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地处北地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自古便是兵家必争、商旅云集之地。时值春夏之交,城内人气依旧鼎盛,街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贩夫走卒的叫卖声、驼铃马嘶声、酒馆茶肆的喧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活力的嘈杂热浪。
然而,在这片表面繁华之下,某些敏感的江湖人却能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城南,靠近城墙根的“悦来”客栈,是家有些年头的老店,门面不大,胜在干净,后院马厩宽敞,常有南来北往的行商和江湖散客在此落脚。掌柜的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姓金,见谁都是一副和气生财的笑脸。
午后,阳光有些晃眼。客栈大堂里坐了六七成客,多是些风尘仆仆的行路人,就着粗茶淡饭低声交谈。角落里一张方桌旁,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文士衫的中年人,面容清癯,三绺长须,正在慢条斯理地剥着一碟盐水花生,动作斯文,眼神却时不时状似无意地扫过大堂入口和窗外街面。他身旁放着一个长条形的青布包袱,包袱形状方正,边缘略显坚硬。
另一个则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穿着普通江湖人常见的短打劲装,腰间佩着一把无鞘的厚背砍刀,刀身黝黑,刃口雪亮。他正大口嚼着酱牛肉,眼神凶悍,腮帮子一鼓一鼓,对中年文士的谨慎不以为然。
“韩师兄,何必这么小心?”魁梧汉子咽下口中食物,压低声音道,“咱们一路从黑风坳追到晋阳城郊,又从城郊折回这晋阳城,兜了个大圈子,连何松岩那叛徒的毛都没摸到一根,倒是累得够呛。要我说,那截破剑片子不定被哪个不开眼的捡了去,或者干脆让那晚偷袭的黑衣人带走了,咱们在这干等有什么用?”
那文士,正是点苍派“追风剑”韩束。他闻言,剥花生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着魁梧汉子,目光锐利如针:“周莽师弟,掌门令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更要追回失物。何松岩断臂重伤,若无接应,绝逃不远。晋阳城是他最可能获取补给、打探消息甚至隐匿的地方。那晚黑衣人武功虽怪,但仓促夺物,未必能立刻远遁。我们守在这里,以逸待劳,总好过像无头苍蝇般乱撞。”
周莽是点苍派刑堂弟子,性子急躁,武功走的也是刚猛路子,对韩束这位以快剑和智计闻名的师叔师兄,敬畏之余也常有不服。他嘟囔道:“可咱们都守了两天了,除了几个不入流的小毛贼探头探脑,连个像样的可疑人物都没见着。客栈里也都是些贩夫走卒,无趣得紧。”
韩束不再理会他,继续剥着花生,看似悠闲,实则心神紧绷。晋阳城是点苍派势力边缘,并非绝对掌控之地。那晚的黑衣人手段诡异,绝非易与之辈。而“凌霄”残刃牵扯到剑魔遗物,如今风声已起,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他带着刑堂十余名精锐弟子分批潜入晋阳城,分散在几处据点,自己亲自坐镇这鱼龙混杂的“悦来”客栈,就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同时又能捕捉可能的蛛丝马迹。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何松岩也好,夺走残刃的黑衣人也罢,只要他们还在晋阳城附近活动,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正思忖间,客栈门口光线一暗,走进来三个人。
当先一人是个富商打扮的胖子,面团团的脸,眯缝眼,手里摇着一把洒金折扇,腰间玉带上挂着好几个香囊玉佩,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个精瘦,眼神灵活,一个粗壮,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有内功在身。
胖子一进门,就用带着浓重江南口音的官话大声嚷嚷:“掌柜的!掌柜的!还有没有上房?要干净敞亮的!这北地的风沙,可把爷折腾坏了!”
金掌柜连忙从柜台后绕出来,点头哈腰:“有有有!客官您几位?上房正好还剩两间,绝对干净!”
“两间?不够!我这两个伙计也得住单间!有没有三间?”胖子财大气粗地挥着扇子。
“这……实在抱歉,客官,上房真只剩两间了。您看,要不给这位伙计安排个隔壁的干净通铺?”掌柜赔笑。
胖子皱眉,似乎不太满意。他身后的精瘦随从上前一步,低声道:“东家,两间也够了,我和阿虎挤一挤便是。”
胖子这才勉强点头:“行吧行吧,赶紧带路!先送热水上来,爷要沐浴!”
