郑重一揖:“如此,便有劳苏娘子了。大恩不言谢,林某铭记于心。”
离开苏记后铺,林枫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心中稍宽。苏婉儿这条线,比他预想的还要可靠和有力一些。那个吴司户,或许就是撬开户籍壁垒的关键支点。
与此同时,林福也从城北回来了,脸上带着喜色。
“少爷,陈秀才收了礼,起初还有些推脱,后来听说只是做个见证保人,具体手续我们自己办,便答应下来。他还写了份‘具保书’,用了他的私印,说咱们若去衙门,可出示此物。”林福将一份盖着红印的文书递给林枫。
林枫展开一看,文书措辞谨慎,只说陈某某担保租客林某等人身家清白,非奸恶之徒,愿在洛阳安分守己云云。虽不涉及具体户籍,但有了本地有功名之人的担保,至少在程序上多了层保护。
“很好。”林枫将文书收好。陈秀才的担保,加上苏婉儿可能打通吴司户的关节,双管齐下,成功的希望大了许多。
接下来两天,一切如常。香胰生产照旧,赵虎继续改进他的“小玩意儿”,林枫则开始尝试用石碱提纯后的“碱面”制作更细腻、泡沫更丰富的香皂,并记录下详细的工艺数据。他偶尔也会在院中,指导赵虎一些近身格斗的发力技巧和人体要害,赵虎学得极快,举一反三。
第三天下午,苏婉儿派那个小丫鬟悄悄送来一个密封的竹筒。
林枫打开,里面是一张便笺和一张盖着户曹衙门朱红大印、墨迹簇新的“户贴”。便笺上只有一行娟秀小字:“事已办妥,吴公嘱,安居乐业,勿生事端。”
他展开那张户贴,上面清晰地写着:洛阳县南城永宁坊,户主林枫,年十七,系某州某县(一个林枫胡诌的、远离洛阳的偏僻地名)人士,父母早亡,携仆林福、表亲赵虎及其母赵王氏,于大业十年某月某迁入本坊,置宅居住,业贾。旁边还有较小的注释,标明了几人的年貌特征。
虽然信息简单,甚至经不起深究(比如原籍地的核查),但有了这张盖着官府大印的正式文书,他们四人在洛阳,就算是有了合法的、暂时的身份了!至少,在面对一般性的盘查和郑家可能发动的“非法居留”指控时,有了抵挡的盾牌。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件事,他与苏婉儿的盟友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和深化。而那个未曾谋面的吴司户,也成了一条潜在的、有价值的人脉。
“釜底抽薪……”林枫轻轻摩挲着户贴上冰凉的纸张,嘴角浮起一丝冷峻的笑意。
郑元寿,你想从户籍身份上拿捏我?现在,这条路,至少暂时被我堵上了一半。
他将户贴仔细收好,心中那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丝。但警惕并未放松。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要开始。有了合法的身份,意味着他们可以更公开地活动,也意味着,他们与对手的较量,将进入一个新的、更复杂的层面。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新的层面上,继续积聚力量,直到……有足够的力量,掀翻棋盘,或者,将对手彻底将死。
夜色渐浓,新宅院中灯火亮起,映照着四个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身影。他们脚下的,正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悄然扎下。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