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被完全展开。
暗褐色的血迹,在泛黄的杭绸上,显得格外刺眼。
那不是一团无意义的血污。
那是字。
用血写成的,四个字。
和她死时,怀里揣着的那方绢帕上,一模一样的四个字。
“我已有孕。”
轰——
卫昭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惊雷。最后一丝侥幸,最后一分幻想,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十年前,她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她没有恨他,没有怨他,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她只是用尽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用自己的血,给他写了这样一封求救信。
她告诉他,她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
她求他,救救她,救救他们的孩子。
可他呢?
他做了什么?
他看都没看。
他以为那是她的决绝,是她的怨恨。他自以为是地,把这封用她的血和绝望写成的信,扔进了这个箱子,一锁就是十年。
十年。
他亲手把怀着他骨肉的女人,送进了虎狼之穴。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从卫昭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死死地攥着那两方手帕,一方是十年前的,一方是十年后的。同样的字迹,同样的绝望。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他的手心,烙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一拳,捶在身旁的桌子上。
“砰!”
紫檀木的桌子,应声裂开了一道缝。他手上的骨节,瞬间破皮流血,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什么样的疼,能比得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完了。
他卫昭这辈子,都完了。
他赢了天下,坐拥滔天的富贵和权势,又有什么用?
他把他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亲手毁掉了。
他想起她临走前的那几天。
他去沈家找她,下人拦着,说小姐病了,谁也不见。
他当时以为,她是真的不想见他。他心里甚至还有一丝恼怒,觉得她不理解他的苦衷。
现在想来,她哪里是病了?
她怕是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她不见他,是不想让他为难,还是……已经对他彻底绝望了?
他想起她托春儿带话,约他在城外的破庙见最后一面。
他去了。
他隔着一扇破旧的木门,对她说:“清晏,对不起。等我,等我有了足够的力量,我一定……”
他没说完,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虚伪。
门内,她始终没有出声。
他以为她在生他的气。
现在他才明白,她当时,该有多么无助,多么痛苦。她怀着身孕,即将远嫁异国,嫁给她不爱的人。而她唯一能依靠的男人,却只能在门外,对她说一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
他都干了什么啊!
卫昭双手抱着头,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了十年的记忆,像是开了闸的洪水,疯狂地涌进他的脑子里。
他记得,她最怕冷。每年冬天,手脚都冰凉。他总是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怀里捂着。
他记得,她喜欢吃城东那家铺子的桂花糕,他每次休沐,都会跑很远的路,去给她买。
他记得,她第一次给他绣荷包,笨手笨脚地,扎了自己好几个针眼。她哭着鼻子把荷包给他,说:“卫昭,你可不许嫌弃。”
他当时笑着说:“怎么会,这是你送我的,我一辈子都戴着。”
可那个荷包,也被他锁在了这个箱子里,十年没见过天日。
他辜负了她。
他彻彻底底地,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
“将军!”
帐篷的帘子被猛地掀开,林风冲了进来。他刚才在外面听到那声巨响,和将军那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吓得魂都飞了。
一进来,就看到卫昭倒在地上,身边的桌子裂开,他手上全是血。
“将军!您怎么了?”林风大惊失色,赶紧上前去扶他。
卫昭却一把推开他。
“滚!”他双眼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都给我滚出去!”
“将军,您手上流血了,我给您包扎一下!”林风急道。
“我让你滚!”卫昭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桌上那把劈断了锁的佩刀,刀尖直指林风的喉咙。
林风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他看着卫昭。眼前的男人,哪里还是那个运筹帷幄、杀伐果决的大将军?他浑身都在发抖,眼神里是林风从未见过的,一种混杂着癫狂、痛苦和毁灭的绝望。
“将军……”林风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错了……”卫昭喃喃自语,手里的刀,也垂了下来,“林风,我错了……”
他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又跌坐回地上。
“我错了……我一开始就错了……”
他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这一次,他没有再压抑,压抑了这么多天的悲恸,终于决堤。
一个在尸山血海里打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林风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箱子里到底有什么,能让将军崩溃至此。
他只能默默地捡起地上的刀,退到一旁,像一尊雕像一样,安静地守着他。
他知道,将军需要发泄。
哭了不知道多久,卫昭的声音才渐渐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可怕。
他慢慢地,把手里的两方手帕,小心翼翼地叠好。然后,他从脖子上,解下那个用红绳穿着的玉佩。
他把十年前的那方手帕,也放进了随身的锦囊里,和另一方手帕,紧紧地贴在一起。
然后,他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僵硬,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风。”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属下在。”
“传我的命令。”卫昭的目光,重新落回床上沈清晏的脸上,那空洞的眼神里,渐渐凝聚起一点骇人的光,“从今天起,对阿古拉的审讯,加重一倍。”
林风心里一凛:“将军的意思是……”
“我要他活,但要他觉得,活着比死更痛苦。”卫昭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他把他知道的,关于清晏,关于那个孩子,所有的一切,一个字不漏地,全都给我吐出来。”
“是!”
“还有,查春儿的事,继续查。”卫昭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就算把整个大梁翻过来,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属下明白!”
“去吧。”
林风领命退了出去。
帐篷里,又恢复了安静。
卫昭走到床边,重新坐下。
他伸出手,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轻轻地握住了沈清晏冰冷的手。
“清晏,对不起。”他低声说,“对不起,我才知道。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
“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白白受苦了。”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手背上因为常年劳作而留下的薄茧,心里刀割一样疼。
“孩子……我们的孩子……阿古拉说,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狠戾。
“我不信。”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会查清楚的。”
“还有,杀了你的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都会让他,血债血偿。”
他低下头,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了一个冰冷的吻。
这个吻,迟了十年。
他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心里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滋长。
清晏,你等着我。
等我为你报了仇,等我找到了我们的孩子,安顿好他的一切。
我就来陪你。
黄泉路上,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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