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波
中秋这日,按照惯例,苏琰给了皇后面子,留宿在了椒房殿。
只是还没进殿,御前宫人们就明显感觉到今天的气压不太对。大太监福禄急匆匆派了人去知会了皇后一声,才服侍皇帝进了椒房殿。
是以,庄灼华在迎驾的时候,心也不自觉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索性首饰也不挑了,满头青丝只用一枚白玉簪子松松散散地箍着,便自顾自地起身,向门外迎去。几步开外的地方,她碰上了苏琰。
庄灼华露出往常惯有的柔和笑容,很是贤良淑德:“皇上万福。”
苏琰却看都不看她一眼,自顾自往前走,也不叫起,就这么晾着她,任她在外面保持着半屈着身的姿势。秋日本就已经变凉,此时更是更深露重,寒风瑟瑟,庄灼华禁不住颤了颤身子,这样的姿势也并不好受,她却不敢动,姿态依旧端庄优雅。
苏琰最终还是心软,让福禄扶了她进来。庄灼华自然是大气不敢出,知道自己是惹怒了圣颜,便也不敢坐下,只是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苏琰睃她一眼,皮笑肉不笑,语带讥嘲:“你这皇后,当的是越发好了。”
庄灼华当即跪地,声音里也带了几分惶惑:“妾不敢。”
“不敢?”他重复了一遍,似乎在仔仔细细琢磨着这两个字,顷刻间又笑了,“你们庄家,打的主意可真够多的。”
这话说得实在是重了,庄灼华不明所以,心却不自觉地提到了嗓子眼。伴君如伴虎,庄家本就是簪缨世家,大有功高震主之势,庄逍君又是苏琰的舅舅,有时政见不合,苏琰也不免要碍于晚辈身份给他几分薄面。
朝堂的事她不懂,但她实在是第一次听皇帝说这样的话,像是对他们整个庄家的厌恶,忌惮和否定。
她于是便不敢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地滞在那里,连呼吸都放轻了。
苏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近来庄逍君与他越发争论不休了。他是明君,是有野心的有为之君,既想扫平天下,又想大权在握。在这种时刻,掌握朝政大权的丞相便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已经是这样的局势了,庄逍君偏偏还满口的什么狗屁仁义道德,不让他出兵攻打,说什么劳民伤财,不忍生灵涂炭。
呵,妇人之仁,目光短浅。
他想收服那几个小国,假以时日便能真真正正地称霸天下,让云阙无法比拟,用一时的征战换更久的和平。
可庄逍君却说,云阙如今与风起一贯交好,贸然出兵攻打恐伤和气,也毁坏皇帝名声。和平来之不易,更要倍加珍惜。
他承认他有私心在,一来,一统天下的千古一帝,名垂青史,他这样有野心有才干的人,怎么能不动心?
二来,为着这个妹妹,远嫁他国他本就不舍,虽不至于悔婚,但母国越强盛,将来她就越有话语。
奈何庄逍君一直大权在握不肯放开,他便也处处受人掣肘,正憋着一口气呢,今日宴席又发现瑾儿举止有异,若真是他想到的那种最不愿接受的结果,那便是皇家丑闻,传出去不止于瑾儿颜面有损,更会让宫中沦为笑柄,甚至会影响风起在诸国之间的名声。
况且,邢忱知不知道这件事呢?如果知道,为何这件事半点风声也没透出来,若不是今日瑾儿失态,他恐怕也不会知晓,更不用说云阙那里了。
他在帮瑾儿隐瞒?
如果不知道,他要不要提前和他通个气,宽慰他,稳住他,免得节外生枝呢?
各种想法在苏琰的脑子里汇聚成一团乱麻,缠得他心烦意乱,又不能在宴席上表现出什么,一口气就这么憋到了现在,没地方撒。
他本就生得俊美,却不像庄逍君那般有超然于世的清隽儒雅,也不像邢忱眉眼总透着三分柔情与邪气,他仿佛天生就是帝王,剑眉星目,不怒自威。现下板着一张脸,更像是生生要逼出人心底所有的恐惧。
满室寂静,慌乱便在这样的环境下肆无忌惮地蔓延。
半晌,苏琰终是再度开口,下沉的声线里透着冷漠与疏离。他压着愠怒:“瑾儿和丞相,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用“舅舅”这个称呼,而是用丞相,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这是恼了庄逍君了。
“妾……”庄灼华张了张嘴,只觉得嗓中发紧,说不出话来,哑了哑,才再度在紧张到额头沁出丝丝冷汗的不安下字斟句酌地开口:“瑾儿还小,分不清依赖与喜欢……”
光是吐出这几个字,就仿佛已经花光了她所有力气了。她整个人都支撑不住,怔松之下,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苏琰冷笑。
先前的猜测在此时得到验证,他简直又惊又怒。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想问,但也已经不想追究。他明白瑾儿的性子,今日瑾儿的样子分明是情根深种,恐怕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她不是个会藏自己心思的人,能瞒着他这么久,若说没有这位十分亲近的皇嫂鼎力相助,他是不信的。
庄逍君呢?为什么任由这份感情存在?是想利用瑾儿吗?
