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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是新年第一次月圆之夜,也标志着整个春节庆祝活动的尾声。

然而对于古林寺这样的千年名刹而言,整个正月里的香火都未曾停歇,反而因着年节的余韵和春日将至的生机,更添了几分熙攘。

既有虔诚祈福的香客,也有慕名而来、踏青访古的游人,寺内檀香袅袅,笑语隐隐,是一年中少有的热闹光景。

这日天气晴好,冬日的寒意稍退,阳光带着初春的暖意,洒在山间。

十安的爸妈特意选在元宵节前来看望女儿,带了许多她爱吃的东西。

一家三口寻了后山一处相对僻静、又能晒到太阳的亭子坐下,享受这难得的团聚时光。

林溪月拉着女儿的手,细细端详,见她气色红润,眼神明亮,比年前又结实了些,心中满是欣慰。

沈逾白则在一旁,看着妻女说笑,脸上也挂着温和的笑意。

正聊得开心,十安眼尖,看见小径那头走来一个优雅的身影,正是沈知微。

她立刻站起身,高兴地朝那边挥手:“沈姨!这边!”

沈知微看到亭中的十安和她身边的父母,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爸,妈,这是沈姨,寺里的一位香客,对我特别好。”十安热情地介绍。

林溪月闻言,立刻起身,得体地微笑问好:“沈女士,您好。常听十安提起您,多谢您对她在寺里的关照。”

她打量着沈知微,只觉得对方气质雍容,举止优雅,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夫人。

沈知微连忙握住林溪月的手,笑容真诚:“沈太太您太客气了。十安这孩子,我是打心眼里喜欢。第一次见她,她就热心地请我吃寺里的糕点,又乖巧又贴心。”

她看向十安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喜爱。

听到别人如此夸赞自己的女儿,林溪月眉眼间的笑意更深了,谦虚道:“她也就是有点小机灵,以前身子骨弱,让人操心。好在来了这里,沾了佛光,看着是越来越好。”

“十安心善,菩萨自然会保佑她。”沈知微语气笃定,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正说着,蒋听南见过了蒋时序,也寻了过来。十安一见,又欢快地喊道:“蒋叔叔!”

蒋听南看到亭中景象,目光在十安父母身上礼貌地停留一瞬,随即对十安露出温和的笑意:“十安,又见面了。气色不错。”

沈逾白原本只是随意抬眼望去,这一看,心中却猛地一惊。

眼前这位气度沉稳、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不是常在新闻里看到的、京市的省委书记蒋听南吗?

他绝不可能认错!刚才十安喊他……蒋叔叔?

沈逾白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他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企业高管,迅速调整好表情,上前一步,主动伸出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蒋……先生,您好。”

蒋听南与他握手,力道适中,目光沉稳。

他从沈逾白瞬间的眼神变化中看出了对方的惊疑,又见沈逾白迅速改口,便知他已认出自己,却选择了装作不知。

蒋听南心中微微颔首,这是个聪明且知分寸的人。

他借着握手的动作,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说道:“沈先生,眼下这样很好,十安不知道,我们也不必给她压力。”

沈逾白立刻明白了蒋听南的意思。

对方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以免给十安带来困扰或特殊的对待。

他心中虽然震撼于女儿竟然能与这样的人物产生如此熟稔的联系,但也立刻领会了对方的善意和考量。

他用力握了握蒋听南的手,同样低声回道:“我明白,蒋先生。这样确实最好。”

随即,他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如同对待一位寻常的长辈朋友,“听十安说,您和夫人对她很是照顾,我们做父母的,感激不尽。”

“十安招人喜欢,是我们与她的缘分。”蒋听南也恢复了平常语调,言辞恳切。

亭中的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自然。

几人坐下闲聊,话题绕着十安在寺里的生活、身体恢复的情况,以及一些京市的趣闻。

沈知微看着依偎在母亲身边、笑语嫣然的十安,又看看身旁沉稳可靠的丈夫,心中那份“想要一个女儿”的渴望愈发强烈。

她忍不住对林溪月说道:“沈太太,我真羡慕你们,有十安这么贴心又活泼的女儿。我和听南就一个儿子,还……”

