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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观星阁的日子,像浸在太液池的陈水,浑浊、凝滞,无声流逝。七日之期,袁子让交上了第一份记录——没有文采斐然的颂圣辞藻,没有牵强附会的祥瑞图解,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线条与符号。他复现了记忆中紫微垣的异变,标注了“裂隙之影”最常出没的三处天区,并附上简单的猜测:这些“影迹”的活跃,似乎与长安城地脉的某些“淤点”(根据前朝星官札记里的隐晦提及推测)存在微弱但同步的波动。

记录被准时而来的哑巴内侍取走,没有回音。

袁子让并不在意。他沉浸在观星阁浩瀚而诡异的秘藏中,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汲取水分,哪怕这水有毒。那些匪夷所思的理论、那些血腥失败的记录、那些精巧绝伦又危险万分的仪器草图,与他前世的科学认知、模糊的宇宙图景剧烈碰撞,火花四溅,烧得他日夜不宁,却又隐隐兴奋。他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前所未有的、布满荆棘与迷雾的路上。

第二份记录,他尝试推演了一种基于多星定位和“气机谐振”原理的简易预警装置构想,灵感来自二楼那架古怪铜环仪器的局部结构,但材料要求苛刻,核心的“谐振晶体”更是闻所未闻。他如实写下了困难。

第三份记录,他重点分析了前朝一次试图“以星力疏导地脉淤塞”的惨败案例,指出其计算中几处关键错误——用上了他前世都快要忘干净的微积分雏形和几何知识。结论是,那次失败非运气不佳,而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自毁。

依旧没有回音。只有每日准时的粗粝饭食和清水,提醒他并未被彻底遗忘。

这天,他正在三楼那庞大的星图装置下,试图弄懂底盘上那些复杂卦象与上方移动星点之间的对应关系。阳光透过顶部的半透明材料,投下迷离的光斑。他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去触碰一颗缓缓移向紫微垣方向的、泛着暗蓝色微光的晶石(代表某颗“裂隙之影”模拟体)。

指尖刚触及那冰冷的晶体表面——

嗡!

不是空气的震颤,是直接在他脑海深处炸开的轰鸣!眼前景象骤变:不再是阁楼昏暗的光线,而是无垠的、沸腾的黑暗虚空!无数光怪陆离的色块、扭曲的线条、破碎的星芒疯狂旋转、拉扯,中心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暗漩涡,丝丝缕缕令人极度不适的、粘稠的灰败气息正从中不断渗出,蔓延向远方一颗……虽然黯淡却依旧散发着一丝顽强金光的星辰(紫微帝星模拟体)。

剧痛!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他的太阳穴,并用力搅动!

“呃啊——!”袁子让闷哼一声,猛地缩回手,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眼前阵阵发黑,那恐怖的虚空幻象却已消失,只剩下微微震颤的星图装置和嗡鸣不止的耳朵。

他急促喘息,心脏狂跳。刚才那是什么?这装置……不仅能模拟星图,还能……投射“天漏”的景象?甚至让他直接“感受”到那种可怕的侵蚀?

缓了好一阵,眩晕和剧痛才稍稍退去。袁子让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恢复平静的装置,再看自己触碰晶石的指尖,并无异样,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滑腻的残留感,却仿佛烙印在了神经末梢。

他明白了,为什么那位前朝星官会心力交瘁,为什么那些尝试大多惨烈。直面这种景象,这种气息,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消耗和污染。

但与此同时,一股极其细微的、微弱到几乎错觉的热流,却从他丹田处(原主那微末到几乎不存在的修为根基)悄然滋生,沿着某种陌生的路径,极其缓慢地流转了一瞬,随即消散。若非他此刻精神高度集中,几乎无法察觉。

是这装置的反馈?还是……因为他“看见”并“接触”了,所以身体产生了某种本能的、微弱的应对?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跳。他强忍着不适,再次将目光投向装置,这次不敢再用手触碰,而是死死盯着那些缓慢移动的“裂隙之影”晶石,集中全部精神,试图“回忆”刚才那种感觉,并引导丹田处那丝微弱的热流。

起初毫无反应。就在他快要放弃时,当他精神锁定一颗正掠过“天市垣”(象征人间商贸)区域的暗红晶石时,那丝几乎消散的热流,竟真的又微弱地跳动了一下!虽然依旧微弱得可怜,但这次,他清晰地“感觉”到了。

不是错觉!

