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里的红烛烧得正旺,烛泪一层层堆在鎏金烛台上。
已是夜里十点钟,紫禁城内寂静下来,只有巡夜的侍卫脚步声在宫墙外规律响起。苏衍换下了那身沉重的大婚礼服,穿着藏青色的常服坐在窗边椅子上。林明玥也卸去了凤冠霞帔,一袭水红色的旗袍衬得脸色柔和。
“陛下今日累了吧?”林明玥轻声问道。
苏衍揉了揉眉心:“典礼是繁琐些,但该有的礼仪不能省。”顿了顿,看向新婚妻子,“倒是你,顶着那顶凤冠一整日,脖颈可还吃得消?”
“臣妾无碍。”林明玥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陛下,今日典礼上,臣妾见几位军方将领中途离席,可是朝鲜那边有变故?”
苏衍有些意外地抬眼。
林明玥站起身,从妆奁里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报纸,双手呈上:“这是今早的《京华日报》,第三版有篇不起眼的报道,说安东铁路线近日运输繁忙。臣妾父亲曾任津浦铁路督办,知晓若非军务,断不会如此密集调度。”
苏衍接过报纸,看了眼眼前这位年仅十九岁的新皇后。
“你继续。”
“臣妾既入宫中,便是国母。”林明玥声音平静而坚定,“不敢说能为陛下分忧军国大事,但至少该知晓局势。若战事将起,臣妾可协助安抚在京眷属,联络妇女协会筹备绷带药材,乃至亲赴医院探望伤员——总好过在深宫中一无所知。”
殿内静了片刻。
红烛爆了个灯花。
苏衍将报纸放在一旁:“朝鲜义军被日军围困,朕已命白崇禧组建志愿军,原计划三日后渡江接应。但今日情报显示,日军似有察觉,正在边境张网以待。”
林明玥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仍保持着镇定:“那陛下如何决断?”
“等。”苏衍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等前线最新情报。”
话音未落,宫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养心殿急报!”
侍从武官的声音隔着宫门传来,带着刻意压制的焦急。苏衍立即起身,林明玥已抢先一步走到门前,亲手拉开了门栓。
门外,侍从武官额头沁汗,双手捧着一只黑色公文包:“陛下,陈局长和徐部长已在养心殿等候,安东来的加密电报,标的是十万火急。”
“朕即刻过去。”
苏衍抓起外套,林明玥默默将衣架上的军大衣递过来。两人目光短暂交汇,苏衍点了点头,大步踏出坤宁宫。
走廊里,侍从武官举着马灯在前引路,靴子踩在青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养心殿东暖阁灯火通明。
陈默和徐铮站在地图桌前,两人都穿着便服,显然也是从家中匆忙赶来的。电报译文已经摊在桌上,徐铮的手指正点着鸭绿江沿岸一处位置。
“陛下。”两人同时行礼。
苏衍摆手,径直走到桌前:“什么情况?”