金掌柜连忙招呼伙计领路。胖子摇着扇子,带着两个随从,跟着伙计往后院走去。经过韩束这桌时,那胖子似乎被周莽桌上那盘酱牛肉吸引,瞥了一眼,还吸了吸鼻子,嘀咕了一句:“这北地的牛肉,闻着倒还实在。”
周莽被他看得有些不爽,瞪了一眼。胖子却浑不在意,晃晃悠悠地过去了。
韩束的目光在那胖子腰间几个香囊玉佩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收回,继续剥花生。一个南来的富商,带着两个会武的随从,在这条商道上不算稀奇。只是……那胖子的脚步,似乎比看起来要轻灵一些。
他没有多想。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何松岩和残刃的下落。
后院上房内,房门关上。
那胖子脸上的富态和急躁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其体型不符的沉静锐利。他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缝隙,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然后对那两个“随从”点了点头。
精瘦随从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圆形铜盒,打开,里面是某种黑色的膏状物。他用指尖挑出一点,在房间四个角落和门窗缝隙处轻轻涂抹。那黑色膏体很快挥发,散发出一股极淡的、类似檀香却又夹杂着一丝腥甜的气味,迅速弥散开来,将房间内外可能存在的窥探隔绝。
这是一种极为高明的防窥探手段,混合了药物与特殊的内力运用,能干扰听觉、模糊视线,甚至误导某些追踪虫豸。
而那个粗壮随从,则走到房间中央,蹲下身,在地板上某处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看似寻常的木质地板,竟然无声地滑开一块,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下方有微弱的光透出。他率先钻了下去,然后是那精瘦随从,最后是胖子。
地板重新合拢,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异样。
下方,竟然是一个早已挖通、连接着客栈地窖和隔壁一间废弃民宅的隐秘通道!
通道不长,但曲折隐蔽,墙壁上每隔一段便嵌着一颗发出柔和白光的珠子,照亮前路。三人很快来到通道尽头,推开一道暗门,进入一间堆放杂物的民宅地下室。
地下室里,早已有两人在等候。
一人身形挺拔,穿着深蓝色劲装,面容普通,但一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异常明亮,正是江南武林盟影卫副统领之一,代号“灰隼”。另一人则是个佝偻着背的老者,手里拿着一杆黄铜烟锅,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面目。
“灰隼见过沈爷。”那挺拔男子对胖子恭敬行礼。
胖子,或者说,易容改扮后的江南武林盟外事堂首席执事,“千面狐”沈三变,摆了摆手,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灰隼低声道:“回沈爷,点苍派韩束带人于三日前潜入晋阳城,主要人手分散在城东‘平安车马行’和城南这家‘悦来’客栈。韩束本人和一个叫周莽的刑堂弟子就住在悦来客栈大堂隔壁的上房。他们似乎在寻找何松岩和那截‘凌霄’残刃,但暂无头绪。”
沈三变眯起眼睛:“韩束……柳千峰倒是舍得,把这把快刀派出来了。黑风坳那边,到底怎么回事?详细说。”
灰隼将黑风坳何松岩与赫连勃火并、残刃被夺、韩束追踪而至、雨夜遇袭、黑衣人用诡异音攻和暗器手段夺走残刃、并留下一枚刻有古怪符号铁钉的经过,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这些情报,有些来自盟内潜伏在点苍派的眼线,有些则是他亲自带人追踪查探所得。
沈三变听完,沉默片刻,问道:“那铁钉的符号,拓下来了吗?”
灰隼从怀中取出一张薄纸,上面用炭笔清晰地描摹着一个扭曲的、似字非字、似图非图的符号,透着一股邪异之感。
沈三变接过,仔细看了看,眉头皱起,递给了旁边抽旱烟的老者:“邱老,您见多识广,可认得此物?”
那被称为邱老的老者停下抽烟,接过纸张,浑浊的老眼凑近看了看,又用手指在虚空中比划了几下,嘶哑着嗓子道:“这符号……老朽年轻时走南闯北,似乎在西域极西之地的某些古老部族祭祀壁画上,见过类似的图案。那些部族崇拜的不是神佛,而是一些……难以名状的古物或自然现象,他们的符号也多诡谲难辨,蕴含着某种原始的、混乱的意味。中原之地,按理不该出现。”
“西域?”沈三变眼神一凝,“难道那晚的黑衣人,来自西域?”