这样的想法一旦冒出来,便如同一粒种子,在疑心的土壤里生根发芽,肆意生长。
舅舅与他,终是不同心了么?
苏绾瑾无处知道这一切,只知道中秋那日宫人们都道皇后御前失仪,皇帝气得半分也不给皇后面子,径直就去了陆良人那儿。
皇帝并不太喜欢皇后,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却也一直相敬如宾,愿意给皇后几分薄面,像这样直接下了她面子的时候,还真是少之又少。
所以翌日苏绾瑾连妆都顾不上好好上,就紧赶慢赶地去了椒房殿。
因她去得太早,正赶上嫔妃们晨昏定省后回各自宫里。好巧不巧的,她冤家路狭地碰上了陆绮姝。
昨日的一场风波,她是最大的受益者,今日看起来风光无限,面容也更加娇俏了几分,眉目含春,红润而美好。
宫里惯是捧高踩低,昨日的事自然昭示了她的圣眷优渥,是以今日,她被一群嫔妃簇拥着,有说有笑。
还真是春风得意。
再对比椒房殿里的庄灼华,眼下一片乌青,面色也有些苍白憔悴。
苏绾瑾连忙快走几步,紧紧攥着她的手,关切询问:“怎么回事?”
庄灼华轻叹一声,心里百味陈杂,却终究只是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什么的。”
她该怎么告诉瑾儿皇帝已经知道她喜欢庄逍君,也疑了他们庄家?如果她告诉瑾儿,苏琰当下又正在气头上,焉知不会觉得她居心叵测?
她于是只能强按住心里的念头,什么也不说,尽量装得和往常没什么分别,温柔地招待苏绾瑾。
苏绾瑾知道她不想说,便也不再追问。
只听说今日朝中有要事,皇上急召了丞相进宫相商。
紫宸殿里,皇帝在内殿背身站着,一语不发,神情凝重。
直到庄逍君迈过外间的大门进殿,他的神色才微微缓和。
他慢慢地转过身,属于帝王的威严浑然天成,即便面前的男子虚长他十岁,他也并不落于下风。
他有些面无表情地示意宫人们都退下,一时间,宫人们鱼贯而出,偌大的内殿只余他们二人。
“舅舅坐。”他随意地摆一摆手,跟他面对面坐着。
庄逍君却仍是礼数周全,不敢怠慢。
苏琰忽地笑了,只是这笑容里看不出喜怒:“在外是君臣,在内朕与你是血脉至亲,何必如此多礼?”他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端的是恩威并施。
他并不急着说正事,只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庄逍君。
身为男子,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舅舅实在是有些祸国之色,五官清冷得如同高山上不化的冰雪,那双摄人心魄的蓝色眼眸偏又缓和了几分这样的疏离与冷漠,加上他腹有诗书,整个人便又多了几分儒雅,芝兰玉树,宛如清风鼓乐,明明皎洁。
这样的人,若想以色诱人,简直手到擒来,轻而易举。
“舅舅怎么看瑾儿?”
