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听竹轩安静得像一座孤岛。
林霄坐在书桌前,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屋檐上,风穿过竹丛,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远处哭泣。
他面前摊着三样东西:那片沾着药渍的枯叶、周济仁开的药方、还有他凭记忆默写出的《古代毒物考》中关于“断魂草”的段落。
断魂草,学名乌羽玉,多生于西南瘴疠之地。叶呈羽状,花小色紫,全株有毒,尤以部毒性最烈。少量服用可致心悸、眩晕、多梦,状似心疾;长期服用则神智昏聩,终在睡梦中气绝而亡。此物熬制时需用银霜炭文火慢煎,灰烬会留下辛烈之气……
林霄的手指划过最后一行字。银霜炭、辛烈之气,都和听雨轩灶眼里的痕迹对得上。
但还差最关键的一环:证据链。
枯叶上的药渍太模糊,无法直接证明是断魂草。灶眼里的炭灰虽然有气味,但那是会消散的东西。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未煎制的药材、熬好的药汁、或者……亲眼看到下毒的过程。
“姑爷。”门外传来小荷的声音,压得很低,“大小姐来了。”
“请进。”
门被推开,苏婉儿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眉眼与小荷有几分相似,眼神却机警得多。
“这是我哥哥,阿青。”小荷介绍道,“姑爷交代的事,大小姐让阿青去办了。”
阿青上前一步,抱拳行礼:“见过姑爷。”
动作净利落,不似普通仆役。
林霄点点头:“查到了什么?”
阿青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纸:“回姑爷,三件事都查了些眉目,但都不全。”
“先说第一件,周济仁。”
“周济仁,扬州回春堂坐堂大夫,行医二十余年,名声不错。”阿青递上第一张纸,“但他有个儿子,叫周茂,在扬州府衙做书吏,专管商税文书。三个月前,周茂娶了王家一个远房表亲的女儿,聘礼是城南一处三进宅院——以周家的家底,置办不起这样的宅子。”
林霄接过纸。上面详细写着周家的家庭成员、财产状况,甚至还有周茂在府衙的职司范围。
“第二件,来路不明的生丝和盐。”
阿青递上第二张纸:“近半年来,扬州码头确实有批货不太对劲。表面上是从湖州来的生丝,运到江北的织造坊。但小的打听了几个码头的力夫,他们说那些货船吃水很深,不像只装了生丝。而且卸货后,船会在深夜又悄悄装上别的东西运走,守卫很严,看不清是什么。”
“运到哪里?”
“往北,运河的方向。”
林霄的手指在桌上轻叩。往北,运河……那是通往京城的路线。
“第三件,沈家商路被查。”
阿青的神色严肃起来:“这件事,官府封得很紧。小的花了些银子,才从刑房一个老书吏那儿打听到一点消息——沈家被扣的三条商路,都是在运盐途中被查的。罪名是‘夹带私货’,但具体夹带了什么,卷宗里没写。经手的官员是……”
他顿了顿:“是扬州盐课司提举,王秉德。”
房间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竹叶哗哗作响,像骤雨将至。
林霄将三张纸在桌上并排摊开。周济仁——王秉德——沈家商路——私盐——苏家的生丝暗账。
一条清晰的线浮现出来。
王氏通过弟弟王秉德,扣了沈家的盐路,沈家把庶子送来做赘婿。同时,她利用苏家的生丝生意做掩护,走私私盐。而苏婉儿的“病”,是她清除障碍的手段之一——等苏婉儿“病故”,她就能完全掌控苏家的产业,再通过沈陌这个赘婿,将沈家也绑上船。
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
“阿青,”林霄抬起头,“你还能出府吗?”
