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后,韩家沟的天显得干净了些。
太阳没有夏天那样毒,却也不肯省事,白日里吊在半空,把地里的土晒得发白,草尖都打了卷。
村东头的那片坡地上,稻子已经收完,剩下一地规整的茬子,在风里一根根扎着土。
镰刀,成了这几天最紧俏的东西。
谁家少一把,都得往大队部跑。
——
下午,李家院子里。
杂物房前那块地,被磨刀磨得满地铁屑。
一把镰刀横放在木墩上,钢刃亮得扎眼,刀背上还带着刚磨完的细细水痕。
这是大队部新下来的镰刀,队里只发了几把,先分给几个劳力最好的队。
李守邻托人多借了一把回来,说明早要下地试试锋不锋利。
“这镰刀可别磕坏。”
早上他就叮嘱过,“不是咱队里的,坏一点儿都得掏钱。”
韩川“嗯”了一声,没接话。
他很清楚这话有几层意思。
——借来的。
——珍贵。
——坏了算他的。
镰刀他一向看得很重。从小就知道,在地里干活的人,手里那把东西,就是吃饭的家伙。更何况这把,还是队里的。
他把刀刃用油抹了一道,放在木墩上,特意往墙跟那边挪了挪,避免没人注意一脚踢上去。
阳光从屋檐边缘晃下来,一圈圈照得人眼睛发晕。
院门半虚着,土路上的影子被来来去去的人踩得乱七八糟。
——
“我说你们,赶紧把那堆豆秧搬开,晒场要晒谷子呢!”
知青点那边,大队长的嗓子在村道上来回飘。
商曼站在门口,被晒得脑仁发胀。
她今儿被安排去帮着扒豆秧,才扒了半会儿,裙子沾了一腿毛絮,手上扎了两根刺。
她烦得很。
“商同志,这点活儿就累了?”有人半开玩笑地问,“你们城里娃娃不耐这个。”
她懒得理。
抖了抖裙摆,看着那堆又潮又扎人的豆秧,不想再伸手。
“我要去洗洗手。”她把抓豆秧的手朝众人晃了一下,转身出了知青点。
打水的地方井边人多,她不想往那挤。
脚步一偏,就往李家那边去了。
她不是没注意到——最近,自己来李家有些频繁。
至于村里那点风言风语,她表面上不当回事,实际上提起来就想一脚踢烂谁家门。
今天,她的心情格外烦。
一是手被豆秧扎疼;
二是昨晚又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人脸看不真切,只听见一连串冷冷的指责。
她讨厌这种感觉。
所以,此刻她只想找点东西撒火。
人不必,东西也行。
——
李家院子门虚掩着。
她抬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院里没人。
灶屋那边熄着火,锅盖扣着,墙角里几只鸡正扒土。
杂物房那边却有动静。
木墩前,一堆刚砍好的柴横七竖八堆着,有几根细木棍散在地上。
镰刀就搁在木墩旁,一半身子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里,刀刃反着一线白光。
“川子,你去后面把那堆谷秆搬开!”
院外,传来黄娟秀的喊声。
“我一会儿回来。”
韩川的声音淡淡飘过。
脚步声远了。
杂物房前,一时只有鸡刨地的“噗噗”声。
商曼站在门口,慢吞吞跨进院。
她嫌弃地绕开鸡,走到杂物房那块阴影里。
地上有干土,也有几块潮湿,被人刚才倒水溅的印子。
她本来只是想找个背阴的地方歇一会儿。
鞋跟踩在地上,“咯吱”一声,带起一点灰。
她往前挪了半步。
脚下忽然一滑——
“咔——!”
鞋跟踢到了什么硬东西。
她低头。
镰刀。
铁刃被她这一脚踢得偏了一点,刀尖撞在木墩边,用力过猛,发出一声让人牙根发酸的脆响。
刀刃硬,被磕了一小块口。
那点缺口不大,却清清楚楚地咬在刃上,像有人在人肩上掐了指头印。
商曼愣了一瞬。
下一秒,本能的防御机制先跑出来。
“谁把这种东西放这儿?”
她皱起鼻子,不满地哼了一声,“碍事。”
她伸脚把镰刀踢得离自己鞋尖更远一点,好像那东西脏了她鞋。
就在这时——
“你干嘛?”
一声冷硬的声音突然从旁边响起。
韩川从院子侧门那边绕回来,肩上还搭着一捆谷秆。
他一眼就看见——
镰刀不在木墩旁,刀刃朝外摊在地上,被人踢偏了位置。
再往上看,门口那双浅色皮鞋,踩在刚刚踩过的地方,鞋尖还带着一点泥。
他几乎不用猜,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碰它了?”
