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主任手里的那支英雄钢笔,笔尖在《物证移交清单》的纸面上悬停,迟迟落不下去。
他的手在抖。
地下室阴冷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实质,压在他的手背上,重若千钧。
这个字一旦签下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将成为这场风暴的第一个参与者,无论他愿不愿意。
“钱主任。”
江城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像手术刀划开皮肤,精准而冰冷。
“根据规定,物证移交需双方在场,封条签字,清单一式三份。您一份,我一份,一份随卷归档。”
他没有催促,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程序。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下重锤,砸在钱主任脆弱的神经上。
他引以为傲,并以此为盾牌,守护了一辈子的规矩,此刻成了刺向他自己的长矛。
“我……”
钱主任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他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江城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得意,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片平静让他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
笔尖终于落下。
墨水在纸上晕开,签下了他的名字。
那字迹,歪歪扭扭,全无往日的章法。
江城接过清单,仔细核对了一遍。
然后,他取过一个新的牛皮纸物证袋,将那盘决定了恩师半生命运的磁带,连同原来的物证袋,一同装了进去。
他拿出封条,用胶水仔细粘好,然后在封条的接缝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钱主任,请签字。”
钱主任机械地接过笔,在江城的名字旁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两个名字并排躺在白色的封条上,像一份无法撤销的契约。
江城将其中两份移交清单收好,一份连同物证袋抱在怀里,另一份折好放进口袋。
“打扰了。”
他冲钱主任点了下头,转身走向门口。
“咯吱——”
档案室沉重的铁门被拉开,外面走廊的光照了进来,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钱主任瘫坐在椅子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那个消失在光亮里的背影,喃喃自语。
“江城……江城……这江城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
江城没有回公诉一处的办公室。
他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物证袋,再次敲响了五楼处长办公室的门。
张海峰正拿着一份文件在看,见江城进来,他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江城走过去,将封存好的物证袋,和那份有钱主任签字的《物证移交清单》,轻轻放在了红木办公桌上。
动作不重,但发出的轻响,却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为之一振。
“处长。”
江城开口,声音清晰。
“录音带经过初步核听,在关键节点存在背景音断裂,有剪辑拼接嫌疑。”
“我已根据您的授权,启动物证异地送检程序,目的地,公安部第一研究所。”
张海峰拿起那份移交清单。
当他看到钱主任那颤抖的签名时,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他没有对江城的发现表示惊讶,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只是抬起头,注视着江城。
“把握有多大?”
“技术问题,交给技术专家。”
江城回答得滴水不漏。
“我的职责,是发现疑点,并穷尽一切合法手段去核实。”
张海峰沉默了。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杯壁上“为人民服务”的红色字样。
把物证送到北京,送到公安部。
这一步棋,走得太大了。
大到已经超出了江城市检察院,甚至江城市政法委所能控制的范围。
它绕开了所有本地可能存在的人情关系和权力网络,直接捅到了天上去。
这个年轻人,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个天才。
张海峰看着江城,他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空白的介绍信和一张出差审批单。
他拧开笔帽,开始在上面填写。
“路费去财务科领,实报实销。介绍信我让办公室给你盖章。”
他将签好字的审批单和介绍信推到江城面前。
“到了北京,万事小心。”
张海峰的声音变得异常严肃。
“记住,从你踏出这栋大楼开始,你代表的,就是江城市人民检察院。”
“是。”
江城接过文件,没有多余的话,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张海峰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了一个短号。
“老周,是我,张海峰……对,那小子动了……比我们想的都快……他要去北京……嗯,你那边盯着点,任何风吹草动,马上告诉我。”
挂掉电话,张海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梧桐树。
秋风扫过,黄叶飘零。
一场风暴,就要来了。
……
天正律师事务所,顶层主任办公室。
昂贵的波斯地毯,意大利真皮沙发,紫檀木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功夫茶具。
刘天野正端着一杯刚泡好的大红袍,闭目细品。
他的儿子刘明轩,则翘着二郎腿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一脸的意气风发。
“爸,今天在法院碰到韩检了,他还跟我打听咱们新买的那辆奔驰呢。我说明天就开过去让他也试试手。”
“跟体制里的人打交道,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刘天野放下茶杯,满意地点点头。
“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把人喂饱了,规矩自然就听你的话。”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那台红色的保密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刘天野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这台电话,只有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号码。
他挥手示意刘明轩安静,然后接起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只传来一句经过处理,嘶哑不清的话。
“江城调了陈国栋的卷,带着物证,要去北京做鉴定。”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刘天野握着话筒,脸上的从容和惬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种阴冷的寒气,从他的脊椎骨升起。
“爸,怎么了?谁的电话?”
刘明轩看到父亲的脸色,有些不安地问。
“砰!”
刘天野猛地将话筒砸回电话机上。
那套名贵的紫砂茶具,被震得跳了一下,茶水溅出,在紫檀木桌面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北京……他要去北京……”
刘天野喃喃自语,脸色铁青。
“爸,不就是去北京吗?一个刚进检察院的小子,能翻起什么浪?”
刘明轩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就算把带子送到玉皇大帝那儿,还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蠢货!”
刘天野猛地转身,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你到现在还以为他是在胡闹?”
“他不是在翻浪,他是在抽我们脚下的地基!”
刘天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狠厉。
“他在江城,我有上百种方法让他闭嘴,让他消失!可他去了北京,他就脱离了我们的掌控!他把刀,递给了我们够不着的人!”
刘明轩被父亲的怒火吓到了,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失态。
他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超他的想象。
刘天野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他迅速冷静下来。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另一部电话,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刘天野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只是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老朋友,我们有点小麻烦。”
“一个叫江城的检察官,要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