她顿了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我们夫妻俩都特别喜欢十安,有时候真想认她做干女儿呢。”

蒋听南在一旁含笑点头附和:“是啊,十安这孩子,确实很招人喜欢,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充满了生气。”

沈逾白听了,虽然心中清楚对方的身份非同小可,这话可能并不仅仅是客气,但见妻子和女儿都一脸开心,便也笑道:“蒋先生、沈女士太抬爱了。她呀,就是有时候有点聒噪,小孩子心性。”

“哪有!爸爸你别乱说!”十安立刻抗议,小脸微红,急于证明自己。

“我现在可安静了!住持都说我打坐有进步,心比以前静多了!”

她说完,还下意识地朝藏经阁的方向望了一眼,仿佛要寻找什么佐证。

而此刻,在藏经阁二楼的窗边,蒋时序的目光,正淡淡地落在那远处亭中热闹的一角。

他看到母亲脸上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容,看到父亲与十安父母交谈时平和的神情,更看到那个穿着浅色春衫、在父母和“沈姨蒋叔”中间巧笑倩兮、活泼灵动的红色身影。

不知为何,看着那一幕寻常人家的温暖相聚,看着母亲不再像过去那样带着哀愁和泪眼来寻找自己。

看着十安在众人围绕中快乐的模样,他心中那片惯常的冰冷与孤寂,仿佛也被这春日暖阳悄然浸润,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笑意,轻轻掠过了他的唇角。

这样……也好。

母亲似乎找到了新的情感寄托,不再将所有重量都压在他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归途上。

或许,这才是对她,对所有人,都更好的方式。

……

冬雪消融,春风拂过山岗,染绿了枝头,唤醒了泥土下的生机。

转眼间,真正的春天到来了。

古林寺后山向阳的坡地上,有一片属于寺产的老茶园。

茶树并非名贵品种,却是寺中僧人一代代亲手栽种、打理,自给自足。

每年清明谷雨前后,采摘下来的春茶,经过僧人们自己炒制,一部分留作寺中日常饮用和待客,另一部分则会赠予一些长年护持寺院的虔诚信众和居士,既是分享劳动成果,也是结一份善缘。

对十安来说,采茶是一件充满新奇和吸引力的大事。

她早就从吴姨和静音师父那里听说过,心心念念等着这一天。

在她想象中,那应该是在蓝天白云下,穿梭在绿意盎然的茶树间,指尖轻拈嫩芽,画面充满了诗意和田园乐趣。

这天下午在藏经阁洒扫时,她终于忍不住,对着正在窗前看书的蒋时序叽叽喳喳起来:“住持,听说后山的茶园快要开采了,哪天采茶了,我也要去!我要给你采最好的、最嫩的茶尖儿,专门留给你!”

她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感谢你初一那天让我烧了头香,我总得表示表示!我还要采一些最好的,留给我沈姨,还有我爸妈!”

蒋时序从书卷中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对采茶充满浪漫幻想的小姑娘,泼冷水的习惯性话语到了嘴边。

他想起茶园那并不平缓的坡度,想起采茶需要的手法和耐心,更想起她平时毛手毛脚的样子。

“茶,不是那么好摘的。”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你且先看看,自己会不会从坡上滚下来。能不能采到一斤合格的鲜叶,再说其他。”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茶园陡峭,不是平地;

采茶是技术活,不是玩闹;

你先别夸海口,能顺利回来就不错了。

十安一听,小嘴立刻撅了起来,像只被轻视了的小河豚,不服气地反驳:“你!你不要小瞧人!我虽然没采过茶,但我学东西可快了!静音师父都夸我手巧,我做的手串多好看!采茶能有多难?不就是把嫩芽摘下来嘛!到时候我一定采最多、最好的给你看!”