陈默将电文双手递上:“半小时前收到,白崇禧将军亲笔签发。三小时前——也就是晚上八点左右,朝鲜狼林山区的义军主力遭日军两个联队合围。日军动用重炮和六架轰炸机,义军伤亡过半,残部退入地下坑道固守。”
苏衍快速扫过电文。
字迹是白崇禧特有的瘦硬体,每个字都像钉进纸里:“义军代表冒死越境求援,称若二十四小时内无外援,根据地必陷。届时日军将控制鸭绿江南岸五十公里区域,我安东、辑安等地皆在其炮火射程内。”
“日军规模超出预估?”苏衍抬头。
“远超预估。”徐铮面色凝重,“两个联队加上配属炮兵,总兵力超过五千人。这已经不是清剿义军,这是预设战场。”
陈默补充道:“保密局同时破译了三份日方密电。一份来自日本公使馆,指示驻朝日军‘把握时机’;一份是驻朝日军司令部发给前线部队的,要求‘留出东南方向缺口’;还有一份……是东京军部给关东军的预备指令,要求其‘做好策应准备’。”
墙上的自鸣钟敲了十一下。
钟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徐铮指着地图:“陛下请看,狼林山区在这里,距离鸭绿江直线距离四十里。日军若完全控制这片区域,不仅义军覆灭,整个江防态势都会逆转。他们的山炮可以打到江北岸的公路和铁路枢纽。”
“白崇禧的建议?”苏衍问。
“电文后半部分。”陈默翻过一页,“白将军判断,日军已知我志愿军计划,故意围点打援。但若不出兵,义军覆灭后,日军可立即推进至江边修筑工事,我将永失干涉朝鲜之机。若出兵……则必须速战速决,以精锐小部队撕开缺口接应义军撤离,不与其主力纠缠。”
殿内陷入沉默。
苏衍走到窗前,窗外是紫禁城层层叠叠的屋顶,在夜色中只剩下黑色剪影。新婚之夜,红烛未冷,战报已至。
“郑山河到了吗?”
“已在路上。”徐铮答道,“还有三分钟。”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通报声。陆军司令郑山河大步走进来,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肩上将星在灯下反光。
“陛下,臣刚从前指过来,边境雷达站报告,日军今晚有异常无线电活动。”
郑山河行礼后直奔主题,“结合白崇禧的电报,臣判断日军已做好迎击我渡江部队的准备。臣的建议是——取消此次行动。”
“理由?”苏衍转过身。
“风险太大。”郑山河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敲在鸭绿江沿线,“日军在江岸至少部署了三个大队的机动兵力,专门等着我们过江。御前侍卫第一旅虽然精锐,但只有两千余人,渡江后人生地不熟,一旦被咬住,撤退都难。”
徐铮皱眉:“但若坐视义军覆灭,我们在朝鲜就再无抓手了。日本吞并朝鲜后,下一步就是满洲。”
“那也比把精锐部队送进包围圈强。”郑山河语气强硬,“陛下,御前侍卫旅是禁军中的禁军,每个官兵都是百里挑一。若折损在朝鲜,不光是兵力损失,更是士气打击。”
陈默轻声道:“还有一个问题。今日破译的密电中,有一份提到‘获取华军介入证据’。日军可能故意诱我们出兵,以便拿到实证,在国际上指责我主动挑起冲突。”
三人的目光都看向苏衍。
自鸣钟的秒针咔嗒咔嗒走着,每一秒都像敲在心上。
苏衍走回地图前,盯着那条蜿蜒的鸭绿江。江的北边是安东,南边是狼林山,中间隔着四十里山路,还有五千严阵以待的日军。
“若我们不出兵,义军能撑多久?”
“最多二十四小时。”陈默答道,“坑道内缺粮缺水,伤员无法救治。日军只需在洞口架起火焰喷射器……”
“若我们出兵,最快多久能接应到他们?”
“御前侍卫旅已在安东集结完毕。”郑山河不情愿地回答,“轻装急行军,三小时可抵江边,渡江需一小时,穿插至狼林山区……至少四小时。总共八小时。”
“日军反应时间?”
“一旦发现我军渡江,前线部队半小时内就能到位。但他们不会立刻进攻,会等我们深入后再收网——这是围点打援的标准战术。”
苏衍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从安东划到狼林山,又从狼林山划回江边。
“如果……我们不派大部队过江呢?”
三人同时抬头。
“白崇禧电文里说,义军代表提供了几条隐秘通道。”苏衍的手指停在狼林山东南侧,“这里有一条峡谷,日军未设重兵。若派小股精锐由此潜入,接应义军从此通道撤离,如何?”
郑山河仔细查看地图标注:“峡谷地势险要,需攀岩。但正因如此,日军可能疏于防范。只是……小股部队能带出多少人?”