“能。小的在府外跑腿,进出方便。”
“我需要你继续查几件事。”林霄铺开一张新纸,提笔写下:
一、查王秉德近半年的行踪,特别是他离开扬州的时间。
二、查扬州码头那些可疑货船的具体船号、船主。
三、查周济仁除了回春堂,还在哪里坐诊或配药。
四、查府里有哪些人与王家走得近,特别是能自由进出厨房、药房的人。
他将纸递给阿青:“要小心,宁可慢,不可暴露。”
阿青接过,仔细折好收进怀里:“小的明白。”
“小荷,”林霄转向她,“你去府里打听一下,最近有谁经常去听雨轩,特别是二夫人身边的人。还有,厨房最近有没有少过银霜炭。”
两人领命退下。
书房里又只剩林霄和苏婉儿。
苏婉儿走到书桌前,看着桌上那些纸,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所以……我这几年的病,都是王氏……”
“很可能。”林霄没有安慰她。在这种时候,清醒的痛苦比虚假的安慰更有用。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苏婉儿的声音发颤,“我母亲去世时,我才七岁。她嫁进来,我对她一直恭敬有加,从未有过不敬……”
“与恭敬无关。”林霄摇头,“只与利益有关。你是苏家长女,只要你在,她的儿子就永远只是次子。而如果你‘病故’,她就能以继母的身份,掌控你的嫁妆,甚至……掌控整个苏家。”
苏婉儿闭上眼。许久,她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了迷茫,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我要证据。”她说,“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证据需要一点一点收集。”林霄将那片枯叶推到她面前,“这是第一步。但光有这个不够。”
“那怎么办?”
林霄站起身,走到窗边。天色越来越暗,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王氏午睡后会去听雨轩。”他缓缓说,“今天天气不好,她可能不会去。但明天,后天……她总会去的。而我们去听雨轩,需要理由。”
苏婉儿跟过来:“什么理由?”
“赏菊。”林霄看向她,“你我是新婚夫妻,去花园赏花,合情合理。而听雨轩有全府最好的菊花,路过看看,顺理成章。”
“可如果她在里面……”
“那更好。”林霄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我们就‘无意中’撞破她正在做的事。”
苏婉儿沉默片刻:“太冒险了。如果她在熬药,我们撞见,她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我们在窥探她。”
“所以需要时机。”林霄转身,“需要在她无法抵赖的时机。”
他走到书桌前,重新铺纸,开始画图。这次画的不是宅院图,而是一个简单的时间轴。
“王氏每次去听雨轩,都会提前让丫鬟打扫。打扫的时间大约在午时三刻到未时之间。打扫完后,她会去,停留的时间不会太长——最多一个时辰。因为她还要处理府中事务。”
他指着图上的几个节点:“我们需要在她离开后,进去查看。但进去查看,必须有正当理由,而且要有证人在场。”
“证人?”
“老夫人。”林霄说,“或者至少,老夫人身边的人。”
苏婉儿眼睛一亮:“你是说……请祖母去赏菊?”
“不。”林霄摇头,“不能刻意。要‘恰好’遇到。”
他想了想:“你可知老夫人每的作息?”
“祖母每午睡后,会去佛堂诵经半个时辰,然后会在花园散步两刻钟,时间大约是申时初。”
申时初。王氏去听雨轩的时间通常是未时。时间刚好错开。
但……可以制造交集。
“如果老夫人的散步路线,‘恰好’经过听雨轩呢?”林霄问。
苏婉儿思索片刻:“祖母散步的路线不固定,但有时会去听雨轩临水坐坐。只是入秋后水边风大,去得少了。”
“那就需要一点‘诱惑’。”林霄的嘴角微微勾起,“比如,一盆新开的珍稀菊花。”
“听雨轩的菊花都是常见的品种……”
“所以我们需要一盆不常见的。”
林霄从怀中取出玉佩。翠绿的玉质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小姐可信我?”
苏婉儿看着玉佩,又看看林霄:“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不想任人宰割的人。”林霄没有正面回答,“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会让老夫人‘主动’去听雨轩赏菊。而在那之前,我们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
“确认王氏下一次去听雨轩的时间。”
雷声更近了。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书房照得雪亮。
雨点开始落下,起初稀疏,很快就连成了线,哗哗地打在屋顶和竹叶上。
“这场雨会下很久。”林霄看着窗外,“明天王氏可能不会去听雨轩。但后天……雨过天晴,正是赏菊的好天气。”
苏婉儿也望向窗外。雨幕如帘,将听竹轩与外界隔绝开来。
“沈公子,”她忽然说,“若此事能成,我欠你一条命。”
“不必。”林霄摇头,“我们是。你活,我才能活。”
苏婉儿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书房。
林霄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大雨倾盆。
手中的玉佩微微发热。他低头,发现玉质中的绿光又开始流转,比之前更明显些。那些光点组成的地图轮廓,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这一次,他看清了地图上的两个标记:一个“盐”字,一个“药”字。
而在这两个标记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线连接。
线的中央,有一个模糊的图案——像是一座桥。
运河上的桥?
