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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今天,他看见那个人站在一边,眯着眼,像在看一出好戏。

她那双眼睛从镰刀的缺口、黄娟秀的责骂,一路划到他脸上。

像在说:“你看,你就是这样的命。”

他胸口那团火终于烧到了头顶。

“婶。”

他忽然开口。

黄娟秀愣了一下。他很少在她骂的时候打断她。

“我知道是队里的。”

他声音压得低,“我会跟队长说。”

他顿了顿,视线慢慢抬起,落在一旁站着的商曼身上。

那一瞬间,他眼里所有压抑住的火,终于像被人拿刀把绷得太紧的皮囊划开一刀。

全喷出来。

“但是——”

他一字一顿,冷声道:

“你够了没有?!”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久压之后的爆裂。

“别再来惹我!”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

连鸡都不敢刨地了。

这句话,不像平时他那些冷冷的“往旁边走”“别挡路”。

这句话,是实打实把界划出来。

——你,是惹事的人。

——我,不想再被你牵着往乱里走。

商曼愣住了。

她从小到大,被人吼也不是没有过。

父亲端着碗训她,母亲拽着她袖子叹气,爷爷在办公室里拍桌子。

那些声浪她早就知道怎么对付:该回嘴回嘴,该摔门摔门。

她不怕。

甚至有点享受那种用脾气回击回去的爽感。

可眼前这一回不一样。

韩川的脸,冷得像铁。

那双眼看她的时候,里面有一种她非常熟悉的东西——压迫。

那种冷静的压迫。

和梦里,站在废墟边对她说“你惹到了我”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在这一瞬间,梦和现实像两张透明纸叠在一起。

面孔重合了。

她脑子里轰的一声。

所有要脱口而出的反驳,都卡在嗓子眼里。

她看到他的下颌线紧绷,看到他抿起的嘴角,看到他眼里那一点要么忍耐、要么爆发的狠劲。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那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种“村里老实人”的脸。

那是一张,有一天真可能站在高处让她跌下去的脸。

梦里的冷气,一下子从脚底爬上来。

她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片灰白的废墟上,空气里全是尘土味,呼吸不过来。

“你够了没有?别再来惹我。”

话还在空气里回荡。

她站在当中,仿佛被这句话当场钉住。

脸上的血气一点点褪下去,心却在胸腔里乱跳。

是——真真切切的恐惧。

梦,不是完全假的。

这是她第一次,在现实里这么清楚地感到这一点。

“你吼什么吼?”

黄娟秀反应过来,眉头一皱,“怎么跟商同志说话的?”

她左右看了看,幸好这会儿院子里没太多闲人,不然传出去,她李家的脸也跟着难看。

“有话不能好好说?你这孩子,跟你说一百遍要懂事懂事,你现在学会顶嘴了?!”

她嘴上骂的对象,是韩川。

眼角余光却不时瞟着商曼——那可是上面交代过要照顾的“贵人”。

“商同志别往心里去,”她赔笑,“他就是嘴冲,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嗯。

嘴冲。

直到刚刚,她心里还觉得,这样骂出去,就能把那句“你够了没有”当成一个青年气血上头的“冲动”。

她没看见——那句话在对面那姑娘心里埋下了什么。

商曼没说话。

她只觉得手心发冷,刚才手被豆秧扎的痛都退了。

那句话还在她脑子里回响。

那张冷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梦境里的 “冷脸毁她的人”,在现实中出现了微影。

她忽然一点都不想待在这里了。

不想待在这间杂物房门口,不想待在这个院子,不想被这几个人的目光钉着。

“镰刀……我不懂。”

她努力抬了抬下巴,想挤出一两句强硬的话,却发现连声音都轻了。

“坏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我先走了。”

