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驱号”的求救信号像一枚钉子,把探路者舰队的航向硬生生钉向太阳系外缘的黑暗。程远下令改航、封存数据包、分散备份。叶知秋意识到:这不是一次临时决策,程远像是在等待某个被尘封了五百年的东西露出水面。
——
犁星号的夜并不黑。科研区的走廊永远维持在一种温吞的灰蓝色光照下,足够人眼工作,又不至于褪黑素。灯带嵌在舱壁缝里,像一圈圈被按进金属的静脉;空气循环口发出连续的低频噪声,若有若无,像有人在隔壁房间磨一把钝刀。
叶知秋回到自己的舱室时,鞋底踏过门槛,感应条发出一声轻响,门沿的密封胶条轻轻“咬”住,隔绝了走廊的噪声。舱室里立刻安静下来,只剩墙内冷却液的微小流动声——像冰水在细管里缓慢爬行。
她把咖啡杯放到桌角。杯底接触桌面的一瞬间,桌面触感从温暖变成冰冷,像把人从舰桥的紧绷拉回一个更私人、更脆弱的空间。
舱室很小,墙壁却被她“弄得很满”:一面墙贴着跨行星生态系统的草图,另一面墙贴着太阳光谱的分析曲线,还有一排标注“不可公开”的纸质笔记——她故意用纸,纸不会被系统自动同步,也不会被任何人远程检索。
只有最内侧的抽屉里,锁着一个数据晶体。
父亲的遗言。
她把晶体取出来时,指尖碰到晶体边缘的微小缺口——像被人用指甲抠过。这个缺口她早就记住了,它提醒她:这不是完美的证据,这是被迫留下的最后一点碎片。
晶体入读取槽,舱室的光线自动降了一档。全息影像在她面前展开,像一块从旧时光里切出来的玻璃。
叶长明出现了。
他坐在一张熟悉的椅子上,背景是地球同步轨道的太阳观测站,窗外有一轮刺目的白光,被滤镜压成温和的金色。他的眼镜摘下来放在桌角,鼻梁上压出浅浅的红痕;他揉眉心的动作很慢,像在按住某种持续跳动的疼。
“知秋。”影像里的他开口,声音断断续续,信号似乎被某种扰拉扯,“如果你看到这段记录,说明我的担心成真了。”
叶知秋下意识屏住呼吸。她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却仍旧像第一次一样被那句话按住喉咙。
“议会不是不知道危险……他们知道。”叶长明抬眼,瞳孔里倒映着窗外被压暗的太阳,“但他们有自己的考量。戴森云不只是能源工程,它更是……控制。”
影像抖了一下,像有人在另一个时空碰了一下桌角。叶长明的声音低下去,像怕墙壁有耳朵。
“控制太阳,就是控制一切。能源分配、轨道权限、殖民许可……所有人的呼吸都系在同一绳上。”
叶知秋的指尖陷进掌心。她闻到舱室里一丝很淡的霉味——不是脏,是旧纸和塑料长期密封后的味道。那味道让她想起父亲书房角落里那台老式风扇,想起母亲死后他越来越沉默的背影。
“我写了论文。”叶长明继续说,“他们封存了。封存意味着什么,你懂。不是‘暂缓’,是‘删去’。”
影像里,他忽然抬头,像听见门外有人走近。他的肩膀微微绷紧,眼神一瞬间变得锋利——那不是科学家的锋利,是猎物察觉捕食者时的锋利。
“找到程远。”他快速说,“他会帮你。但记住——不要完全信任任何人。”
他停顿了一下,像在做一个非常痛的决定。
“包括他。”
影像在这里戛然而止,像被人用刀切断。全息光散去,舱室恢复到原来的灰蓝。叶知秋的耳朵里却还残留着父亲最后那句“包括他”,像一冷针扎在鼓膜上。
她盯着空处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后背出了一层薄汗。汗在恒温环境里并不蒸发,贴着皮肤,像一层黏的羞耻——羞耻于自己竟然需要怀疑救命恩人,怀疑导师,怀疑唯一能带她离开的人。
可父亲的声音太清楚了。
她把晶体,放回抽屉,却没有锁。她打开墙上的纸质笔记,翻到夹着一张折叠过很多次的打印稿——叶长明那篇被封存的论文摘要,来自她在父亲死后用各种关系、用各种“不能说”的方式拼凑出来的残片。
摘要最后一行,是她最熟悉的结论:
当戴森云覆盖率达到约12%时,太阳自转角动量分布出现不可逆扰动;若覆盖率持续提升,300—500年内发生小型氦闪[1]的概率显著增加。
她用铅笔在“12%”下面又划了一道。铅笔芯在纸上摩擦发出很轻的沙沙声,像有人在黑暗里磨牙。
“我们现在多少?”她低声问自己。
舰队离开太阳系前,公开数据是13.6%。私下的工程师说,真实可能超过15%。而“先驱号”信号来自太阳系外缘——这恰好是理论上被氦闪蒸发的地球大气、以高速逸散后可能扩散到的距离尺度之一。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如果氦闪在未来发生,那么“锈带”也许就是未来的投影;而“先驱号”的出现,像在告诉他们——未来并不是猜测,是某种已经写过的结果。
门铃响了两声,短促、有礼,却像敲在神经上。
“叶博士。”门外是韩溯的声音,“我能进来吗?”
