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酱第8章 寒梅绽在百花前
死亡，于我而言，想来是时间停在了我死去的那一刻。
但是时间从不会停止，所以死亡于我等，倒不如说，是我等，走出了时间。
此即死亡，古语云曰故去，今日同为归宿。
从来有修短，何必问苍天？
常人道，人生长恨水亦长东，快哉与尘埃，匆匆言过客。
即便每个人都对此有千万种思绪，来路亦是千万种殊途，身为神州子弟，若有外地来犯，当如何？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无论是行走在黑暗中，还是陷足于泥泞里，若有敌寇屡侵陵，也骝马御鞍，也带起吴钩，书万字平戎策。
此为匹夫之责，此为兴亡与共，百千十年前，我们的祖辈们都曾经历过的事。
戍边之士，更堪马裹。
战死沙场，这是每个为战者所期许的结局，
但是当这个结局如期而至时，还是许诺了其该有的沉重。
方梓踉踉跄跄走来，每一步都重逾千斤，惊鸿如她，也再无往日姿色。
落花有泪因风雨，人生离合自古今。
并不如何高大的身躯中，像是载着许多人。
重重阴幕依旧铺陈，方梓并未犹疑，径直踏入，群影退散。
于是乎这铁幕，开始缓缓下坠，逐渐露出天地本来的颜色。
待到方梓越走越急，她也终于望见了原本帘幕下藏着的人。
那人跨坐在崖边兀立而出的岩石上，身上透出死寂的味道。
见方梓走来，他如释重负，嘴角露出笑意，
摊开手，对其无声地致歉，对不起，只回来了我一个。
方梓终于忍不住悲切，摇了摇头，
她岂能不知此人早已灯枯油尽！
而挽心收束，生死奈何？
她紧紧盯着这人，却陡然发觉丛丛阴影已然散去大半，
明明没有下雪，世界却白森森的，令人觉着恐怖的安静。
方梓只觉得仿佛是落入冰涧里了，连风都是又尖又刺，如刀一般削着她姣好的面容，刮入骨髓，穿透心间。
四周都极为干净，地面也是灰白的，有些地方裂开着红毛劈开的阔缝。
空中却什么都没有，是那么冰冷的一片，
天很高，两三片白云散乱无章地吊在天幕上，
蓝色很浅，像妇人洗过不知多少次的蓝布，已经翻出白色来。
天、地，连空中，都发白，像是在丧悼着什么，好似发白了的钢琴键。
这些冷光如此有力地连接到一处，发射着冰寒，
方梓那曼妙的身姿只觉得天地间再度充斥着无尽的寒冷。
树木，
山涧，
远岫，，
都静静地立着，
都缩紧了一些，
形成了一个凝冻了的世界。
张口欲言，妄图轻启朱唇，可试了好几次都未能如愿。
满身气血捣周天，凝眸不禁无限寒。
此间崖色浑天地，山光水色不胜悲。
徐来邹丁等人皆倒地不起，将醒未醒。
唯独红毛还勉强站着，他其实很不想站着，
他缓缓将军刀收束入手环内，火焰已经熄灭，
他认得这人是谁，偏偏此刻他现在不想认得此人了，
他宁愿自己就这样被人杀了，也不要见到此人现在这般模样。
他心中只觉得燥热难受，将双拳用力掐紧，他现在只想找个活物好好大战一场，以此宣泄一翻。
喉中烈火欲拆难拆，背脊挺得很直，他弯不下腰。
滔天怒火卷浮萍，如此浮萍已化舟！
他纵身跳起，来到此人身边，落地很轻，再无迟疑，便想要扶住此人。
而方梓的动作更快，她轻轻地，怕惊扰了似的，一只手从后背卷住，慢慢将其放倒在了怀中。
心中的惘然无限放大，生离死别是大自然的规律，可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你真的想要吗？
就好比小时候朗朗上口的道理，你真的懂了吗？你真的明白吗？
有很多还没出生便消逝在这世间的孩子，也有许多正值青春便早早牺牲的英雄，闻之，见之，你真的不为之慨叹么？
或许只有当如此种种，亲身经历，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才恍然发觉疏离定数。
生死之间的距离，其实隔得很近。
方梓是最早察觉到此人的真实身份的，女儿家的心思总归是细腻些，瞬间便想明白了其中蹊跷。
可是心中的情绪却止不住地蔓向全身各处，不胜悲凉。
