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锦官城。
时值午后,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来,却驱不散这座千年古城骨子里的那股子潮湿阴郁。空气里永远弥漫着花椒、辣椒、药材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从青石板缝隙里渗出来的陈旧气息。街市依旧喧嚣,贩夫走卒的吆喝,茶馆里说书人醒木拍案的脆响,骡马颈铃的叮当,交织成一片属于蜀地的、慵懒而又活泛的背景音。
但在这片看似寻常的喧嚣之下,某些角落的气氛,却微妙地紧绷着。
城南,梨花巷。
这条巷子窄而深,两侧多是些老旧的铺面,卖些针头线脑、粗瓷土布、廉价胭脂之类,顾客也多是些市井平民。巷子中段,有一家不起眼的当铺,黑漆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不新的木匾,上书“通源当”三个字,字迹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门口蹲着两个石鼓,也爬满了青苔。
这便是唐门下属众多产业中,最不起眼的一处。平日里,当铺由一个姓陈的老朝奉带着两个小学徒打理,收当些寻常物件,维持着不温不火的生意,也作为唐门在锦官城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信息节点。
然而最近几日,“通源当”附近,明显“热闹”了许多。
巷口卖麻糖的老汉发现,总有几个生面孔在附近转悠,眼神不住地往当铺那边瞟。斜对面茶摊的老板娘也嘀咕,最近来喝茶的闲汉里,多了几个虽然穿着普通、但坐姿笔挺、目光锐利的家伙。就连巷子里那几条常年趴着打盹的野狗,似乎都有些躁动不安,时不时朝着当铺方向低吠两声。
当铺内部,气氛更是凝重。
后堂一间门窗紧闭的密室中,烛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霉味、灰尘和某种奇特腥气的味道。密室中央摆着一张长条桌案,桌案上铺着洁白的细棉布,布上,端端正正放着一件衣物。
正是三日前,那个走街货郎当来的旧袍。
此刻,袍子已被小心地摊开。样式确实是最普通不过的粗麻短褐,颜色是一种洗褪了的灰褐色,多处磨损,袖口、下摆甚至有大小不一的破洞,沾染着已经干涸板结的泥浆、油渍和其他难以辨认的污秽。无论怎么看,这都该是某个穷困潦倒、甚至可能已经横死街头的乞丐的遗物。
但围在桌案旁的几个人,神色却异常严肃。
为首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老者,面容清癯,三缕长髯,穿着藏青色绸衫,眼神沉静中透着精明。他是唐门外堂三执事之一,唐显。在唐门内部,外堂负责经营、情报与部分外务,权力不小。能让他亲自从唐家堡赶来坐镇,足见此事在唐门高层眼中的分量。
唐显身侧,站着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是“通源当”的老朝奉陈伯。陈伯此刻额角见汗,双手微微颤抖,指着袍子内衬边缘一处极不起眼的接口:“三爷,您看这里……这‘隐云纹’的走针,还有这‘九回转’的收线手法……错不了,老朽在‘天工坊’当过十几年学徒,这手法,整个江湖,只有当年的‘织云手’刘娘子会!刘娘子……她晚年只接过一桩私活,就是为那位……剑魔,缝制一件贴身的‘流云锦衣’!”
“你确定?”唐显声音平稳,但眼中精光一闪。
“老朽愿以性命担保!”陈伯激动道,“这外层面料是后换的粗麻,针脚粗劣,就是为了遮掩!但这内衬的底子,绝对是‘天流云锦’的料子,只是被刻意做旧、污损了!您摸摸这质地,虽然脏污,但隐约还能感到一丝韧性和特别的温凉之感!”
唐显伸出手,指尖并未直接触碰袍子,而是在上方寸许处虚拂而过,细细感应。片刻,他收回手,点了点头。他内力修为不弱,能隐约察觉到这袍子内衬似乎残留着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气息,并非内力,更像是一种……经年累月被某种独特气场所浸润留下的痕迹。
“当日那货郎,什么模样?说了什么?一五一十,再回忆一遍,任何细节都不要漏。”唐显看向陈伯。
陈伯定了定神,努力回忆:“那人……四十来岁,黑瘦,像个常走山路的货郎,说话带点北边口音。他说是在城西乱葬岗附近的小河沟里,看到一个淹死的乞丐,身上就这件袍子还算完整,就……就扒了下来,想换几个酒钱。老朽当时也没太在意,这种死当见得多了。只是拿起来掂量时,觉得手感有些异样,再仔细看内衬接口……才起了疑心。按规矩,死当之物,当铺有权处置,老朽便压了极低的价钱,三个铜板,将他打发了。那人似乎也没觉得不妥,拿了钱就走了。”
“之后你可曾试图找过此人?”