“未必。”邱老磕了磕烟灰,“也可能是有人故弄玄虚,模仿异域符号,混淆视听。不过,那音攻之术……老朽倒想起一门失传已久的偏门功夫,‘鬼狐悲啸’,据说练到高深处,一声厉啸可乱人心神,损人魂魄,其声非人,倒与描述有些类似。只是这功夫修炼条件苛刻,且极易反噬自身,近百年来几未在江湖出现。”
沈三变沉吟:“西域符号,失传音功……看来这帮人,来头不小,所图非浅。那截‘凌霄’残刃,他们夺去后,一点踪迹都没露?”
灰隼摇头:“没有。那晚之后,如同石沉大海。我们的人重点监控了晋阳城内外所有可能的药材铺、铁匠铺、典当行以及黑市渠道,均无线索。那伙人似乎对隐藏行迹极为擅长。”
“继续盯紧点苍派的人,尤其是韩束。”沈三变吩咐,“他们比我们更着急找到残刃,或许会成为我们的‘探路石’。另外,蜀中唐门和北地寒江派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灰隼答道:“蜀中密报,唐门外堂执事唐显已亲至锦官城,坐镇‘通源当’,对那件旧袍的查验极为严密,暂未公开任何发现。但三日前,曾有神秘黑衣人夜探货郎藏身之处,并与我盟暗中监视的兄弟短暂交手,黑衣人施展了诡异的音啸功夫,疑似与黑风坳那伙人系出同源,后逃脱。唐门似乎也加强了戒备。”
“北地寒江派少主司徒寒已亲自带队,前往发现发带的村子调查。我们的人回报,村子确有蹊跷,村姑‘意外’身亡,货郎被灭口,发带失踪。司徒寒一行在村子及周边三十里范围进行了细致搜查,似乎有所发现,但寒江派封锁了消息,具体不详。另据报,寒江派附近江边,发现有身份不明的人物长期潜伏监视,疑似与司徒寒离巢有关。”
沈三变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而稳定。江南的鞘,蜀中的袍,北地的发带,如今再加上这晋阳的残刃……四件“剑魔旧物”,几乎同时惊动了四方势力,而且背后都隐约有那神秘黑衣组织的影子。
这绝不是巧合。
“盟主那边……”沈三变看向灰隼。
灰隼微微一顿,低声道:“莫七统领密报,盟主近日心绪似有波动,昨日独自前往栖霞山访友,归来后……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已密令动用‘地网’部分力量,全力追查所有与剑魔旧物相关线索,尤其是指令要找到揽翠楼说书人孙老瘸,以及查清那剑鞘的来源。”
“地网?”沈三变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江南武林盟除了明面上的势力和影卫,还有一张更为隐秘、只掌握在盟主极少数心腹手中的情报网络,代号“地网”,据说触角极深,能量极大,但轻易不会动用。顾九章竟然连“地网”都启动了,看来这些旧物给他的压力,比想象中更大。
“孙老瘸有消息了吗?”沈三变问。
“暂无确切下落。”灰隼道,“此人当日离开揽翠楼后,便如同蒸发。地网的人正在排查其可能的社会关系和藏身之处。”
沈三变点点头,转向邱老:“邱老,依您看,这一连串事件,最终指向何处?”
邱老又点燃一锅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缓缓道:“像是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这些旧物,就是棋子。江南、蜀中、北地、晋阳……落子之处,皆是江湖要冲或关键势力。其目的,恐怕不止是搅乱江湖那么简单。老朽怀疑……”
他顿了顿,吐出烟圈:“是在‘钓鱼’。用这些沾染了剑魔气息的‘饵’,钓出某些藏在水底的大鱼,或者……逼迫某些人,做出某些选择。”
“钓鱼?”沈三变目光闪动,“钓谁?当年参与临渊峰之战的人?还是……所有对剑魔遗宝有贪念的人?”
“都有可能。”邱老声音嘶哑,“或许,还想钓出……剑魔是否真的已死的‘真相’。毕竟,死人的东西,和活人故意放出来的东西,意义完全不同。”
沈三变心头一凛。是啊,如果李忘生根本没死,那这一切,会不会就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复仇大戏?或者,是某个与他关系极深之人,在替他完成某种安排?