红毛不禁握住了此人的手臂，乍一触碰，便身躯一震，与方梓对视，两相无言。
此人正是从那无边蟒群中逃生的小队第六位，老六，殷陆平。
无人知晓，那些蟒群的恐怖，更无人知晓，他在逃脱之后，又是哪里生来的力气，将这一切事情都做完。
将红毛方八等人的生命终端以黑暗之力侵袭，造成生命迹象消失的假象。
何必想何必问，已然如此，已成定局。
红毛触碰到老六的一截手臂，如今是皮包着骨，连肌肉纹理都摸不到半分。
而方梓则更细致地将老六的状况探了一遍，手在发抖，心在发颤。
全身上下，毫无半分血肉，心脏的跳动，也几乎是微不可闻了。
他原本是栖身于黑暗中的人，一旦完全借用黑暗的力量，这或许就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五哥，疼，真疼啊~！”
老六颤而呻吟着，他的眸子并没有投向红毛或是方梓，
而是投向遥远的天空，那里，是家的方向。
谁家的孩子，谁人的郎君？
红毛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看向方梓。
方梓红着眼眶，眼泪还是没有落下来，在老六眼中，三姐是个汉子。
她也习惯性地望望四周，那一袭劲装，稳重的身影，终究也不在自己身边了。
原来，只回来了一个人。
她觉得世界仿佛又狭小了一些。
林中，空空荡荡，残叶飘落，晕倒的众人也捂着头站起了身来，发现了这里的情况。
红毛声音沙哑，双手递在老六两肩，体内昊炎之力不要命地传输给老六。
老六虚弱地笑了笑，按住红毛的手，摇了摇头，他想要说话。
“三……姐，红毛，我们的生命终端……被人暗中操控了，”
红毛和方梓不禁齐齐一颤，心头某处被狠狠灼烧，
脑海中掀起一阵巨浪，重重拍在涯堤之上。
竟是短暂盖过了此刻的悲伤，
其余人也俱都听到了这一消息，面上皆露怔然，
如果连生命终端都被人操控着，那我们，算什么啊？
算是他人眼中的蝼蚁？
还是任人宰割的牲畜？
束兵秣马，就换来这般廉价的收割么？
怎知啊，晓梦迷蝶后，人生一场醉，几乎只觉得大半辈子都白费了。
这时候，老六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劲力，他死死抓着红毛的手，他用尽力气嘶吼道：“不是他，不是他！……”
方梓第一次闭了眼，她迅速梳理了各种要素，推算各种可能，终于得出一个可怕的事实，一个令她自己也觉得荒诞的事情。
“不是我哥，这件事，只怕我哥也被人暗中下了绊子；”
说完这句话，老六欣慰地舒了一口气，挣扎的力气也消减了许多。
红毛嘴角露出的獠牙已然重新长出来，除了此时仍旧不知所踪的方八，所有人都望着方梓，静静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而老六此时还待再解释什么，方梓却对他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我的生命终端连接着我的作战服，除了我哥和方龙，
任何人的靠近，都会引起我的警惕。
而老六刚刚那一招，那一招只堪堪破开了我的终端连接枢纽，
说明背叛的，不是这二人中的任何一人。”
老六终于是彻底放心，他此时终于觉着已经很累了，眼睛一半开一半合。
我今天，终于也算是潇洒了一回啊~
今日百战死，来日英雄祭。
故国江山醒梦寐，中华人物怎销沉！
千古基业，不能在我们手里，断咯！！
老六作空空地想，又回味一生，终于是觉着值了。
昔年有词颂曰，疏枝立寒窗，笑在百花前。
一旦前赴后继地去做某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也终将不可被摧毁，
就好比我们的事业，我们的坚持，这无声战事。
总要有寒梅绽在姹紫嫣红的春天前，体味冬日的残酷，挺立出一个朗朗青天。
纵然此笑难为久，等到春天来的时候，反而已经凋零，再看不见万物芳华的春了。
可是，我自傲寒梅凌雪，不惧生死，
疏影横斜，自有暗香浮动。
