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酱瀚海星辰的办公室，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恒温，恒湿，恒定的低分贝噪音。陈幕坐在其中，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强行嵌入的异形齿轮，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摩擦的涩响。
他的工位宽敞，设备崭新，头衔是“高级项目经理”。王铭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指派的任务却都带着试探和刁难的意味。要么是时限紧迫到不合常理的行业分析，要么是客户资料残缺不全、要求却天花乱坠的烂摊子。陈幕清楚，这是“林先生”标签带来的副作用——既有人想借他攀附，更有人想看他出丑，验证他是否真配得上那份特殊的“青睐”。
他只能埋头，将过去在地产行业磨砺出的专业素养和这几个月的底层挣扎中学会的韧性，全部投入到工作中。加班到深夜是常态，对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晦涩的合同条款，眼睛干涩发痛。他做出的方案，冷静、高效，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酷，但总能恰到好处地满足王铭，或者说，王铭背后那些人的要求。
他开始接触到瀚海星辰业务的核心——并非阳光下的企业管理咨询，更多的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资源整合、债务剥离、以及利用信息差和法律空子进行的资本狩猎。那个“晨曦计划”只是冰山一角。
这天下午，王铭将他叫进办公室，扔过来一份薄薄的文件夹。
“一个新项目，‘清河坊’地块，前期摸底。你去跑一趟，三天内给我初步评估。”
陈幕打开文件夹，里面只有一张模糊的区域地图和几个零散的地址，连基本的产权信息都没有。“王总，这资料是不是太少了点？”
王铭靠在宽大的皮质座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皮笑肉不笑：“资料要是齐全，还要我们做什么？瀚海星辰的价值，就在于能从无到有，挖出金子。这也是林先生看好你的地方，不是吗？”他刻意加重了“林先生”三个字。
陈幕不再多问，拿起文件夹：“明白了。”
所谓的“清河坊”，是城市扩张过程中被遗忘的一小片老城区，低矮的民居、杂乱的自建楼、几家苟延残喘的家庭作坊式小工厂混杂在一起，与不远处拔地而起的新区形成刺眼的对比。
陈幕花了两天时间，在这片区域穿梭。他穿着不起眼的夹克，以市场调研的名义，与坐在巷口晒太阳的老人闲聊，去仅存的小卖部买烟，试图拼凑出这片土地之下的利益脉络和人际关系。
空气中弥漫着老旧灰尘和食物腐败的混合气味。斑驳的墙壁上，“拆”字被覆盖了不止一层。他看到眼神浑浊、对搬迁既期待又恐惧的老人；看到在自家小作坊里日夜劳作、手指粗糙的中年夫妇，担心搬迁会断了唯一的生计；也看到一些游手好闲、眼神闪烁的年轻人，似乎嗅到了动迁可能带来的“机会”。
这里的时间是缓慢而黏稠的，与瀚海星辰那个追求极致效率的世界格格不入。陈幕走在其中，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在底层挣扎的外卖员，只是身上多了层名为“高级项目经理”的、并不合身的皮。
第三天下午，他在一片即将被拆除的旧厂房区外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赵老先生。
那位曾在墨香苑请他进门，托他给叶晚晴带话的儒雅老者。此刻，他正站在一片断壁残垣前，身边跟着几个同样年纪、气质不俗的老人，他们指着厂区，神情激动地讨论着什么，隐约能听到“历史”、“保护”、“不能就这么拆了”之类的词。
陈幕下意识想避开，赵老先生却已经看见了他。
“陈先生？”赵老先生有些意外，目光扫过他手中拿着的文件夹和明显不同于以往的衣着，睿智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变得有些复杂。
“赵老。”陈幕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你来这里是……？”赵老先生看着他，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公司……有点业务，过来看看。”陈幕含糊其辞。
旁边一位穿着中式褂子的老人冷哼一声，声音洪亮：“又是你们这些吸血鬼公司！闻着点腥味就扑上来！这老纺织厂有几十年的历史，是工业记忆的一部分，说拆就要拆，还有没有点人文关怀了！”
陈幕脸颊发烫，无言以对。他手里的文件夹，此刻像烧红的烙铁。
赵老先生抬手制止了同伴，看着陈幕，轻轻叹了口气：“陈先生，人往高处走，无可厚非。但高处，往往风大，也容易迷了眼。别忘了来时的路，也别忘了，有些东西，比金钱和速度，更值得守护。”
他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陈幕这些天用忙碌和麻木构建起来的保护壳。他想起叶晚晴触摸钟表时那专注而珍视的神情，想起自己曾经也对脚下的土地和其上生活的人怀有敬畏。
“我……明白。”陈幕低声说，不敢看赵老先生的眼睛。
回到公司，陈幕坐在电脑前，却迟迟无法落笔撰写那份评估报告。屏幕上空白的文档，像一只嘲讽的眼睛。他可以轻易地写出一份符合瀚海星辰期望的报告，指出这片区域产权复杂、居民构成老化、改造成本高，但潜在土地增值空间巨大，建议采取“分步施压、重点突破”的策略。
这符合“商业逻辑”，却违背了他内心残存的良知。
下班时间过了很久，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勾勒出冰冷的几何线条。他拿出手机，翻到叶晚晴的号码——那是上次送表时存的。他犹豫着，是否需要向她透露些什么？关于赵老先生他们试图保护的厂区，关于瀚海星辰，关于林翰飞那双无形的手？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他能说什么？警告？求助？他连自己的立场都模糊不清。
他将那份只写了几行、充满矛盾词语的初步评估草稿拖进回收站，清空。
然后，他重新建立文档，手指在键盘上停顿良久，最终敲下了一行字：
**“区域情况复杂，存在较大不确定性，建议暂缓介入，进一步观察。”**
这是一个近乎反抗的姿态，微弱，却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他不知道这份报告交上去会引来什么，但他知道，如果连这一步都无法坚守，那他彻底沦为镀金囚徒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他关掉电脑，走进冰冷的电梯。镜面墙壁映出他疲惫而迷茫的脸。
在这座由资本、欲望和精密计时构筑的都市迷宫里，他这只被迫闯入的棋子，正在努力辨认着，哪一条路，才能通往真正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