“找了!老朽当时就觉得不对,让学徒阿宝跟出去看了一眼。但那货郎出了巷子,三拐两拐就不见了,阿宝没跟上。后来老朽立刻将此事密报了外堂。”陈伯擦了擦汗,“再后来……就是三爷您亲自来了。”
唐显沉吟。货郎?北地口音?乱葬岗淹死的乞丐?听起来合情合理,但处处透着刻意。剑魔的“流云锦衣”,即便只是内衬,也绝无可能流落到一个乞丐手里,还恰好被一个路过的货郎捡到,恰好送到唐门的当铺。这更像是……有人故意用这种方式,将这件东西,送到唐门眼前。
目的呢?
唐门与剑魔李忘生,并无深仇,也无厚谊。当年临渊峰之战,唐门并未直接参与,只是派了几名外围弟子旁观。若说这袍子里真藏着剑魔遗宝的秘密,为何要选唐门?是祸水东引?还是另有所图?
“三爷,”站在唐显另一侧的一个中年汉子低声道,他是唐显的心腹,唐门外堂好手唐厉,“此物放在这里,终是隐患。消息虽未走漏,但难保没有其他势力的眼线察觉异常。不如由属下带几个得力人手,连夜将其护送回堡,交由内堂长老和家主定夺。”
唐显摇头:“不可。此物出现的蹊跷,若贸然移动,恐怕正中某些人下怀。况且……”他目光再次落在旧袍上,“若这真是剑魔之物,你以为,它仅仅是一件旧衣裳那么简单吗?”
他顿了顿,缓缓道:“李忘生此人,惊才绝艳,行事更是天马行空,难以常理度之。他的东西,哪怕再不起眼,也可能暗藏玄机。这袍子污损严重,或许正是某种伪装,或者……考验。”
“考验?”唐厉不解。
“对,考验。”唐显眼中闪过一丝深邃,“考验得到它的人,有没有那份眼力,那份耐心,那份……机缘,去发现它真正的秘密。”
他转向陈伯:“陈老,你是老朝奉,也是巧匠。我拨两个内堂来的机巧好手给你。你们三人,就在这密室中,给我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查验这件袍子。外层面料可以剥离,内衬的每一根丝线,每一个接口,甚至每一处污渍的形状、颜色、质地,都要查清楚,记录下来。记住,不可损坏内衬分毫,若遇难以决断之处,立刻报我。”
“是!”陈伯连忙躬身应下。
“唐厉,”唐显又吩咐,“加派人手,明暗结合,将梨花巷及周围三条街巷给我牢牢看住。任何可疑人物,先盯上,莫要打草惊蛇。尤其是注意是否有使用特殊手段窥探的,比如驯养的雀鸟、虫豸,或者一些偏门的机关道具。”
“属下明白!”
“另外,”唐显思索片刻,“传信给我们在点苍、寒江,以及其他几家大门派内部的‘钉子’,留意他们近来有无异常动向,尤其是关于‘旧物’、‘遗物’之类的消息。还有,江南那边……也留点心。”
“江南?顾九章?”唐厉眉头微皱。
“嗯。剑魔陨落,他可是‘功不可没’。如今剑魔旧物接连现世,他不可能毫无反应。”唐显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这潭水,越来越浑了。我们唐门可以不下水摸鱼,但至少要知道,水里有哪些鱼,哪条鱼最有可能咬钩,或者……被钩住。”
命令下达,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密室中只剩下唐显一人,对着烛火下那件破旧的袍子,若有所思。
剑魔遗物……真的存在吗?若存在,为何七年后才出现?若不存在,这一连串的“旧物”出现,又所为何来?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外面天色有些阴沉,似乎又要下雨了。锦官城的空气湿漉漉地粘在皮肤上。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袍子,或许就是一阵吹向唐门的、带着腥味的风。
同一时间,锦官城西,一处鱼龙混杂的棚户区。
低矮歪斜的木板房挤挤挨挨,街道狭窄泥泞,弥漫着劣质酒气、食物馊味和牲畜粪便的臭气。这里是城中最底层讨生活者的聚集地,也是各种灰色交易和逃亡者藏身的理想场所。
一间靠近臭水沟的破旧木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当日那个出现在“通源当”的黑瘦货郎,此刻正蜷缩在屋角一堆破烂被褥上,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蜡黄。他身上的货郎担子丢在一边,但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当袍子得来的三个铜板,还有另外几枚稍旧一些的铜钱。这是他全部的家当。
他眼神惊恐不安,耳朵竖着,捕捉着门外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声响。当掉那件袍子纯属意外,他原本真的只是想从死人身上扒点值钱东西换酒喝。可当那个老朝奉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袍子,最后只给了三个铜板却像打发什么脏东西一样急急让他走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后来,他偷偷折返,躲在巷口,看到当铺附近明显多了些不像寻常百姓的人,心里就更慌了。他混迹市井底层,别的本事没有,对危险的嗅觉却像野狗一样灵敏。那件破袍子,恐怕惹上大麻烦了。
他想立刻离开锦官城,跑得越远越好。可身上就这么几个铜板,能跑到哪里去?更何况,他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盯着自己。从当铺回来这一路,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就没消失过。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风吹动破门板的声响。
货郎浑身一僵,汗毛倒竖。不是风!他记得很清楚,进门后他用一根木棍把破门顶住了!
