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的喧嚣和温暖似乎还萦绕在耳边,十安已踏着清冷的雪光,独自走向藏经阁。
白日里的热闹褪去,除夕夜的寺院显出一种别样的静谧庄严,只有廊下的大红灯笼在风雪中轻轻摇曳,投下暖融昏黄的光晕。
藏经阁二楼,回廊的栏杆旁,一个青灰色的身影早已静立在那里。
蒋时序单手背在身后,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串暗褐色的星月菩提,目光悠远,望着廊外无边无际、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只是沉浸在这岁末的寂静里。
十安放轻脚步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也倚在栏杆边,微微侧头,看着他。
暖黄的灯光从阁内透出,勾勒出他清晰而略显冷硬的侧脸线条,雪花偶尔飘落在他的肩头、发梢,瞬间融化,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湿痕。
他披着一件稍厚的深灰色棉僧袍,身形挺拔如松,在这漫天飞雪的背景下,竟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清与……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他在想什么呢? 十安忍不住好奇。
是想起遥远的京城?还是思索着深奥的佛法?亦或,只是单纯地看着这岁末的雪?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读懂他平静表面下的情绪,却又越来越被这种深邃所吸引。
片刻后,蒋时序似乎感知到她的到来和注视,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今晚的十安,穿着那件喜庆的红色汉服对襟袄,衬得肌肤胜雪。
她没有像白天那样披散着头发,而是难得地将长发在脑后松松地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支素雅的木簪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少了几分平日的跳脱稚气,多了几分少女的温婉清丽。
此刻,她正仰着小脸,睁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眼中映着廊下的灯火和细碎的雪光。
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个青灰,一个鲜红;一个沉静如山,一个鲜活似火;
一个在回廊的阴影里,一个在灯笼的光晕下。
画面有种奇异的和谐与对比。
蒋时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眸色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幽。
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些,融在风雪声里:“再等一会儿。待会儿开寺门前,你随我去大雄宝殿,上香。”
他没有说“烧头香”,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十安的心跳快了一拍,不是因为终于能烧到头香,而是因为他真的记得,并且兑现了这个看似任性的约定。
她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漾开纯粹的欣喜和感激,声音轻柔而郑重:“谢谢你。”
她没有叫他“住持”。
这一声“谢谢”,是沈十安对蒋时序说的,是对他这份破例成全的真心感谢。
蒋时序似乎因为她这声不同以往的称呼而微微一怔,随即几不可察地移开了视线,重新投向茫茫雪夜。
只是捻动佛珠的指尖,节奏似乎乱了半分。
十安也不再说话,学着刚才他的样子,伸出手去接回廊外飘落的雪花。
冰凉的雪花落在她温热的手心,瞬间化作一点晶莹的水珠。
她玩心又起,接了一片又一片,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蒋时序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看着她被冻得微红却依旧兴致勃勃的侧脸,看着她指尖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晶莹。
心底某处,仿佛也被这雪花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冷坚硬的外壳下,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悄然弥漫开来。
这感觉陌生而……并不令人抗拒。
时间在寂静与落雪中缓缓流淌。
临近子时,寺院各处隐约传来准备迎接新年的细微动静。
23点40分,蒋时序终于动了。
他转过身,不再看雪,也不再看十安,只简短地说了一句:“走吧。”
通往大雄宝殿,本可以从二楼的回廊直接穿行过去,避开院中的风雪。
但蒋时序却径直走下楼梯,推开藏经阁厚重的木门,步入了漫天飞雪的庭院。
十安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深夜的雪下得更密了,地面上早已积了厚厚一层。
蒋时序青灰色的身影走在前方,步履沉稳,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十安穿着厚厚的雪地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那抹鲜艳的红色,在纯白无垠的雪地上,如同雪中红梅,紧紧追随着前方那道沉静的身影。
大雪无声地落在他们身上,很快,两人的肩头、发顶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沫,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像是共同白了头。
身后,两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蜿蜒着,从藏经阁一直延伸向大雄宝殿,很快又被新雪温柔覆盖。
来到大殿前,这里已点起明亮的灯火,几位值守的僧人正在做最后的准备,看到住持亲自前来,都有些讶异,但并未多问,恭敬行礼。
殿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佛像宝相庄严。
蒋时序示意十安先去一旁的净手处净手,然后亲自从香案上取了三支最粗最长、品相最好的线香递给她。
十安接过香,神情变得异常庄重。
她走到佛前,点燃线香,双手持香,高举过头顶,然后缓缓跪下,闭上双眼,无比虔诚地,在心中默默许下了那个盘旋已久、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愿望。
她的嘴唇轻轻嚅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愿望的重量。
许愿完毕,她起身,手持线香,来到大殿门口巨大的香炉前。
炉中尚有未燃尽的香火,烟气袅袅。
殿门紧闭着,门外隐约传来香客们焦急等待的低语和踩雪声,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新年第一刻的到来,争抢那传说中最为灵验的“头炷香”。
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零点。
十安握着香,手指因紧张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殿门。蒋时序站在她身侧不远处,面色平静,目光却落在她紧绷的侧脸和那双盛满期盼与紧张的眼眸上。
“铛——!”