他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庄逍君心头微颤。片刻之后,他声音平稳地笑答:“皇上与瑾儿都是臣的侄儿,臣一视同仁地关爱照顾。”
好一个一视同仁,关爱照顾。
又扯上了他,还真是滴水不漏。
苏琰心里冷笑,看来从他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
但这倒也不打紧,他不可能容许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发生。
下午,因朝中近日诸事繁多,皇帝体恤丞相,不仅指了几位官员协同他处理朝政,还特地从宫里挑了可心的宫女太监侍奉,可谓皇恩浩荡。
只是朝臣们看得分明,皇帝这明摆着就是在分丞相的权,还在派人监视丞相呢。
亲舅舅尚且如此,遑论他们其他这些人。
大臣们也被紧了紧弦,猜测原因之余,也更加谨慎小心。
这日傍晚,圣驾突然到了忱王居住的清竹轩。
他是在深夜悄无声息地到访的。
彼时,他在紫宸殿里思量许久,觉得来也不是,不来又不安,政务也处理不下去。好不容易打定主意,偏又有几件紧要政务绊住了手脚,又不想惊扰他人,便只能在此刻偷偷过来。
因着这样,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尴尬。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推开门的时候,邢忱刚好在更衣。
……
于是春光乍泄,邢忱一惊,脸也从两颊红到了耳根。
他匆忙抓过一旁的衣服,随手先盖住了重要部位。
气氛有些微妙。
苏琰轻咳一声,他今日也穿着便服,这么随意,更显得像私会了。
“皇,上。”邢忱显然有点紧张慌乱,迅速躲进被子里穿衣服,整个人闷在里面,只有声音隐隐约约地透出来,“皇上今日找我,哦不,找臣何事?”
苏琰自觉背过身,等他换好才转过去。
其实有时候,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准妹夫。
说起来,他们也算某种程度的青梅竹马。邢忱从小就被送来风起,和他们几个皇子公主一同长大,感情虽算不上笃深,有些时候这个准妹夫却比他自己的亲兄弟更让他愿意信任。
他既想摆出皇帝的威严让他畏惧,不敢苛待自己的妹妹;又想与他亲厚一点,免得日后他迁怒自己的妹妹,有什么话也更方便说些。
后者到底还是战胜了前者。
他于是上前几步,看着怔愣在原地的邢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邢忱更懵了。
“今日过来,朕想以妻兄的身份和你说说话。”苏琰示意邢忱和他面对面坐下,见他身上的衣服单薄,随手拿起一旁的外袍给他披上。
邢忱对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有些不知所措,试探着问了句:“那内兄,怎么了?”
苏琰斟酌了一下,刚想出口的话又憋了回去。
该怎么说呢。
他自诩通晓帝王心术,言语间也颇有技巧,可这种事,他实在没做过。
邢忱一脸问号,看他欲言又止,又想想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便试探着问出了口:“是……瑾儿的事?”
“不是。”苏琰立刻否认,不假思索。
邢忱:???
顿了片刻,他才徐徐道:“我是想问你,如何看待丞相?”
不是吧?
大晚上跑来找他这个男人讨论另一个男人?
邢忱心里有一丝狐疑一闪而过,脑子飞转,说了个很官方但也发自内心的回答:“他是瑾儿的舅舅,也是您的舅舅,为人温文有礼,处事得体,似乎……”
没什么可挑的?
挺完美的?
他刚想这么说,余光瞥见皇帝的脸色不太对,连忙刹住车:“……还行。”
还行?
这么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实在让苏琰捕捉不到他的态度。
不过看他并无异色,应该对丞相没有异议?
可……
他越想越烦躁,简直想直接问出那句想问的话。
默了默,他于是又说:“舅舅也到了应成婚的年纪很久了。”
???
丞相成不成婚,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是要给他选个良配,还是送几个美人过去伺候着,还是……
亲自去???
脑子这个奇怪的念头让他浑身有一瞬间的发毛。
于是他正色:“皇上,有话不妨直言。”
苏琰索性也不再这样别别扭扭了,只是面色沉沉:“朕怀疑丞相对瑾儿有利用之心。”
这话说得可算是颇有水准了。
利用,也没说怎么利用。若是邢忱知道此事,自然一点就透。若是不知道,从他的反应里也能看得出来。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倘若邢忱原本只是猜测他们关系不纯,这下可算是坐实了。
就见邢忱闻言便静默了,似乎陷入深思,苏琰连忙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坚定:“不论如何,我会与你站在一边。”
邢忱心里一笑,就这么个宠妹狂魔,最后站谁那里还不都得看怎样对他妹妹好。
不过,他倒是猜到苏琰的意思了。
“皇上放心,臣知道兹事体大,事关两国邦交,空穴来风之事必不会放在心上。”
邢忱笑得一派轻松,并不甚介怀的模样。
苏琰这才放下心来。
此后的一段时日里,似乎为了印证自己这番话,苏琰很是费心思给两个人制造了相处空间。
不是叫过来一起喝茶后突然说自己政事繁忙溜走,就是把苏绾瑾的行踪透给邢忱撺掇他去“偶遇”。
苏绾瑾颇有些不明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