叶知秋迅速把论文摘要盖在资料堆下,按了开门。门滑开时带起一股走廊的冷风,夹着一点机油味——是维修区的人刚从那边经过。
韩溯站在门口,脸色比舰桥上更白一点。他手里拿着便携数据板,手指关节绷得发青,像拽着一看不见的绳。
“你看起来像要去做坏事。”叶知秋说,试图让语气轻一点。
韩溯没有接她的玩笑,反而更谨慎地把门关上,确认密封条“咬合”的提示灯亮起。
“我确实在做坏事。”他说。
他把数据板放到桌上,调出一份名单。名单很长,密密麻麻的姓名、编号、岗位、权限等级。最上方的标题是:探路者计划·人员构成复核(内部)。
“我重新比对了两套名单。”韩溯开口,语速快但句子短,像在背一段他已经排练过很多遍的证词,“第一套是程教授提交的原始版本。第二套是最终执行版本。差异是——增加了两万九千七百四十二人。”
叶知秋抬眼:“增加的人是谁?”
“各种人。”韩溯滑动屏幕,“医生、教师、行政、后勤、甚至艺术家。表面上没有共同点。但我把他们的履历做了交叉比对,发现他们都在某个时间段接触过一个——代号‘永恒’。”
“永恒?”叶知秋念出这个词,舌发冷。
“你听过?”韩溯捕捉到她的停顿。
叶知秋摇头:“只在一些封存档案的碎片里见过这个词。但没有内容。”
韩溯压低声音,像怕舱壁里有某种自动录音的微生物:“永恒计划的保密等级高到离谱。我在监听网维护岗做过六年,只见过一次它的代号——在元承主席亲自签发的一份权限调配里。那份调配把一批神经接口设备从地球地下转移到太阳轨道平台,备注只有两个字:永恒。”
“神经接口?”叶知秋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快得像电弧,“意识转移?”
韩溯没有直接回答,只把屏幕翻到一个子列表:“更关键的是——这两万九千多人里,有三千一百二十七人被标注为‘必带’,审批人是元承本人。不是秘书,不是委员会,是他亲签。”
叶知秋的喉咙像被捏住:“程远……知道吗?”
韩溯看着她,眼神像一把慢慢推近的刀:“叶博士,一个在议会科学院了三十年的首席顾问,如果他不知道这种名单被谁改过,那他就不配活到今天。”
这句话太直接,叶知秋反而说不出话。她听见自己耳朵里血流的声音,比循环风还响。她突然明白了程远那句“我也可能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在怀疑自己的判断,他是在怀疑自己是否被允许相信自己。
韩溯继续说:“还有一件事。‘先驱号’的公开失联报告我查过。报告的签发人,是元承当年的前任主席——但报告最后一页的附注,是元承的手写批示。批示只有一句:按失联处理,不得追索。”
叶知秋看着那行手写扫描,笔迹净、冷静,像医生写病历。她却觉得那是墓志铭。
“他早就知道。”她低声说。
“对。”韩溯说,“他早就知道先驱号没有失联。他只是不想让任何人去找。”
“为什么?”叶知秋问。
韩溯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一个答案,却又像被自己的推测吓到。他把数据板往她面前推近一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我们离开太阳系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逃亡’,而是‘放行’。而放行意味着……有人在利用我们做一件他们不方便亲自做的事。”
叶知秋看着那串数字:29742。那不是“顺便带走的普通人”,那是被刻意挑选出来的“变量”。
她忽然想起程远在舰桥上的眼神:确认、兴奋、像赌徒。她也想起他刚才对她说的那句“权力只服从利益”。如果程远也在服从某种利益,那么他们到底是谁的种子?是人类的,还是元承的?
韩溯站起来,像准备撤离犯罪现场:“叶博士,这些东西我不该给你看。但我需要一个能理解的人。你父亲——叶长明教授——如果还活着,他一定会继续追这个问题。我想,你也会。”
叶知秋想说“谢谢”,却发现任何感谢都显得廉价。她只能问:“你打算怎么办?”