他猛地从被褥里摸出一把生锈的短刀,这是他从某个死去的流浪汉身上摸来的,哆哆嗦嗦地对准门口方向。
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
没有光透入,反而像是一块更深的黑暗流淌了进来。
货郎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声音。他想动,四肢却沉重如灌铅。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屋内,反手将破门掩上。黑影不高,甚至有些瘦小,全身裹在漆黑的夜行衣里,脸上也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竟似泛着一点幽幽的、非人的冷光,如同夜行的猫科动物。
货郎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黑影似乎瞥了一眼地上的短刀,目光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嘲讽的神色。然后,黑影开口了,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用砂纸摩擦铁片:
“袍子,从哪来的?”
“真……真是从死人身上扒的!在……在城西乱葬岗那边的小河沟!”货郎牙齿打颤,语无伦次。
“死人什么样?”黑影追问,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泡……泡肿了,看不清脸,穿着破破烂烂,就……就那件袍子还算囫囵个……”货郎努力回忆,冷汗涔涔而下。
黑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假。然后,黑影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也戴着黑色的手套,手指修长。
货郎以为对方要杀自己灭口,吓得闭上眼睛,等待致命一击。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他只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流拂过面门,随即意识迅速模糊,沉入无边的黑暗。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似乎听到那嘶哑的声音又说了一句:
“睡吧。忘了袍子,忘了当铺,忘了今天。”
黑影看着瘫软在地、陷入昏睡的货郎,眼中幽光闪烁。他走到货郎身边,蹲下身,仔细检查了货郎的口鼻、瞳孔,又搭了一下脉。确认只是中了迷魂之术,并无大碍,至少性命无忧。
然后,黑影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小截暗红色的线香,只有指甲盖长短。他将线香在货郎鼻端晃了晃,并未点燃,随即收起。这线香有特殊的追踪气味,只有经过训练的特殊虫豸才能嗅到,算是留个后手。
做完这一切,黑影站起身,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从窗户缝隙钻了出去,消失在棚户区复杂混乱的建筑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木屋内,重归寂静。只有货郎粗重而不规则的鼾声,和门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嘈杂。
大约半个时辰后。
另一道身影,如同轻烟般飘落在木屋附近的一处矮房顶上。此人同样身着夜行衣,但身形明显比之前那个瘦小黑影高大挺拔许多。他伏低身体,锐利的目光扫过货郎所在的木屋,又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他是唐厉手下的一名唐门暗哨,奉命监视可能与“旧袍”有关的一切线索。货郎这个源头,自然也在监视名单上。只是之前货郎躲藏得好,他们也是费了些功夫才确定这个大致区域。
暗哨凝神倾听片刻,木屋内只有鼾声,并无其他异样。他心中微觉奇怪,这货郎白日里还惊恐不安,此刻竟能睡得这般沉?
他正犹豫是否要靠近些查看,忽然,鼻端嗅到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这气息很怪,不像血腥,也不像寻常迷药。
暗哨脸色微变,立刻屏住呼吸,同时从怀中掏出一枚碧绿色的小药丸含在舌下。这是唐门秘制的解毒丹,能抗多种迷烟毒瘴。他小心地挪动位置,从另一个角度观察木屋。
窗户似乎有极细微的松动痕迹,不像是风吹的。
有外人来过!而且很可能刚走不久!