子时正点,古林寺那口巨大的青铜钟被准时撞响,第一声钟鸣浑厚悠长,如同沉睡巨龙的苏醒,瞬间穿透风雪,响彻群山,宣告新年的到来!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同时,殿门被两位僧人缓缓拉开。
“开了开了!” 门外等待已久的香客们爆发出兴奋的呼喊,争先恐后地往里涌来。
就在那人潮即将涌到香炉前的电光石火之间,十安用尽全身力气和最快的速度,将手中那三支燃得正旺的线香,稳稳地、深深地、第一个插入了香炉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成了!
香头明灭,青烟笔直上升。
十安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跃出胸腔。
她猛地转过头,满眼都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成功的喜悦,下意识地望向蒋时序。
蒋时序也正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他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的泪光(或许是兴奋所致)和那纯粹到毫无杂质的快乐。
在她望过来的那一刻,他几不可察地、微微地点了一下头,眼中似乎有极淡的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他便移开了视线,仿佛完成了一项任务,不再停留,转身,径直穿过侧门,消失在了殿后幽深的回廊阴影里,将这片喧闹与她的喜悦,都留在了身后。
十安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头那阵因成功而起的狂喜慢慢沉淀下来,却化作了另一种更绵长、更复杂的暖意。
她知道,他是在避嫌,是在维护他作为住持的体统。
但那份成全,她已深深记在心里。
香客们如潮水般涌来,争抢着将手中的香插入炉中,十安很快被挤到了一边。
她退出人群,走到殿外廊下安静处,拿出手机,指尖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给沈知微发了一条短信:
「沈姨,新年快乐!今年古林寺的头香,是我烧的。都说头香许愿特别灵,我许的愿望是:希望住持能回蒋家,希望你们一家人能够团圆,平安喜乐。」
短信发送出去,十安觉得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仿佛完成了一项极其重要的使命。
很快,手机震动,沈知微回复了,只有一句话,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湿意:「十安,谢谢你。真的,谢谢你。(眼泪)」
十安几乎能想象出沈姨看到短信时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温暖。
她想,蒋叔叔一定也在旁边吧?他们一定很期盼这个愿望能实现。
虽是凌晨,寒气逼人,但十安却毫无睡意。
心头被各种情绪填满,兴奋、温暖、期待,还有一丝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完全明了的怅惘。
她没有立刻回房,而是独自一人,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着。
绕着被白雪覆盖、灯火阑珊的大殿,走过寂静无人、积雪皑皑的亭台楼阁,穿过挂着红灯笼、光影摇曳的长廊,踏上拱桥,看桥下溪水在雪夜中泛着幽暗的光。
她走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用脚步丈量这寺院除夕夜的每一寸雪景,用眼睛铭记每一盏灯火,每一片雪花。
她对自己说:要记住,一定要记住这雪景,这夜晚,这空气中清冷的檀香和雪的味道。
因为明年的除夕和初一,她就不在这里了,就见不到这样美的古林寺雪夜了。
那时,不知道蒋时序……还会不会偶尔想起,曾经有个聒噪的、总爱闯祸的、穿着红袄在雪地里打滚的女孩?他会不会记得,他曾为她破例,在风雪中带她来烧了这新年的第一炷香?
但是,她一定会记得蒋时序。
记得他清冷的眉眼,他诵经时低沉的声音,他偶尔流露的纵容,他背她时的温暖,他雪中沉默的背影,以及今夜成全她愿望时,那短暂而深沉的一瞥。
这样的经历,在她平凡而简单的人生里,太过独特,太过深刻,足以铭刻一生。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手脚都冻得麻木,她才慢慢踱回自己的寮房。
洗漱完毕,躺进已经被电热毯烘得暖洋洋的被窝,十安依旧毫无睡意。
她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屋顶,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想着从盛夏初次踏入古林寺,到现在这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近半年来在这里的每一天。
初来时的忐忑与好奇,早课上偷偷睡觉的窘迫,藏经阁里对着图案发呆的时光,后山亭子里晒太阳看书的惬意,藕田里挖藕的欢笑,生病时他送来的药和温暖,山中遇险时他的寻找与背负,雪地里他背着她时的安心,以及今夜他默默成全的心意……
点点滴滴,汇聚成河。
她惊讶地发现,记忆中几乎每一天,都带着明亮的色彩和开心的情绪。
即使有小小的烦恼和糗事,如今想来也充满了趣味。
她在这里,身体变好了,心也静了许多,还遇到了这么多温暖的人和事,尤其是……遇到了他。
带着这份充盈而复杂的心绪,十安终于抵挡不住倦意,沉沉睡去。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地间一片纯净的洁白,仿佛在为新年,铺就一张全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画卷。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