韩溯沉默两秒:“我会继续查。监听网的人最大的优势是——我们知道哪里有缝。议会把真相藏在缝里,以为没人会低头去看。但我会。”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看她,声音更低:“还有,叶博士——从现在开始,小心你的舱门志。有人可能已经注意到你在调取旧档案。”
门关上后,舱室再次安静。那种安静不是舒适,而是像深海,压得人喘不过气。
叶知秋坐回桌前,强迫自己把思绪拆开,像做一场解剖:
1)“先驱号”未失联——被按失联处理。
2)永恒计划存在——与神经接口设备调配有关。
3)探路者名单被扩充——近三万人被刻意加入。
4)元承批准他们离开——甚至可能设计他们离开。
这些线索指向一个让她发冷的推论:太阳系最高权力机构并不只是“掩盖危机”,他们可能在用危机作为掩护,把某些人、某些设备、某种“东西”送出太阳系。
为什么一定要送出太阳系?太阳系发生了什么是“留在那里的东西”无法承受的?
她把抽屉里的晶体再次拿出来,翻转,盯着那处缺口。缺口很细,像被某种硬物撬过。她忽然意识到:父亲的影像在“包括他”之后戛然而止,像被人为截断。也许父亲原本还说了更多——关于程远,关于元承,关于永恒计划,关于某个她现在正在靠近的真相。
她需要完整版本。
而完整版本在哪里?父亲的观测站?议会档案库?还是——程远那里?
这个念头像火星落在草上。叶知秋站起来,走到舱壁一角,打开一块看似普通的检修盖板。盖板后面是她私自改装的微型存储仓,里面塞着几枚纸质芯片和一只老式录音笔。她拿出录音笔,按下开关,试音时发出一声很轻的电流噼啪。
她要做一件她自己都觉得“像韩溯那样的坏事”:去问程远,去试探程远,甚至——如果必要,去偷程远的权限。
她刚把录音笔塞进口袋,舱室的灯忽然轻微闪了一下。不是断电,而像某种系统切换。她抬头,看见舱门边缘的状态灯从绿色跳到橙色,又迅速恢复绿色。
有人在外面刷过权限。
但门没有打开。
意味着对方拥有查询权限,却选择不进入。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在里面,是否在做什么。
叶知秋站在原地,后背的汗瞬间变冷。她走到门边,指尖贴在门板上。门板微凉,能感觉到外侧有轻微的振动——有人刚离开,脚步声通过金属结构传递过来,像远处的心跳。
她调出舱门访问志,屏幕上跳出一条记录:
访问者:黎铸
权限:安全巡检
行为:状态查询
时间:航行第153天02:17
叶知秋盯着那三个字——黎铸——胃里像坠了一块冰。安全主管为什么要在凌晨两点十七分“巡检”她的舱门?是例行?还是警告?还是——监视?
她忽然想起舰桥上黎铸与程远的目光交流。那不是偶然的对视,那是熟悉彼此位置的默契。
父亲说不要完全信任任何人,包括程远。现在看来,程远的“任何人”里,恐怕也包括黎铸。
她把志截图打印到纸质芯片里,塞回隐蔽仓。
然后她坐回桌前,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强迫自己不发抖。她需要一个计划,一个因果闭环的计划:她要接近真相,但不能立刻暴露自己在接近真相。她要像在太阳观测站里追踪一个微弱的光谱异常那样,慢慢把线索堆到足够形成结论。
她打开个人终端,写下两个字作为文件名:
永昼。
她用这个名字,不是为了浪漫,而是为了提醒自己:如果戴森云真的是“权力工程”,那么太阳系正在被一种永不落下的人工白昼笼罩。那白昼让人看不见星,也让人看不见黑暗里正在发生的事。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白昼下找到阴影的形状。
终端屏幕的冷光映在她眼镜片上,像两块薄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踏进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她追的不是一个“科学问题”,而是一条贯穿权力、利益、死亡与选择的暗线。
一旦走得太深,她会像父亲一样,被从系统里“删去”。
她关掉终端,摸到口袋里的录音笔。金属外壳冰凉,却让她心里稍微稳了一点——至少她还握着一点“可控的物”。
舱室外,远处传来一声很轻的金属摩擦声,像有人在走廊尽头停下,手指划过舱壁。叶知秋知道那不是错觉。她的呼吸慢慢变浅,像在等一只看不见的手再一次刷过她的门。
她等了三分钟。
没有第二次刷卡。
这比刷卡更可怕——意味着对方已经确认了什么,并暂时不需要动作。
叶知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她想起父亲的最后影像,想起“包括他”。她终于把那句话翻译成更残酷、更清晰的一句:
“知秋,程远不是你的答案。他可能是你的路,但路上有陷阱。”
她睁开眼,看向舱门。门板像一块沉默的铁。
她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了:她要去找程远谈话,但不是质问,而是用一个他无法拒绝的切口——“先驱号的数据包”,以及“永恒计划”的三万人名单。
她要把真相变成筹码。
就像权力一直在做的那样。
[1] 太阳小型氦闪:太阳在特定工程扰动下可能出现的小型氦闪事件,足以蒸发地球大气海洋,引发内太阳系灾难性重置。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