他把谷秆往麦秸垛一扔,大步走过来。
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几乎要溢出怒意。
“我踢了一下。”
商曼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
她仍然用那种一贯的、慵懒又带点嫌弃的语气,随口道:“谁叫你乱放。”
她话刚说完,就看见他蹲下去,把镰刀捡起来。
他的指尖在刀刃上划过。
那一点缺口一下子映进眼里,像映出一个极小却扎眼的洞。
他没出声。只是把刀翻过来,又翻回去。指腹在那处缺口停了两秒。
空气在这一刻明显冷了一瞬。
“这刀是队里的。”
他终于开口,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压到极限的克制。
“借来的。”
“你踢坏了。”
商曼“啧”了一声:“不就磕了一点吗?你重新磨一磨不就好了?”
她说话轻描淡写的样子,仿佛那只是个掉漆的搪瓷碗。
韩川盯着她。
眼睛很黑,黑得深,像能把人整个人照进去。
“你觉得,队长会这么看?”
他冷冷问。
“我觉得,那是你的事。”她下巴微扬,“你是农民,你去跟队长说。”
——“你是农民。”
这几个字从她嘴里出来,带着一种天生的隔膜。
好像她站在他生活之外,看着他被这条线困住。
她说“你觉得那是你的事”,其实就是一句:“跟我无关。”
韩川指尖收紧。
那一瞬间,他非常清楚地明白一件事——她从来没想过要跟他站在同一边。
哪怕她每天出现在他门口,哪怕村里人已经开始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她只是来搅他的。
来捣乱的。
从她下乡那天起,就是。
他手里的镰刀被握得“咯吱”响。
那一点缺口,像是敲在他心窝里。
从早到晚,这段日子发生的所有事,一下子全部涌上来——
他忍。
一件一件,往心里压。
他不是没火。
只是——他从小就知道,发火的人,最后吃亏。
所以他宁可让那团火在心口生生熬着。
可现在——
镰刀的刀刃冷冷地贴在他手心,像把所有火都勾出来,一起燃烧。
“你踢坏的。”
他再次吐出一句。
“你要说多少遍?”她觉得烦了,
“你爱怎么跟队里说,是你自己的嘴。”
“我不会去给人解释。”
“我为什么要对人说,是我踢的?”
她每说一个“我”,语气就更高一分。
仿佛是在强调——这里没有她的责任。
“因为是你做的。”
他冷冷回。
“因为你走路不看地。”
“因为你左一脚右一脚踩过来,啥都嫌,啥都踢。”
“因为你从来没想过,别人东西值不值钱。”
他每一句都说得不重,可那种冷静,把这些话一层一层叠在她身上。
不像在吼,倒像是在算账,算她从来没想过要记的那些账。
她胸口一闷。
“你现在怪我?”
她笑出声来,笑得刺耳,“你不是一向会忍吗?你不是一向会听话吗?”
“怎么,今天我踢了你一把镰刀,你就炸了?”
“你是镰刀还是炸药?”
她本可以说“我不承认”。可以说“跟我无关”。可以说“你自己没放好”。
但脾气一上头,她选择了最能让人难受的。
——把他引以为戒的那种“忍耐”“听话”,拿出来踩。
她想让这个人失控。
失去他梦里那种冷静高高在上的神态,变成一个被她踩得乱七八糟的乡下小子。
她说完这句,心里竟有一丝快感。
可这丝快感只撑了半秒。
下一瞬,她看见那双黑眼珠里,终于有东西裂开。
韩川的肩膀微微一抖。
指节在镰刀柄上收得死紧。
那种被踩过底线的感觉,从他背脊一寸一寸爬上来。
“川子——”
院外,这时传来黄娟秀的声音。
她拎着一篮刚洗好的菜,从后院绕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这一幕:
镰刀被韩川握在手里,刀刃露出一寸缺口。
商曼站在旁边,脚尖还踩在刚才踢过的地方。
黄娟秀鹰眼似的一扫,心里立刻“咯噔”一下。
这镰刀今天一早她看过一遍的。
锋利、整齐,一点毛病没有。
现在——坏了。
“你——”
她本能就要对着商曼说话。
可眼睛跟脑子转了一圈,舌头拐了个弯。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黄娟秀一扭头,骂韩川。
“我早上说过几遍了,让你把刀收好!这是队里借来的,你放地上让人乱踢?”
她把菜篮往一边一搁,重重叹气:“你以为坏的是你自己家的?这镰刀回头得跟队长交代,你让我们李家脸往哪儿搁?”
“妈——”
李青禾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听见这话,眉心皱了一下,“刀是队里的,不能丢。”
她说的是实话,却无形中把这事的轻重再压了一压。
镰刀不只是铁,是队里的账,是李家在队里做人做事的“脸皮”。
所有的问责,会顺着这把镰刀,最终落到韩川头上。
韩川垂着眼,默默听着。
他没解释。也没说“不是我”。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
只要院子里出了什么岔子,溢了水、掉了碗、丢了柴、鸡被黄鼠狼叼走——
黄娟秀第一反应都是:“川子,你干嘛去了?”
不是亲生的。
挨骂是应该的。
他早把这套话听进骨髓。
平时,他甚至愿意背这种锅。
反正他能干活。
反正他早就已经学会了:忍过去就好了。
——今天不行。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