不错啦~
远处忽然跑来一个人，他跑着跑着立刻又跌到，流着泪，混着涕，
依稀可以看见这人那一头俊发上染着一个血色手印，缠作一团，
有人曾流着血，宠溺地摸着他的头。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呼喊，“六哥~！！！！！”
这个男人，将要死了啊……死在他心中的百花开前。
这声呐喊也惊醒了徜徉在自己思绪中的老六，啊，是小八啊。
老六的脸上重新焕发红光，如回光返照，张口欲呼。
他忽然笑得很灿烂，伸出手，朝着方八虚抓了几下，
弥留之际，还能继续摸摸你这娃儿的头。
方八连滚带爬地来到老六半躺着的身躯前，
他的瞳孔中充满了抗拒，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无助，
他还年轻，尚未经历太多生死离别，对于亲友的逝去，他有着太多的拒绝，以及害怕。
儿时的离别通常有着延迟，等到真正意识到再也见不到了时，时间已经代替我们进行了释怀。
但长大便不一样，你很清晰地知道，离别和生死，意味着什么。
方八搭住老六伸往空中的手，抓着，不敢用力，又哀又护。
曾经那个喜笑颜开，偶尔露出恶趣味行为，在各种环境里扑朔迷离，与我逗乐着，捉迷藏，躲猫猫却怎么也抓不住的人啊，
现在却是这样一副枯槁的模样，如同一个行将就木奄奄一息，即将死去的老人。
“娃儿，莫哭，莫哭。你要为我高兴啊，男儿战死沙场，何其幸也。
小崇，老是叫你小八，险些记不住你本来的名字了呢？”
我本是行走在暗夜里的人，可是光明，选择了我……
我大概也是为了这个国家而战吧。
不该为我高兴么？你说呢？
许是被方八这一通哭泣感染，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默默沁润着感伤。
红毛忍着哭腔，看着方八道：“听到了吗？你六哥说让你不要哭，你姓朱，朱崇，不要丢了你老朱家的脸！”
哭声渐微。
阴影散去，那午后的阳光终于散开，老六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三姐，龙哥说，让你们撤，但是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撤的，帮我多杀几个小日子，好么？”
无论是方梓，还是其余人，都点头嗯声答应，朱崇将自己的头点得很重，也将老六的模样记在心里。
牢牢地记着。
随后老六又对着红毛请求，费尽力气道：“五哥，让我再看一次海棠花吧？好么？”
似乎是知道红毛不会拒绝，他安心地笑着，像一个梦想即将得到释放的追梦者。
红毛怔住了，他没有想到老六最后的要求是这样。
也对，老六殷陆，平生最敬最爱一位周姓的伟人，
人们说，伟人很喜欢海棠花。
红毛点点头，抱起老六，脚尖一点，飞入丛林里。
梅，若到春花烂漫时，残固不堪残，何须自寻烦？
花落自有花开日，蓄芳待来年。
海棠，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千点万点嫣然迥，休曰暮，记取种花人，
今道海棠依旧。
红毛落在一棵不知名古树上，满树花红正当时，
他轻轻将老六放了下来，
老六仍自脸上带着笑意，
只是鼻尖不再有呼吸了，
也闭了眼，不再将春夏秋冬记下。
扰他不得了啊，红毛呆呆地想。
他抬头看着这幽古的史前时代，心头不知泛起何种哀思。
但他还是笑着，他点燃了一把火，
不仅燃烧在丛林间，也燃烧在自己的心里，燃烧在逝去的战友继续前进的路上。
照亮前进的路吧。
起舞吧，辉炎！
红毛催动着火焰，以老六的身躯为中心绕了一个圆。
在这个范围内，起舞着的火焰，将无数的花朵都凝铸成了海棠花的形状。
永远盛开着的，海棠花~
直至最后，老六的身躯，也渐渐化作了一朵通体烈焰正在燃烧着的海棠。
永不泯灭，永远灼烧，永远放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