林霄闭上眼睛,集中精神。玉佩的温度升高,一些破碎的画面再次闪过——
一座石拱桥。桥下流水浑浊,停着几艘货船。船上的人在卸货,箱子很沉,需要两个人抬。箱子上没有标记,但搬运的人动作小心翼翼。
其中一个搬运工脚下一滑,箱子摔在地上,裂开一道缝。
里面露出的不是生丝,而是雪白的、结晶状的……
盐。
画面一转。还是那座桥,但时间似乎是深夜。一个人影匆匆走过桥面,手里提着一个药箱。那人穿着深色斗篷,看不清脸,但手腕上露出一截——翠玉镯子。
王氏。
林霄猛地睁开眼。
玉佩的光暗淡下去,温度也降了下来。刚才的画面消耗了它不少能量。
但信息足够了。
那座桥,是王氏交接私盐和下毒药材的关键地点。
他需要知道那是哪座桥。
雨还在下。林霄回到书桌前,开始画桥的草图。石拱桥,三孔,桥头有石狮子,桥身爬满藤蔓……应该是座老桥。
扬州多水多桥,这样的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但如果是运河上的桥,范围就小多了。
他需要阿青去查。
正要唤人,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姑爷!姑爷!”小荷的声音带着慌乱。
林霄打开门。小荷浑身湿透,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怎么了?”
“出事了!”小荷冲进来,反手关上门,压低声音,“奴婢刚才去厨房打听银霜炭的事,听见……听见春杏和管厨房的孙妈妈在说话。”
她喘了口气:“春杏说,明天二夫人要去灵隐寺上香,为府里祈福,要斋戒三。这期间,听雨轩那边……要‘清理净’。”
清理净。
林霄的心一沉:“她们还说了什么?”
“奴婢不敢靠太近,只听到这些。但春杏走的时候,给了孙妈妈一包东西,说是……‘老规矩’。”
老规矩。
林霄接过小荷手里的东西——是一个小油纸包,已经湿了,但还没破。
他小心地打开。
里面是几片枯的叶子,羽状,边缘呈锯齿形,颜色暗紫。
断魂草。
“这是在哪儿捡到的?”
“春杏走后,孙妈妈把这包东西藏进了柴堆。奴婢等她走了,偷偷拿出来的。”小荷的手在颤抖,“姑爷,她们这是要……要销毁证据?”
“不止。”林霄盯着手里的叶子,“她们是要准备下一轮。”
王氏要去上香,斋戒三。这期间她不会亲自动手,但会让手下的人把听雨轩清理净——包括没用的药材、熬药的痕迹。
而三天后她回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他们只有三天时间。
“阿青呢?”林霄问。
“哥哥去码头了,还没回来。”
“等他回来,立刻让他来见我。”
小荷点头,正要退下,林霄又叫住她:“等等。你去大小姐那儿,把今天听到的告诉她。然后让她做一件事——”
他低声交代了几句。
小荷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用力点头:“奴婢明白了!”
她匆匆离开。
林霄独自站在书房中央,手里捏着那包断魂草。
雨声如瀑。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场雨淹没了。
但他知道,雨总会停的。
而雨停之后,就是决战之时。
他将断魂草重新包好,藏进书架的暗格里。然后坐回书桌前,开始写一封信。
信是写给沈家主母的——沈陌名义上的母亲,那个将他送入火坑的女人。
信的内容很简单:问候,报平安,顺便“不经意”地提到,苏家二夫人王氏的弟弟王秉德,似乎与沈家商路被查一事有关。又说,王氏对沈陌这个庶子“颇为关照”,常送补药,只是自己身子弱,虚不受补,喝了反而更难受。
这封信不能明着寄,得通过隐秘的渠道。
他要让沈家主母起疑——王氏为什么这么“关心”一个庶子?王秉德为什么偏偏扣了沈家的商路?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联系?
