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盐!盐!盐!
三天过去了。
营地的面貌发生了微妙却实质性的变化。两个深坑“净房”在下风口挖好,尽管仍有士兵抱怨麻烦,但在严厉的军令和周铭的亲自监督下,营地内随意便溺的现象大大减少。取水点立了简陋的木牌,上游洗漱、下游饮用的规矩勉强推行。沸水饮用也从最初的抵触,逐渐被接受——毕竟,那锅神奇的肉汤证明了“陆火长”的法子似乎有点道理。
伤口感染和腹泻的人数没有增加,反而有两名轻伤员的创口开始结痂。一种隐约的、对陆炎的信任,在底层士兵中悄然滋生。
然而,一个更致命、更无形的敌人,正悄然扼住这支残军的咽喉。
疲惫,前所未有的、渗透到骨髓里的疲惫,像瘟疫一样在营地蔓延。士兵们即使吃饱了野菜肉汤(肉早已耗尽),仍然感到四肢酸软无力,头晕眼花。训练时连武器都难以举起,伤口愈合几乎停滞,士气再次滑向低谷。
陆炎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走到几个瘫坐在地、脸色蜡黄的士兵身边,翻开其中一人的眼皮看了看,又让他伸出舌头。
“火长,俺们是不是……染上啥瘟病了?”士兵有气无力地问,眼神里充满恐惧。
陆炎没说话,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环视营地。他注意到,就连王铁柱这样壮硕的汉子,今天搬东西时也明显气喘吁吁,动作迟缓。
“不是瘟病。”陆炎心中有了判断,眉头紧锁,“是缺盐。”
人体缺钠,会导致电解质紊乱,神经肌肉功能失调,正是眼下这些症状。在这高强度的生存压力和潜在战斗威胁下,缺盐是比饥饿更快的催命符。
他立刻找到正在监督士兵操练的周铭。周铭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眼窝深陷。
“百夫长,营地是否已断盐多日?”陆炎开门见山。
周铭沉重地点头:“辎重被倭寇冲散时,盐袋就丢了。本以为能很快与大营汇合或攻下倭寇据点补充,没想到……”他叹了口气,“派出去找盐的人回来了,附近村落要么被倭寇洗劫一空,要么早就没了存盐。朝廷的补给……遥遥无期。”
他看向陆炎,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又混杂着无奈:“你……可有办法?像上次的汤一样?”
陆炎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营地边缘一块稍高的土坡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咸湿的、带着海腥味的空气,若有若无地飘入鼻腔。
他睁开眼,指向东南方隐约可见的一线蔚蓝:“百夫长,那边是海,对吧?”
“是海。可海水又咸又苦,不能喝,更不能当盐吃。”周铭摇头,觉得陆炎问了句废话。
“海水不能直接吃,”陆炎转过身,目光灼灼,“但海里有盐!给我三天时间,十个人,几口大锅,一些陶盆和干净的粗布。我能从海里,弄出盐来!”
周铭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陆炎:“煮海为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那是沿海盐场灶户的技艺,需特定场地、器具,你一个伙头兵……”
“百夫长!”陆炎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知道很难,我知道您可能不信。但现在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等着朝廷不知何年何月的补给?还是让兄弟们就这样软手软脚地等着倭寇来割脑袋?”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我需要一个机会,也需要您的支持!”
陆炎的眼神里没有丝毫闪躲,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强大的自信。这种自信,周铭只在一些身经百战、技艺超群的老将身上见过。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海风带来潮湿的气息,仿佛也带来了渺茫的希望。
“……你需要什么?”周铭最终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再一次,将赌注押在了这个神秘的年轻人身上。
“王铁柱,李德彪,还有我手下八个弟兄。三口最大的铁锅,十个陶盆,所有能找到的干净麻布、木桶。还需要一些木炭和沙子。”陆炎快速报出需求。
“给你!”周铭挥手,“若三日后无盐,军法处置!”
“若得盐,请百夫长准我自行支配其中一部分,用于激励弟兄和救治伤员。”陆炎适时提出条件。
周铭深深看了他一眼:“准!”