这具身体,或者他的灵魂,真的因为“看见”和“理解”那些异常星象,开始产生某种极其原始、极其微弱的……抗性?或者说,适应性?

这个念头让他既惊且疑。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变化。在这绝境中,任何一点微弱的变化,都可能是生机。

接下来的日子,他除了研读记录、推演星图,又多了一件事:尝试主动“感应”星图装置,引导那丝时有时无的微弱热流。过程极其痛苦,每次尝试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精神的极度疲乏,甚至有一次引发了轻微的反胃和幻听。但他咬牙坚持了下来。热流出现的频率逐渐从完全随机,变成了当他全神贯注于特定几颗“裂隙之影”晶石时,有大约三四成的几率能够激发。流转的路径也慢慢清晰了一点点——并非正统的经脉,更像是沿着某种……星图轨迹?

他不敢在记录里提及这个发现。这太诡异,太个人化,无法验证,也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

第四份记录交上去时,他多写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观星阁旧器,似有残留异力,接触时偶感心神微荡,或与当年星官心力损耗有关。” 算是为日后可能出现的异常打个底。

这次,终于有了回音。

送饭的哑巴内侍,除了食盒,还放下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锦囊。袁子让打开,里面没有纸条,只有三样东西:一枚触手温润、内部仿佛有云雾流动的深青色玉佩;一截小指粗细、非金非木、刻满了细密符文的黑色短棒;还有一颗用蜡封住的、龙眼大小、隐隐散发辛辣气味的赤红色药丸。

锦囊内衬上,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两个字:自保。

袁子让握着这三样东西,心头沉甸甸,又有一丝寒意蔓延。女帝给他这些,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座看似平静的观星阁,并不安全?意味着有人……比如国师那边,可能会对他不利?还是意味着,接下来的“观察”或“尝试”,本身就会带来危险?

他仔细端详。玉佩贴身放好,那温润感似乎能宁定心神。黑色短棒不知用途,但符文古奥,绝非凡品。至于那颗赤红药丸……他凑近闻了闻,辛辣中带着一丝腥甜,绝不是什么补药。是激发潜能的虎狼之药?还是关键时刻保命用的东西?抑或是……毒药?

他将药丸小心收好,黑色短棒藏在袖中容易取用的暗袋。自保……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在这漩涡中心,最终能依靠的,或许真的只有自己。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

袁子让正在二楼书案前,对着一卷关于“地脉与星力节点对应”的残破玉简苦思冥想。这卷玉简提及,长安城下有九处“地窍”,对应天上九处关键星宿,是维系“虚假星空”封印的次要节点。而其中一处“地窍”,标注的位置,似乎就在……太液池附近?

他心头一震,隐约觉得抓住了什么。就在这时——

“嗒。”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夜风声掩盖的落地声,从三楼传来。

不是老鼠。老鼠没有这么……精准而刻意的轻盈。

袁子让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呼吸屏住。他轻轻吹灭手边的油灯,悄无声息地滑到书架后的阴影里,右手摸向了袖中的黑色短棒。

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极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摩擦声,从楼梯方向传来,缓慢,稳定,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的耐心和……杀意。

