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返京
二月二十二日,阴。
当马车的轮子缓缓碾过平实的官道,凌子崇的脚边终于不再传来画眉省山地那独有的颠簸之感。
他从马车厢里探出头,放眼望去,一片片绿汪汪的水田将平坦的大地分隔开,青黛江的各条支流在此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湖泊,为南国的早春注入盎然的生命力。
与画眉省焦黑的大地相比,京畿的风光宛如没有被一丝战火玷污的天堂。
凌子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楚樱,若不是她提前潜入总督府捉拿了陈青江,等这位叛军领袖指挥自己的十万大军乘着青黛江的急流而下,恐怕紫京也会变得和画眉省一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土味。
对于南国的百姓来说,楚樱无疑是南国的英雄。
当然,只是对于大多数的百姓。
凌子崇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钱掌柜的死相。
他见到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官员靠向他们的马车。
官员衣服上鲜艳的剑形徽章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昭示着他引以为傲的兵部出身。
“两位大人,过了前面那道关卡,便准备进城了。”
凌子崇闻言抬起头,发现不知不觉间马车竟已到了紫京的东城墙下,可即使他把头颅仰得生疼,也看不到东城墙的顶点,灰色的石砖仿佛从地底延伸至云端。
与紫京的城墙一比,画眉城的护城墙简直跟乡巴佬在自家门口建的土篱笆一样寒酸。
刚才的兵部官员已经指挥下属去和守城的卫兵交涉。
有了钱掌柜一事的教训,兵部不敢再派小船前来接应,而是专门派遣了十多名修为高强的兵部武官,沿着时刻被朝廷军严密监视的官道前进。
不过所谓的修为高强,也只是与普通的修行者相比较。
凌子崇曾问过楚樱,为何他们不直接要两匹快马直奔紫京,等待兵部官员这一来一回的功夫耗费时间不说,哪怕真遇上危险,他们的实力也不一定靠得住。
楚樱却说,兵部掌管朝廷武官的军籍,画鬼寺使官的升迁、平调、甚至派往地方执行公务的手续都需要兵部官员处理,因此让兵部过来接应,既是表达对他们的感谢,也是维系两个官署合作关系的必要礼仪。”
凌子崇当时没想明白,做脏活累活的明明是派了两次人马来接应他们的兵部,怎么在楚樱的嘴里好像是对他们的奖励一样。
这时,凌子崇听到刚才的年轻官员又敲了敲车厢,“劳烦两位大人稍作等候,前方似乎有囚车游街,道路已经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下官这就去向押送囚车的狱卒问问情况。”
不多时,年轻官员返回马车附近,“情况问清楚了,被游街示众的是白玉寺卿的二公子,罪名好像与结党营私有关。我已向附近的紫京卫说明情况,随后他们会为大人清出一条路。”
凌子崇感受到脚底下的马车重新动了起来,几名紫京卫冲在马车前方,高举手里的长刀,大声呵斥路上百姓往两边散开。
他朝窗外探出脑袋,侧前方的道路果真被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了,一辆囚车在人群的包围下缓缓前进。
囚犯是一个肥胖的年轻人,从他光滑的皮肤看得出,此人是一位出身名门的贵公子,尽管现在上面沾满了人们酸臭的投掷物。
“白玉寺卿的儿子啊……下场真够惨的,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
凌子崇收回脑袋,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白玉寺卿,那可是跟楚樱平起平坐的四品大官。
楚樱道:“他此前在礼部担任主簿,半个月前,有人检举白玉寺卿在府上款待礼部侍郎,请他秘密将自己的二儿子调回白玉寺任职。”
任人唯亲在前两年颁布的南国新律中被定为重罪。
画眉之乱以后,陛下彻查贪官污吏的手腕越来越硬了。
凌子崇又问:“那为何白玉寺卿不在囚车里?”
“分两次游街,更能起到威慑之用。”
凌子崇一时语塞:“……想必游街之后朝中百官定会引以为戒,重振朝纲指日可待。”
“指日可待?”楚樱摇了摇头,“任人唯亲、党羽勾结在南国简直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位于紫京的各级官署更是重灾地。南国的根,早就烂透了。”
待马车完全通过了游街路段,凌子崇重新将头伸向窗外,此时晨雾还未消散,雾气缭绕,云烟氤氲,城内的高楼笼罩在朦胧之中,仿佛身处一场看不清的梦。
紫京是南国的国都,举国金钱流向的终点,无数的金银财宝在这里化作奢华的亭台楼阁,穿插于鳞次栉比的民居间。
久而久之,紫京变成了一座立体的城市,横亘天空的连廊与长桥将楼宇相连,紫京被无形的分界线分成了两个部分,平头百姓住在地上,达官贵人则住在了天上。
马车在一栋雅致的三层小楼前停下,这里是凌子崇的终点。
有了回京时诛杀钱掌柜的功劳,凌子崇的升任状在他抵达紫京前被兵部通过了,尽管他明日才需要到画鬼寺正式上任,但赏给新寺丞的住所已经准备好了。
楚樱向等候在住所前的一个官吏招了招手,对方一路小跑过来,向楚樱行了一礼,然后将一把钥匙交给楚樱。
“从今往后这间居所是你的了。”楚樱把钥匙放到凌子崇的手里,大致交代了寺丞住所的规模、布局以及仆人的情况。
这种小楼式的中下层官员住所是紫京新推出的官员住房类型。
由于近年紫京人口的持续扩张,城内空余的官邸用地不断压缩,加之战后朝廷元气大伤,国库空虚,于是在新任官员的住房上放弃了以往宅院式的官邸设计,转而采用铁荆国发明的独栋楼房。
每栋小楼基本只配置了一个前院的小花园,一名贴身仆人,以及四至六名负责炊事和卫生的普通仆人。
辞别了楚樱后,凌子崇推开前院的小门,发现院子里已精心栽种好了紫荆花和朱瑾花的花苗,只待天气再暖和些,便能见到万紫千红的景色。
六名仆人有序地站在小楼门前,领头的是一个少年,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他率先走上前,向凌子崇行了一礼,说道:“见过凌子崇大人。小人姓关,单名一个锋字,但平日大家都喜欢叫我小锋。以后大人的起居都由小人负责,若大人有什么要求,吩咐小人一声即可。”
剩下的几名仆人也依次向凌子崇报了自己的姓名以及负责的事项。
凌子崇一时有些不习惯。自来了南国以后,他一直是独自生活,高昂的学费让他根本掏不出多余的银钞雇佣仆人随侍。进了画鬼寺后更不消说,带上仆人只会让他落得和老王一样的下场。
“我们平日是叫凌大人‘公子’还是‘大人’?”关小锋向凌子崇请示道。
“公子?”
凌子崇第一次听别人这么称呼自己。
“有些大人觉得成日叫他们‘大人’太过生分,就让下人改口叫‘公子’或‘小姐’。”关小锋又怕凌子崇误会什么,连忙补充一句,“大人别担心,在其他官爷面前我们依旧会叫您大人的,不会跌了您的身份。”
凌子崇笑了笑,说道:“那便叫公子吧,听着亲切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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