暗哨心中凛然,不敢怠慢,立刻从怀中取出一支拇指粗细的竹筒,拔掉塞子。一只通体黝黑、翅膀上有金色斑点的甲虫爬了出来,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两圈,似乎在辨认方向,然后朝着棚户区深处某个方向飞去。
这是唐门驯养的“金斑嗅风甲”,对某些特殊气味极为敏感。暗哨刚才含服的解毒丹里,掺有一种只有这种甲虫能追踪的香料。
暗哨身形展动,悄无声息地跟上甲虫。
甲虫飞得并不快,在棚户区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了靠近城墙根的一处废弃土地庙的残破飞檐上,翅膀微微颤动,不再前进。
暗哨伏在十几丈外的一堵矮墙后,凝神望向土地庙。庙宇早已荒废,门窗破损,里面黑黢黢一片,寂静无声。金斑嗅风甲停在那里,意味着目标气味在此处最为浓郁,或者……目标曾在此停留。
是之前潜入货郎屋子的人吗?他来这里做什么?
暗哨没有贸然靠近。唐门弟子深谙谨慎之道。他仔细观察着土地庙周围的环境,发现庙后墙根下的杂草,有被人轻微踩踏过的痕迹,痕迹很新。
他想了想,从腰间皮囊中摸出两颗龙眼大小、表面布满细微孔洞的灰色圆球。这是“鬼面藤”的种子,经过唐门秘法炮制,一旦沾地,遇湿气便会迅速爆开,释放出大量带有麻痹效果的孢子粉尘,同时藤蔓会疯狂生长,短时间内形成障碍。
他手腕一抖,两颗种子无声无息地滚落到土地庙前后可能逃脱的路径上。然后,他换了一个更隐蔽的观察位置,耐心等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夕阳西下,棚户区升起了袅袅炊烟,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土地庙依旧毫无动静。
就在暗哨怀疑自己是否判断错误,或者来人早已离开时——
土地庙那扇半塌的后窗,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道黑影,如同融化的阴影,从窗口“流”了出来,落地无声。正是之前那个瘦小的黑衣人影。他出来后,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似乎嗅了嗅空气,然后选定一个方向,便要离开。
就在他脚步即将踏上前方小径的瞬间,脚下那颗灰色的“鬼面藤”种子骤然爆开!
“噗”一声轻响,一团灰白色的粉尘猛地炸散,瞬间笼罩了方圆数尺范围!与此同时,几条黑绿色的、长满倒刺的藤蔓如同活物般从粉尘中激射而出,缠绕向黑衣人的双腿!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埋伏,身形猛地一滞!但他反应奇快,在粉尘爆开的刹那,已然闭气,同时左手在腰间一抹,一道冷冽的弧光闪过,缠向他脚踝的几条藤蔓应声而断!断口处渗出暗绿色的汁液。
然而,鬼面藤的孢子粉尘无孔不入,即便闭气,也有一些沾到了他的衣物和裸露在外的些许皮肤(手腕)。黑衣人眼中幽光急闪,显然感受到了麻痹效果。他不敢停留,右手一挥,几点寒星射向暗哨藏身的大致方向,同时身形向后急退,想要从另一侧突围。
但他刚退两步,另一颗埋伏在退路上的种子也爆开了!
这一次距离更近,粉尘几乎将他整个笼罩进去!更多的藤蔓疯狂生长缠绕!
黑衣人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饱含怒意的闷哼。他手中弧光再闪,斩断数根藤蔓,但动作明显滞涩了许多,踉跄了一下。
机会!
暗哨从藏身处闪出,手中已扣住三枚喂毒的透骨针,正要射出——
异变陡生!
那黑衣人眼看无法轻易脱身,竟不闪不避,猛地抬头,望向暗哨!与此同时,他蒙面的黑巾之下,似乎鼓动了一下。
“咻——!”
一声尖锐到能刺破耳膜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从黑衣人口中发出!这声音极其古怪,非人非兽,蕴含着一种直透脑髓、扰乱心神的诡异力量!