来了。

不是宫人,不是内侍。这种隐匿和逼近的方式,是专业的刺客,或者……某些擅长此道的人豢养的“特殊工具”。

袁子让心脏狂跳,手心渗出冷汗。他努力回忆这一个月在观星阁摸索出的环境:书架的位置,楼梯的转角,窗口的距离……以及,二楼那架古怪铜环仪器所在。

脚步声停在二楼楼梯口,似乎在进行最后的确认。月光透过破损的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一个几乎融入黑暗的瘦长影子,贴着墙壁,缓缓显现轮廓。那人全身笼罩在紧身的夜行衣中,连头脸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在微光下反射着冷光的眼睛。他右手反握着一柄短刃,刃身无光,却散发着淡淡的腥甜气息——淬了毒。

刺客的目光扫过空旷的厅堂,掠过书案,最后,精准地投向了袁子让藏身的书架阴影区域。他似乎能看透黑暗。

没有犹豫,刺客动了!身形如鬼魅,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短刃划破寂静,直刺阴影!

就在刃尖即将触及书架的刹那,袁子让猛地将手中早就抓起的几卷厚重竹简狠狠掷向刺客面门,同时脚下一蹬,用尽全力向窗边那架铜环仪器扑去!

刺客挥臂轻易格开竹简,竹简撞碎在墙上,发出哗啦巨响。这点干扰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他的速度几乎未减,如影随形,短刃改刺为削,抹向袁子让的脖颈!

冰冷的死亡气息近在咫尺!

袁子让已经扑到铜环仪器旁,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求生的本能,他左手猛地按向仪器倾斜的圆环,右手则握紧那黑色短棒,将尖端对准刺客,脑子里疯狂想着女帝给的“自保”二字,同时全力激发这些日子苦练的、那丝微弱的热流,不是引导向自身,而是……狠狠“撞”向手中的黑色短棒和身前的铜环!

“嗡——!!”

这一次的震颤,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不是空气共振,而是铜环仪器本身发出了低沉如牛吼的轰鸣!圆环上那些精细的刻度骤然亮起幽蓝色的微光,环心处那根银针疯狂震颤,发出高频的尖啸!

黑色短棒顶端的符文,也在同一时间,像是被注入了能量,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暗金色光芒!

扑到近前的刺客,显然没料到会有此异变。幽蓝的微光和暗金的光芒交织,形成一道并不强烈却极其诡异的光晕,恰好将他笼罩其中。

“呃!”刺客发出一声短促的、仿佛被无形力量扼住喉咙的闷哼,前冲的身形骤然僵滞了一瞬,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惊愕和……一丝痛苦?他周身的空气似乎扭曲了一下,动作明显变得迟滞,就像陷入了看不见的泥沼。

就是这一瞬!

袁子让抓住机会,顾不上右臂因为短棒爆发传来的酸麻刺痛,更顾不上思考这诡异的现象,求生本能压倒一切。他身体就势向侧面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因迟滞而慢了半拍的毒刃抹喉。同时,左手依旧死死按在发光的铜环上,将体内那丝因为恐惧和拼命而变得滚烫的热流,不顾一切地继续灌入!

铜环的幽蓝光芒更盛,银针的尖啸几乎要刺破耳膜。刺客身上的迟滞感似乎加重了,他试图调整姿态,动作却比平时慢了数倍不止,如同慢动作回放。

袁子让连滚带爬,趁机拉开距离,背靠墙壁,剧烈喘息,死死盯着那在诡异光晕中艰难移动的刺客。他知道,这仪器和短棒的效果恐怕持续不了多久,而且看刺客的样子,虽然受影响,但并未完全失去行动能力。

果然,刺客眼中凶光再次凝聚,他低吼一声,似乎动用了某种秘法,身上肌肉贲张,竟硬生生抵着那无形的迟滞力场,再次举起了短刃,一步步,缓慢却坚定地逼来。毒刃的腥甜气息,再次弥漫。

袁子让手指摸向怀中那枚温润玉佩,又迅速放弃。玉佩感觉是宁神的,不是攻击或防御的。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黑色短棒,暗金光芒已经黯淡下去,符文也恢复了暗淡。再来一次?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激发,也不知道自己身体能不能承受。

怎么办?