这个猜测太过骇人,他不敢深想。
“我们现在的任务,”沈三变定了定神,道,“一是协助盟主,查清旧物流转的源头和幕后推手;二是在这晋阳城,盯紧点苍派和可能出现的黑衣人,伺机而动,至少不能让我江南武林盟在这场乱局中落了下风;三是……静观其变,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什么。”
灰隼和邱老皆点头称是。
“对了,”沈三变想起一事,问灰隼,“关于临渊峰,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灰衣想了想:“地网曾有回报,约半月前,有山民称在临渊峰附近听到过奇异的铃声,似金非金,清脆悦耳,但转瞬即逝,寻找无踪。因临渊峰本就多有怪谈,此事并未引起广泛注意。”
“铃声?”沈三变与邱老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临渊峰……金铃?
这又是一个新的、令人不安的线索。
“派人,设法靠近临渊峰查探,注意安全,若有异状,即刻回报,不可擅动。”沈三变下令。
“是。”
短暂的碰头结束,沈三变三人通过密道原路返回客栈房间。撤去防窥探的药物,恢复富商和随从的做派,仿佛从未离开过。
而客栈大堂里,韩束依旧在慢条斯理地剥着花生,周莽已经靠着椅背打起了瞌睡。
阳光斜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正在加速奔涌。四方势力,各怀心思,在这晋阳城中,如同蛛网上的猎手与猎物,彼此试探,等待着一个打破平衡的契机。
而这个契机,或许很快就会到来。
晋阳城西,三十里外,荒废的“将军庙”。
这座庙宇据说建于前朝,祭祀的是一位战死沙场的将军,香火曾盛极一时。但后来朝代更迭,庙宇逐渐破败,加之地处偏僻,如今早已墙垣倾颓,蛛网尘封,成了野狐鼠雀的巢穴。
残破的正殿里,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截斑驳的基座。几缕惨淡的月光从破损的屋顶瓦隙间漏下,在地上投出扭曲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潮湿腐朽的气味。
殿角一堆杂乱干草中,躺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
正是断臂重伤、一路逃亡至此的何松岩。
他比数日前雨夜时更加凄惨。断臂伤口因为得不到妥善处理,已经严重溃烂化脓,散发着一股恶臭。身上其他伤口也多有感染,高烧不断,神志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沉状态,只有极少数清醒的时刻,会被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折磨得瑟瑟发抖。
他怀里的油布包裹早已不见,空荡荡的右手偶尔会无意识地抓握,仿佛还想抓住那截给他带来无尽灾祸的“凌霄”残刃。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失血、感染、饥饿、寒冷……每一样都在迅速剥夺他仅存的生命力。点苍派的追兵、那晚神秘的黑衣人、还有其他可能觊觎残刃的势力……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能逃到这荒庙,已是极限。
他不甘心。苦修数十载,好不容易熬到点苍派长老之位,却因一时贪念,落得如此下场。剑魔遗宝……那可能存在的绝世机缘,仿佛就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昏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黑风坳土地庙下,那截插在青石中、暗淡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奥秘的断剑。看到了自己断臂飞起时,那混合着剧痛和狂热的瞬间。
值得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一次次噬咬着他濒临崩溃的神智。
殿外,传来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夜风吹动枯叶,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行。
何松岩昏沉的神智猛地一激灵,强撑着睁开沉重的眼皮,望向声音来处的破败殿门方向。
月光下,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槛外。
又是黑衣人!
何松岩心脏骤缩,想动,却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想喊,干裂的嘴唇翕动,只发出几声嗬嗬的漏气声。
那黑影缓缓步入殿内,脚步无声。依旧是全身裹在黑衣中,蒙面,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泛着幽光的眼睛。与雨夜那夺走残刃的黑衣人装束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身形似乎更瘦小一些,行动间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的轻盈诡秘。
黑衣人走到何松岩身前丈许处停下,低头看着他。那双幽暗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何松岩眼中露出绝望和乞求之色,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饶……饶命……东西……不在……我……”
黑衣人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缓缓摇了摇头。然后,抬起一只手。
那只手同样戴着黑色手套,食指伸出,指尖对准了何松岩的眉心。
何松岩瞳孔放大,预感到死亡的降临。他想起了雨夜那诡异恐怖的音啸,想起了那快如鬼魅的身法。没想到,自己最终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荒庙里,像一条野狗。
然而,黑衣人指尖并未迸发出内力或暗器。他只是隔空,对着何松岩的眉心,轻轻虚点了一下。
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异样气息,如同细针,瞬间刺入何松岩的眉心!