她转身,脚步有点急,却不肯跑。硬生生把自己那点气撑住。与其说是在走路,更像是在从一个让她喘不过气的地方逃出去。

——

天黑下来的时候,风凉了不少。

知青点的小隔间里,煤油灯在桌角上点着,灯火不大,却足够把屋子照亮。

墙上的阴影被灯光晃得忽长忽短。

商曼坐在床边,两只脚踩在地上,背挺得笔直。

窗缝外,虫叫一阵一阵。

屋里安静,只听见她自己的呼吸。

有点乱。

她看着自己手心。

那块被豆秧扎过的小伤口已经结了一点皮,却被她刚才回来的路上攥帕子时又给扯破了一点,边缘发红。

一点点疼。

不厉害。

可她心口那个地方更疼。疼得乱。

她闭上眼,梦里的那些画面又开始往外翻。

废墟、烟灰、那道冷冷的声音——“你惹到我了。”

她以为那只是梦。

是自己被现实烦得不行之后,脑子乱编的戏。

可今天,那句“你够了没有?别再来惹我”,把梦里的冷气一点一点引出来,变成现实中的麻刺。

如果她不做点什么,梦里那些东西,有可能真的发生。

不是抽象的“家破人亡”,不是模糊的一团“失败”。

而是具体的、是有脸的。那张脸,她今天已经看见了。

“不能再等。”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他未来会害我。”

“他会站在一个地方,看着我掉下去。”

“所有人都会说,是我自找的。”

“我不要!”

她从小就不喜欢“被安排”。

父亲安排她的婚事,安排她的前程,把她当成棋盘上可以和人家联姻的一颗棋子;

亲戚们安排她的人设:“商家的闺女,自小就该懂事点。”

她从来都是往反方向蹬。

这一次,连命运也像在给她安排一个“自找”的结局。

梦,让她提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她为什么要等?

等那个危险长成梦里那样再来扑她?

她慢慢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越来越亮。

“我得现在就动手。”

她说。

“现在。”

“趁他还在这村里,趁他还住在杂物房。”

“趁他还要看李家的脸色。”

“趁他还没有任何人会替他说一句话。”

她脑子转得飞快。

一件一件事,从这几天的碎片里翻出来,像被她拼成了一幅新的图。

他会从这里出去。

去哪儿?

县里工校。

梦里那些碎片里,有一闪而过的蓝布校服,有一排排宿舍楼,有城里人对他说话时不自觉放轻的语气。

只要他一脚跨出了村子,就不再是现在这个可以被人叫来喝去的“寄人篱下”的人。

他会有自己的路。

甚至有能力——毁掉她的路。

那么,她能做的只有一件——

在他走出去之前,把那道门给堵死。

她靠在墙上,缓缓闭了下眼,又睁开。

神色已经没有刚刚那种慌乱了。

她开始盘算。

韩川能往上走,靠什么?

书。

他是会读书的。

他把白天干活剩下的那点时间,都往纸上挤。

他从不抱怨,只用一笔一划,一道一道题脸上没表情地往上走。

再加上他那点运气——

人长得帅一点,脑子好一点,队长那边总爱说:“这娃要是出去念了书,将来说不定有出息。”

她听村里男人在巷口抽旱烟时聊过:“以后谁家能供出个读书人,那叫一个光。”

——那就从书上动。

“让他没空读。”

“让他读不了。”

她一条一条往下想:“抢他的灯、抢他的本、抢他的机会。”

只要他有空学习,她就填满;

只要他有可能往城里走,她就伸脚绊;

只要队里有人说“让这娃去考试”,她就想办法让这句话变成“算了,换别人”。

她不是没底线的人;她不会真把人往死里整。

——起码,短期不会。

她只是要,让他回到一条普通乡下人的路上。

一条不会有能力、有余地来毁她整个人生的路。

也许,她这么做很坏。

可是,叫人做乖孩子的下场,就是随便被人推到哪儿,都得说“谢谢”。

她不想谢谢谁。

她只想把自己的命握在手里。

“他如果以后怪我——”

“那也是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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