暗哨猝不及防,只觉得头脑“嗡”地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眼前发黑,气血翻涌,扣住透骨针的手指一松,暗器差点掉落!他急忙运转内力抵抗,却仍感到一阵恶心眩晕。
就这么一耽搁,那黑衣人已经强忍着麻痹,手中弧光连连闪动,将缠绕的藤蔓尽数斩断,身形如受伤的狸猫,几个起落便窜入了旁边一片更加杂乱破败的棚屋区,拐了几下,消失不见。
暗哨晃了晃头,驱散那厉啸带来的不适,再看时,哪里还有黑衣人的影子?只有地上断裂的鬼面藤和渐渐沉降的粉尘,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淡淡的、非人的腥气。
他脸色难看。没想到对方还有这种音攻奇术,而且如此诡异歹毒,连唐门的清心功法都有些抵挡不住。看来这黑衣人绝非寻常江湖人物。
他走到黑衣人刚才站立的地方,仔细查看。地上除了藤蔓汁液和脚印,还掉落了一小片黑色的布料,似乎是黑衣人在斩断藤蔓时,被倒刺刮破衣角留下的。
暗哨捡起布片,入手微凉,质地奇特,非丝非棉,更像是某种动物的皮革鞣制而成,极为轻薄坚韧。布片边缘参差,染着一点暗绿色的藤蔓汁液。
他将布片小心收好,又检查了四周,确认再无其他线索,才转身迅速离去,必须立刻将此事上报。
土地庙重归寂静,仿佛刚才那短暂而诡异的交锋从未发生。只有渐渐浓重的暮色,笼罩着这片混乱与贫穷之地。
而在远处,那瘦小的黑衣人影,在复杂的巷道中穿行,速度依然极快,只是脚步偶尔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他抬手看了看手腕,那里被孢子粉尘沾染的皮肤,已经泛起一小片不正常的红晕,带着麻木感。
他眼中幽光闪烁,流露出人性化的恼怒和一丝忌惮。
“唐门……鬼面藤……有点意思。”嘶哑的声音低低响起,随即被风吹散。
他不再停留,身形融入越来越深的夜色,朝着锦官城外某个方向掠去。手腕上的麻木感让他意识到,需要尽快处理。唐门的毒,哪怕只是麻痹性的,也大意不得。
他怀中,似乎还有别的任务,需要去完成。
夜色下的锦官城,华灯初上,酒楼妓馆笙歌渐起,与贫民区的死寂肮脏形成鲜明对比。而那件躺在“通源当”密室中的旧袍,就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无声息地扩散,牵扯进越来越多的人和势力。
唐门、神秘黑衣人、或许还有其他尚未浮出水面的……
关于剑魔遗物的棋局,似乎才刚刚摆开阵势。而这件看似不起眼的“旧袍”,或许就是棋盘上,一颗关键的棋子。
千里之外,北地边境。
这里已近塞外,气候与江南、蜀中迥异。虽也是春日,但寒风依旧料峭,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天空是高远而苍凉的青灰色,大地辽阔,植被稀疏,远处可见连绵的、光秃秃的丘陵轮廓。
寒江派,便坐落在这片苦寒之地的一条大江之畔。江水名“龙愁”,水流湍急,颜色深碧,即使在盛夏也透着刺骨的寒意。寒江派的建筑多用巨大的青灰色岩石垒砌,风格粗犷冷硬,与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自有一股孤峭峻拔的气势。
派中核心区域,一座临江而建的观景石台上。
一个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年轻人凭栏而立,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龙愁江。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容俊朗,只是眉眼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静,甚至有些冷冽。江风吹动他未束的墨发和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他却纹丝不动,如同一尊玉石雕像。
寒江派少主,司徒寒。
他手中,捏着一份刚刚由信鸽送来的密报。纸张被江风刮得哗啦作响,他却看得极为仔细,每一个字都反复咀嚼。
密报内容,正是关于那条“湖蓝色发带”的后续调查,以及……一些新的发现。
村姑“失足”落井,货郎失踪,黄狗暴毙……这些蹊跷之事,坐实了那发带绝不普通。派去调查的弟子在村口老槐树下,发现了极浅的、属于两个人的新鲜脚印,其中一个脚印边缘,有类似金属支架的细微压痕。而在村姑落井的井台边缘,找到了一小片不属于村姑衣物的、细腻的湖蓝色丝线。
更重要的是,沿着货郎可能离开的方向追踪,在三十里外一处荒废的驿站马厩里,发现了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男尸。尸体衣着普通,身边有个空瘪的货郎担子,经初步辨认,正是那个兜售发带的货郎。致命伤在咽喉,细而深,是一剑毙命,出手极为干净利落。死亡时间,大约在村姑落井前后。
杀人灭口。
而且,杀人者剑法极高,至少轻功和用剑的精准度,绝非寻常江湖客。
是谁?取走发带的是谁?杀死货郎的又是谁?是同一伙人吗?