看着她气鼓鼓又信心满满的样子,蒋时序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远山那一片隐约的新绿,不再与她争辩。

只是心中那点因为春意和她的鲜活而生出的、极淡的暖意,却悄然弥漫开来。

有些期待,或许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本身。

这个聒噪又充满生命力的小丫头,会给这个平静的采茶季,带来怎样的“惊喜”或“惊吓”呢?

他竟然……隐隐有了一丝好奇。

期盼已久的采茶日终于到来。

清晨,阳光正好,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复苏的清新气息。

十安兴奋地换上了自己觉得最“田园”、最“文艺”的一套衣服——浅色棉麻质地的宽松衬衫,挽起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

下身是同样质地的七分裤,脚上是一双轻便的布鞋。

她甚至特意将长发编成了两条松散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怀里抱着一个崭新的小竹篓,站在院子里,等着跟经验丰富的吴姨和其他人一起出发。

她脑子里想的都是纪录片里茶山云雾、采茶姑娘巧手翻飞的唯美画面。

吴姨从厨房出来,看到她这身打扮,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哭笑不得地摇头:“哎哟我的十安啊,你这是电视看多了吧?穿成这样。”

十安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吴姨和几位同样准备出发的村民——他们都穿着耐磨的深色旧衣长裤,袖口裤腿扎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遮阳帽或包着头巾,脚上是高帮胶鞋或厚底布鞋,手上还戴着粗布手套或套袖。

“怎么了吴姨?这样穿……不好看吗?活动方便呀!”十安不解。

“好看是好看,但不是干活的样子!”吴姨上前,拉着她的胳膊,指指自己全副武装的打扮。

“茶园在山坡上,茶树丛里枝杈多得很,你这光溜溜的胳膊伸进去,三下两下就得被刮出血道子!得戴上套袖!还有你这裤子,太短了,袜子也没穿长袜,得把裤腿扎进袜子里,或者直接穿长裤扎紧!茶园里湿气重,春天虫蚁多,更要紧的是,天气暖和了,山里的蛇也开始出洞了,虽说茶园人多,一般不会遇到,但以防万一,你得把自己护严实了,不能给它们可乘之机!”

“啊?!蛇?!”十安吓得一哆嗦,浪漫的田园幻想瞬间破灭了一半,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可怕的长虫形象,“真……真的会遇到蛇啊?”

“一般不会,人多,动静大,蛇也怕。”吴姨见她吓着了,连忙安慰。

“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还是按规矩来。快去,回房换身‘干活’的衣服,再拿双雨鞋或者高帮的鞋子换上!”

十安被“蛇”吓得不敢怠慢,赶紧跑回房间,翻箱倒柜。

她想起蒋时序那天那句听不出情绪却仿佛预言般的“先别夸海口”,心里更虚了。

她找出最耐磨的深色长裤,翻出妈妈寄来的长筒棉袜,将裤腿紧紧扎进袜筒里,又套上吴姨给的一副粗布套袖,最后换上了自己唯一的一双高筒雨靴(虽然有点闷脚,但安全)。

对着镜子一看,活脱脱一个刚从地里回来的小村姑,跟之前的“文艺少女”判若两人。

但她此刻也顾不上形象了,安全第一!

一行人来到后山茶园。

眼前的景象,让十安心中残存的另一半浪漫幻想也彻底粉碎了。

茶园并非她想象中那种整齐划一、平坦如毯的观光茶园,而是依着陡峭的山坡开垦出来,一垄垄茶树顺着山势蜿蜒向上,坡度不小。

茶树并不高,需要弯腰或蹲着采摘,地面因为前几日的春雨还有些湿滑,布满碎石和杂草。

所谓的“蓝天白云”此刻正炙烤着大地,春日的阳光已颇有威力,晒在裸露的皮肤上,火辣辣的。

空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别说唱歌了,连呼吸都让人觉得口干舌燥。

“开始吧!大家分散开,注意脚下,采一芽一叶或一芽两叶的嫩梢,别伤了老叶!”