命令迅速下达。李德彪听到要跟着陆炎去“煮海”时,脸黑得像锅底,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瞎胡闹”、“找死”。王铁柱则摩拳擦掌,无条件相信陆炎。
一行人带着器具,在陆炎的带领下,向海岸方向行进约两里地,找到一处有礁石环绕、风浪较小的浅湾。
“铁柱,带人用石头和沙子,在这里垒几个简易的灶,要稳。”陆炎开始分派任务,“李头儿,麻烦你带几个人,去砍柴,越多越好,要干柴。”
“其他人,跟我来,找合适的地方挖坑。”
陆炎指挥着在沙滩高处挖了几个浅坑,铺上带来的干净粗布。“这是初步过滤池。”他解释着,但除了王铁柱似懂非懂地点头,其他人都是满脸茫然。
接着,他又让人用木桶打来海水,倒入铺了沙子和木炭碎屑的麻布层中,进行二次过滤,尽量去除海水中的泥沙和部分杂质。
“大牛哥,这……真能弄出盐?”一个年轻士兵看着清澈了不少的海水,疑惑地问。
“这只是第一步,去除杂质。真正的功夫,在后面。”陆炎看着过滤后的海水,沉声说道。
真正的“煮海”开始了。
三口大铁锅架在石灶上,过滤后的海水被倒入锅中,熊熊烈火在锅底燃烧。李德彪抱着胳膊在一旁冷眼旁观,嘴角挂着讥讽。
海水在高温下开始蒸发,冒出腾腾白汽。随着水分减少,锅边开始出现白色的结晶。
“盐!是盐!”一个士兵激动地大喊。
李德彪也忍不住凑近了些,但随即皱眉:“这……这颜色不对,也太少了。”
确实,直接煮干海水得到的盐,杂质多,颜色发灰发黄,味道苦涩,而且产量极低。
“别急。”陆炎不慌不忙,指挥人将第一锅煮到出现较多结晶但尚未干涸的浓盐水,小心地舀出来,倒入旁边准备好的陶盆中。
“这是要干嘛?”王铁柱不解。
“让它们慢慢结晶。”陆炎解释道,“慢工出细活。高温急煮得到的盐粗劣。这样慢慢蒸发结晶,盐会更白,更纯。”
他让人将陶盆放在阳光下暴晒,并盖上透气的粗布防止杂物落入。同时,第二锅、第三锅海水继续蒸煮、转移。
这是一个枯燥而耗费体力的过程。烈日、海风、灼热的灶火,很快让所有人都汗流浃背。李德彪起初的不屑,渐渐被疲惫和好奇取代,他也开始忍不住帮忙添柴、打水。
时间一点点过去。第二天下午,最先放置的陶盆底部,终于凝结出了一层厚厚的、雪白晶莹的盐!
当陆炎用木片小心地将那层盐刮下来,捧在掌心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盐,洁白如雪,颗粒细腻,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与市面上常见的灰黄色粗盐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王铁柱用手指沾了一点,小心翼翼地舔了舔,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咸!真他娘的咸!是上等好盐的味道!没有苦味!”
李德彪也忍不住凑过来,尝了一点,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折服。
“继续!照这个法子,把所有盆都用上!”陆炎压抑住心中的激动,下令。
第三天傍晚,他们带着整整两个结实的木桶(内衬油布)的雪白海盐,凯旋回营。
当陆炎将一捧白盐呈到周铭面前时,这位百夫长的手都微微颤抖了。他尝过之后,久久无语,只是用力拍了拍陆炎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晚,每个士兵的汤里,都多了久违的、足量的咸味。那一夜,营地的鼾声似乎都平稳有力了许多。
陆炎的名字,如同那洁白的盐一样,深深烙印在了每个人心里。他兑现了承诺,也真正赢得了权威。
然而,就在营地因获得盐而士气稍振的次日清晨,负责在营地外围巡逻警戒的赵小乙,连滚爬爬地冲回了营地,脸色煞白,径直找到正在安排今日杂务的陆炎。
“火……火长!不好了!”赵小乙气喘吁吁,指着他们之前取水、后来也去砍过柴的那片林子方向,“林……林子里!有脚印!不是咱们的人!也不是寻常猎户的草鞋印……是,是那种分叉的、很奇怪的鞋印!还有……还有折断的树枝,朝着咱们营地的方向!”
陆炎的心猛地一沉。
分叉的鞋印?倭寇常用的足具(如草鞋或部分革靴)特征!
倭寇的侦察兵,已经摸到这么近的地方了吗?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