那湖蓝色的发带,若真是剑魔李忘生之物,又怎会流落到这北地边境的小村子?是有人故意丢弃?还是……循着什么线索找来的?
司徒寒将密报缓缓收起,望向江面。江水轰鸣,撞击着岸边的岩石,溅起冰冷的水雾。
“剑魔遗物……”他低声自语,声音很快被江风吹散。
寒江派与剑魔,同样谈不上恩怨。当年临渊峰之战,寒江派也只是旁观者之一。父亲司徒峻(寒江派掌门)对此的态度一向是敬而远之。李忘生那人,太过耀眼,也太过危险,与他牵扯过深,福祸难料。
但如今,东西似乎自己找上门来了。或者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到了寒江派的眼前。
是福是祸?
司徒寒想起父亲昨日将他召去时的严肃神情。
“寒儿,此事蹊跷。发带出现在我寒江派地界,绝非偶然。有人想借我寒江派之力,或是……将我寒江派也拖下水。”司徒峻当时负手立于寒江派祖师画像前,声音低沉,“我已加派人手,暗中探查,尤其是注意其他几家的动向。你亲自去一趟那个村子,带上‘冰瞳’和‘雪影’。记住,明查暗访,既要查清发带线索,更要弄清楚,是谁在背后拨弄风云。我寒江派可以不贪图什么遗宝,但绝不能被人当成棋子,浑水摸鱼。”
“冰瞳”和“雪影”,是寒江派驯养的两种异兽,一者目力极佳,能辨细微痕迹与气息;一者嗅觉灵敏,尤其对血腥和特殊香料敏感。
“是,父亲。”司徒寒当时躬身应下。
此刻,他即将出发。
江风更急,吹得他衣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而略显瘦削的身形。他眼中一片冰寒。
无论背后是谁,想将寒江派牵扯进来,都要付出代价。
至于剑魔遗物……
他抬手,摸了摸腰间佩剑的剑柄。那是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剑,名“凝霜”,是寒江派世代相传的宝剑之一。剑身如秋水,寒意内蕴。
他对传说中的剑魔遗宝并无贪念。寒江派的武学自有其独特精深之处,无需觊觎他人。但若这遗物之事,背后藏着对寒江派的阴谋,或者可能引发波及北地武林的动荡,那他绝不能坐视不理。
“少主,都准备好了。”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他的贴身护卫,也是寒江派年轻一辈的好手,韩重。
司徒寒转过身:“出发。”
没有多余的废话,一行数人,牵着骏马,悄然从寒江派侧门离开,融入苍茫的北地风色之中。马蹄踏在坚硬的冻土上,声音沉闷。
几乎就在司徒寒离开寒江派的同时。
龙愁江下游,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湾旁,几块巨大的礁石之后。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身影,如同江边的钓客,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手里拿着一根简陋的竹钓竿,鱼线垂入深碧的江水中,半晌不动。
直到司徒寒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远方丘陵之后,这“钓客”才缓缓抬起头。斗笠下,是一张被江风吹得有些干裂、毫不起眼的农夫面孔,唯有那双眼睛,偶尔开阖间,闪过一丝与面容不符的精光。
他手腕极轻地一抖,鱼线末端,一枚小小的、中空的芦苇杆从水底被提出。他迅速取下芦苇杆,从里面倒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蜡丸。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极薄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字:“雀已离巢,方向正西。鹰隼随行。”
钓客看完,将纸条揉碎,指尖内力一吐,碎屑化作粉末,随风飘入江中。然后,他重新将空了的芦苇杆系回鱼线,再次抛入江中,继续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垂钓。
江流滔滔,带走一切痕迹。
而这场因几件“破烂”而起的风暴,正以超出所有人预料的速度和方式,席卷向江湖的各个角落。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棋手,或是谨慎的观棋者,却不知自己或许早已身在局中,成为他人棋盘上,一枚不由自主的棋子。
江南、蜀中、北地……三点星火,已然亮起。它们会各自燃烧,还是终将汇成一片燎原之火?
无人知晓。
只有时间,和那深藏在迷雾之后的执棋之手,才知道答案。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