“能带多少是多少。”苏衍声音冷静,“重点是救出义军指挥层和骨干。普通士兵可以化整为零分散突围,但指挥系统不能断。”
徐铮眼睛一亮:“陛下是说,不以击退日军为目的,只完成接应任务?”
“对。日军想打的是围歼战,我们偏不打。”苏衍转身,语速加快,“命令御前侍卫第一旅先遣营,五百人,即刻开赴江边。分三路:一路佯动吸引注意,一路预备阻击,主力走峡谷通道。携带三日干粮,轻武器,穿朝鲜平民服装,不带任何标识。”
郑山河还在犹豫:“但若被日军发现……”
“那就让他们发现。”苏衍看向陈默,“通知边境炮兵部队,全部进入阵地。若日军追击至江边,无须请示,立即开火掩护我军撤退。同时,京畿卫戍部队进入二级战备,空军明晨起加强边境巡逻。”
“陛下!”郑山河急道,“这会升级为正式冲突!”
“冲突早已开始。”苏衍的声音斩钉截铁,“从日军跨过鸭绿江清剿义军那一刻起,战火已经烧到我们家门口。现在不是怕冲突的时候,是让他们知道,越过这条线要付代价的时候。”
陈默和徐铮对视一眼,同时立正:“遵命!”
郑山河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抬手敬礼:“臣……即刻去传令。”
“告诉白崇禧,”苏衍最后补充,“朕准他亲赴前线指挥,但不得越过国境。另,所有渡江官兵——每人加发三十银元特别津贴。若有不测,抚恤金按三倍发放。”
“是!”
三人匆匆离去。养心殿内重归寂静,只剩苏衍一人站在巨大的地图前。
窗外的夜空漆黑如墨,看不见星月。
侍从武官悄声进来:“陛下,已凌晨一时了,可要回坤宁宫?”
苏衍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近两个小时。新婚之夜,把皇后独自留在宫中。
“回。”
坤宁宫的灯还亮着。
苏衍推开殿门时,林明玥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卷书,但显然没有看进去。见苏衍回来,立即起身。
“陛下。”
“还没睡?”
“等陛下回来。”林明玥看到苏衍眉间的疲惫,转身去倒茶,“事情……定了?”
“定了。出兵。”苏衍简短回答,接过茶杯,“拂晓前渡江,救出人即撤。”
林明玥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漾出些许。她放下茶壶,沉默片刻,才低声问:“会打大吗?”
“尽力控制在小范围。”苏衍坐下,揉了揉太阳穴,“但战事一开,谁也说不好。”
殿内又静下来。
红烛烧到了后半截,烛光摇曳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良久,林明玥轻声开口:“臣妾的父亲说过,铁路一旦开始运兵,就没有回头路了。今日京城各站都在秘密调度,臣妾回门时路过西直门站,看见月台上堆着弹药箱。”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陛下不必挂心宫中。臣妾虽年少,也知国事为重,家事为后。明日臣妾便去拜访几位将领夫人,随后联络妇女协会,将早已备好的医疗物资清单分发下去。”
苏衍看着这位新婚妻子,忽然想起大婚典礼上,她顶着十几斤的凤冠,在太和殿前走过三百米御道,步伐稳得没有一丝晃动。
“辛苦你了。”
“不辛苦。”林明玥摇头,走到苏衍身后,伸手轻轻按在他肩上,“倒是陛下,今夜怕是不得安睡了。臣妾替陛下按按头吧,父亲从前公务劳累时,母亲常这样做。”
她的手法生疏却轻柔。
苏衍闭上眼睛,养心殿里的紧张气氛似乎被隔在了这扇门外。但只有他知道,此刻的安宁短暂如烛火,天一亮,鸭绿江边就会响起枪声。
“陛下。”
“嗯?”
“一定要赢。”林明玥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不是为了开疆拓土,是为了让百姓知道,这个新婚的皇帝,能守住国门。”
苏衍睁开眼,握住肩上的手。
“朕答应你。”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