带队的老师傅一声令下,众人便各自寻了一垄茶树,开始忙碌起来。

十安学着别人的样子,站在茶树旁,笨拙地伸出戴着套袖的手,去辨认和掐取那些符合要求的嫩芽。

看似简单的动作,做起来却远非易事。

嫩芽细小,需要眼疾手快,力度也要恰到好处,重了会伤及枝条,轻了又掐不下来。

她站了一会儿脚下不平,就觉得腰酸背痛,腿也开始发麻。

更要命的是脚下,山坡湿滑,她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稍不留神就可能向后滑倒,真的应验了蒋时序那句“会不会从坡上滚下来”。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发和后背,脸颊被晒得通红发烫,指尖也因为不断掐取而变得酸痛。

她抬起头,看看周围,吴姨和其他村民们手指翻飞,动作娴熟流畅,小竹篓里的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再看看自己的小竹篓,忙活了快一个上午,才勉强铺了个底,连小半篓都算不上。

挫败感和身体的疲惫感一起涌上心头。

什么“采最好的茶尖儿专门留给你”,什么“采最多最好的给你看”,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看似风雅的采茶,背后是这般实实在在的艰辛。

蒋时序说的没错,能顺利坚持下来,不滚下山坡,大概就是她今天最大的成就了。

午饭是送到山上吃的,简单的馒头咸菜和热水。

十安累得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吃了几口。

下午的劳作更加难熬,阳光更烈,体力消耗更大,她只觉得每一次弯腰都像是酷刑,小腿肚子因为长时间保持蹲姿和用力而酸痛不已,手指也快不听使唤了。

但她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不想被看扁(尤其是被某人看扁)的倔强。

她咬着牙,放慢速度,但坚持着,学着观察别人的手法,努力辨认合格的嫩芽,一点一点地,她那可怜的小竹篓,终于从铺底,到有了浅浅一层,再到勉强有了小半篓。

当夕阳西下,收工的喊声传来时,十安几乎要虚脱了。

她扶着一棵老茶树,颤巍巍地站起来,只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尤其是两条腿,又酸又胀,几乎迈不开步。

她看着自己那相比其他人显得格外“寒酸”的小半篓茶叶,又看看被晚霞染红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寺里,十安连晚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勉强去斋堂打了点热水,草草洗了个澡,洗去一身汗水和尘土。

热水冲刷过酸痛的肌肉,带来片刻的舒缓,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

她几乎是爬回自己房间的,一头栽倒在床上,连电热毯都懒得开。

身体累极了,脑子却异常清醒。

小腿的酸痛一阵阵传来,指尖的刺痛感还在,脸颊被晒伤的地方火辣辣的。

她闭上眼睛,采茶时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陡峭的山坡,炙热的阳光,酸痛的腰背,笨拙的手指,还有那少得可怜的收获。

但紧接着,另一个念头顽强地冒了出来:一定要坚持!

为了什么?

为了兑现自己夸下的海口吗?或许有点。

但更清晰的画面,是蒋时序在藏经阁窗边安静看书的身影,是沈姨温柔含笑的眼睛和带来的京市点心,是爸妈看到她身体好转时欣慰的笑容。

为了蒋时序能喝上她亲手采的、哪怕不那么好的茶,作为对他成全她头香愿望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谢意。

为了沈姨能收到一份来自山野、带着她汗水和心意的春天礼物。

为了爸妈能品尝到女儿在寺里“自力更生”的成果,让他们更放心。

这些念头,像微弱但坚韧的火苗,在她极度疲惫的身体里燃烧着,驱散着放弃的念头。

“明天……还要去。”她对自己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多摘一点……再累也要多摘一点……”

带着这份倔强的决心和浑身的酸痛,十安终于抵挡不住汹涌的睡意,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进来,照在她即使睡着也微微蹙起的眉头上,仿佛在梦里,她还在那片陡峭的茶山上,努力地寻找着最嫩的茶芽。

而那罐想象中的、凝聚着她汗水和心意的春茶,似乎也在梦里,散发着清冽而温暖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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