何松岩浑身剧震!那不是物理上的疼痛,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混乱!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塞进了他的脑海,又像是有无数细碎尖锐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同时炸响!
“啊——!”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惨叫,双目猛地凸出,眼球上瞬间布满了血丝,脸上肌肉扭曲,呈现出一种极度惊恐和痛苦的表情。
这惨叫声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
紧接着,何松岩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发了羊角风,口中溢出白沫,眼珠翻白,意识彻底被那冰冷的混乱所吞没。
黑衣人静静地看着他抽搐,直到何松岩的动静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彻底不动,只有胸膛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起伏,眼神涣散,如同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空壳。
黑衣人这才收回手。他似乎对造成的效果很满意,眼中幽光微闪。
然后,他俯身,从何松岩破烂的衣襟内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铁质令牌,约莫拇指指甲盖大小,边缘有些磨损,正面刻着一个古朴的“苍”字,背面则是一些代表身份编号的细微划痕。
这是点苍派长老的身份令牌,每个长老都有,材质普通,主要用以验证身份或传递一些简单的门派指令。
黑衣人将令牌在手中掂了掂,然后,从自己怀中取出另一件东西——正是那截从雨夜黑衣人(或许是同一组织的不同成员)手中辗转得到的“凌霄”残刃。
他用一种奇特的手法,将残刃那参差不齐的断口,对着令牌的边缘,用力一按!
“嗤——”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
残刃的断口处,似乎留下了令牌边缘极其细微的一点金属碎屑,而那枚点苍派长老令牌的边缘,也多了一道浅浅的、与残刃断口形状隐约吻合的凹痕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锈迹。
做完这一切,黑衣人将残刃重新收起,然后将那枚被动过手脚的令牌,轻轻塞回了何松岩那只完好的右手手中,让他虚握着。
最后,黑衣人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现场,确保没有留下任何属于他自己的痕迹。他看了一眼如同活死人般的何松岩,那双幽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平静。
这不是杀戮,而是……播种。
播种下一颗混乱的、指向明确的种子。
然后,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汁,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将军庙,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破庙重归死寂。
只有月光依旧惨淡地照在何松岩那张扭曲僵硬的脸上,和他右手虚握着的、那枚边缘带着诡异痕迹的点苍派长老令牌上。
寒风穿过破败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亡魂的叹息。
而在距离将军庙数里外的一处高坡上,另一个黑影静静矗立,遥望着庙宇的方向。正是雨夜夺走残刃、并用铁钉袭击韩束的那个身形较高的黑衣人。
他看到瘦小同伴的身影在夜色中几个起落,回到自己身边。
“办妥了?”较高黑衣人声音嘶哑,用的是某种音节古怪的语言。
“妥了。”瘦小黑衣人点头,同样用那古怪语言回应,“‘引魂针’已种下,十二个时辰内,他神魂俱乱,生机断绝前,会不断重复几个关键词。令牌也处理好了。”
较高黑衣人颔首:“很好。点苍派的人,应该很快会循着线索找到那里。‘种子’已经种下,接下来,就等它发芽,将更多人……引入我们想要的轨道。”
“江南、蜀中、北地的‘饵’也都已到位,反应符合预期。”瘦小黑衣人道,“只是江南顾九章那边,似乎比预想的更早动用了深层力量。”
“无妨。”较高黑衣人冷笑,“他动得越早,陷得越深。当年之事,他本就是关键之一。愧疚和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我们要的,就是让他们所有人都动起来,按照我们划定的路线,一步步走向……最终的舞台。”
他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是临渊峰所在的方位。
“金铃已响,残局重开。所有欠下的债,都该还了。”
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不再言语,身形同时展动,如同两只巨大的夜枭,融入沉沉的夜色,向着远方掠去,瞬息不见。
荒原之上,只有夜风呼啸。
将军庙中,垂死的何松岩,在无意识的抽搐中,嘴唇偶尔会机械地开合,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反复重复着:
“……令牌……残刃……点苍……掌门……柳……”
每一个音节,都浸透着冰冷的绝望和混乱,如同来自地狱的呓语。
而这呓语,即将成为点燃下一场风暴的、最致命的火星。
晋阳城内外,江南蜀中北地,无数的视线与谋划,如同无数条溪流,正朝着某个共同的、却又迷雾重重的漩涡,加速汇聚。
暗流,即将冲破平静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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