他的目光急速扫过周围,书案?太重,搬不动。灯架?不够致命。散落的卷轴?毫无用处。

刺客又近了一步,那双眼睛里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袁子让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书案一角,那个他为了方便研究,从三楼装置下方散落零件里捡来、一直没弄明白用途的、拳头大小的青铜镂空球。球体内似乎有某种液体,平时毫无动静。

绝望之中,他几乎是凭着直觉,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已经失效的黑色短棒,狠狠砸向了那个青铜镂空球!

“当啷!”

短棒砸在铜球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预想中的碎裂或反弹没有发生。

那青铜镂空球,被短棒(即使已失效,但其材质似乎特殊)撞击的刹那,内部猛地爆开一团炽烈到无法直视的、蓝白色的电光!

“噼啪——!!!”

刺耳的爆鸣炸响!无数细密的、跳跃的蓝白色电蛇从镂空球的孔洞中狂涌而出,瞬间弥漫了书案附近的空间,形成一片短暂却狂暴的小型电网!

正一步步逼近、全身心都锁定袁子让的刺客,猝不及防,一头撞进了这片电光之中!

“啊啊——!!!”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响起!刺客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夜行衣瞬间焦黑冒烟,头发根根竖起,手中的毒刃“当啷”落地。他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电光弹开,重重撞在后面的书架上,又软软滑落在地,身上兀自有细碎的电弧噼啪跳动,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烧焦的恶臭。

他倒在地上,四肢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袁子让瘫坐在墙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恐怖又解气的反转。他浑身冷汗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右手臂酸麻胀痛,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丝热流早已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脱。

他赢了?靠着一堆不明所以的“破烂”,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巧合?

不,不是巧合。是女帝给的短棒,是观星阁里这些蕴含未知力量的前朝遗物,是他这一个多月来不要命般尝试“感应”所获得的那一丝微弱掌控力,还有……绝境中被逼出的、不管不顾的狠劲。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走到那瘫倒在地、仍在微微抽搐的刺客身前。蹲下,用颤抖的手扯下对方的面罩。

一张陌生的、因痛苦而扭曲的、三十岁左右男人的脸。没有任何标识。

袁子让沉默地看着。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此刻才汹涌袭来,让他牙齿微微打颤。但他强迫自己冷静,迅速搜查刺客身上。除了一柄毒刃,一些飞蝗石、迷烟筒等常规刺客装备,别无他物。没有身份证明,没有功法秘籍,干净得过分。

是谁派来的?国师?监正?还是朝中其他对“天漏”之事知情、却不愿看到变数的人?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从此刻起,他必须更加谨慎。女帝的“自保”锦囊不是杞人忧天。这座观星阁,是他的囚笼,是他的研究所,也将是他的战场。

他吃力地将刺客的尸体拖到角落,用散落的布幔草草盖住。浓重的血腥味和焦臭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他走到窗边,推开破损的窗户,让夜风吹散一些气味。

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长安城还在沉睡。

袁子让回头,看向那架已经恢复平静的铜环仪器,看向书案上那个重新变得黯淡、内部液体似乎少了一小半的青铜镂空球,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根恢复平凡的黑色短棒。

他抬起手,指尖还残留着触摸铜环时的微麻,丹田处空荡荡,但一种极其微弱、极其模糊的“联系感”,似乎还萦绕在意识深处,与这阁中的某些物件,与头顶那片虚假的星空。

他擦去额头冰冷的汗水,眼神从最初的惊悸后怕,慢慢沉淀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原来,这就是“自保”。

他走回书案前,铺开纸。手还在微微发抖,但他握紧了笔。

该准备第五份记录了。这一次,或许可以谈谈,如何利用某些“残留异力”,进行被动的……预警和防卫。

至于那具尸体,那场夜袭……他提也不会提。

有些仗,必须自己打。有些路,只能自己趟。

晨光熹微,透过破窗,照亮少年苍白的侧脸,和眼中那簇未被鲜血与恐惧浇灭的、反而越烧越旺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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