只要沈家主母起疑,就会去查。而沈家在北方的势力,或许能查出一些王氏的破绽。
这是一步险棋。但险棋,有时是唯一的生路。
写完信,已是傍晚。雨势稍歇,天色却更暗了。
阿青回来了,同样浑身湿透,但眼神明亮。
“姑爷,查到了!”他顾不上擦,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您要查的那座桥,小的找到了!”
纸上画着简陋的地图,标注着扬州城外的几座桥。其中一座被圈了出来:三孔石拱桥,桥头有石狮子,桥身爬满藤蔓——和林霄看到的画面一模一样。
桥名:落虹桥。
位置:城北运河段,离扬州码头五里。
特点:荒废已久,少有人走,但水深流缓,适合泊船。
“还有,”阿青继续说,“小的打听到,王秉德每隔十天半月,就会‘巡查盐务’,离开扬州两三。而去的时间,和码头那些可疑货船出发的时间,基本对得上。”
“他去哪里巡查?”
“说是去江北各盐场,但小的问了盐课司的门房,说王大人每次只带两个亲随,轻车简从,不像正经巡查。”
林霄点点头。轻车简从,才好办私事。
“另外,”阿青压低声音,“小的还打听到一件事——回春堂在城西有个小药庐,不对外看诊,只配药。管事的是周济仁的侄子,但经常有王家的下人去取药。”
药庐。配药。
如果王氏要下毒,药材不可能从回春堂正堂拿。那个小药庐,就是最合适的地方。
“知道具置吗?”
“知道。但那里看得很严,生人靠近就会被盘问。”
林霄记下地址。然后,他将写好的信交给阿青:“这封信,你想办法送到沈家主母手里。不能通过驿站,要找人私下带过去。”
阿青接过信:“小的有个兄弟在商队跑腿,常去北方,可以托他。”
“要可靠。”
“绝对可靠。”
阿青退下后,林霄独自站在窗前。
雨终于停了。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的金光从中倾泻而出,将湿漉漉的屋瓦染成暖色。
远处传来钟声——是寺庙的晚钟。
明天,王氏就要去灵隐寺了。
而他们,有三天时间。
三天,够做很多事。
林霄从怀中取出玉佩。雨后的夕阳照在玉面上,那些翠绿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光中缓缓流动。
他将玉佩举到眼前,透过玉质看向夕阳。
恍惚间,他看见的不是光,而是一条路——一条铺满荆棘,但通往生机的路。
门被轻轻敲响。
“进。”
苏婉儿推门而入。她已经换了爽的衣裙,头发也重新梳过,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眼神坚定。
“小荷都告诉我了。”她说,“三天时间,我们要怎么做?”
林霄转过身,将玉佩收起。
“明天,王氏离府后,我们要做三件事。”他伸出三手指,“第一,去听雨轩,找到她们没来得及清理的证据。第二,去城西那个药庐,查清王氏拿的是什么药。第三——”
他顿了顿:“我要去见一个人。”
“谁?”
“周济仁。”
苏婉儿一愣:“你要直接去找他?太危险了。”
“危险,才有机会。”林霄说,“周济仁不是王氏,他有软肋——他的儿子,他的家产,他的名声。而这些,都可以成为谈判的筹码。”
“你想收买他?”
“不。”林霄摇头,“我要威胁他。”
夕阳的光渐渐暗下去,书房里点起了蜡烛。烛光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苏婉儿看着林霄,看了很久。
“你到底是谁?”她终于问,“沈陌不可能有这样的心计,这样的胆量。”
“我是谁不重要。”林霄迎上她的目光,“重要的是,我能帮你活下去。而你,也能帮我活下去。”
沉默。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戌时了。
“好。”苏婉儿最终点头,“我信你。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能去。”林霄拒绝,“你是苏家大小姐,目标太大。而且……你需要留在府里,做另一件事。”
“什么事?”
“拖住春杏和孙妈妈。”林霄说,“想办法让她们明天一整天都脱不开身,无暇顾及听雨轩和药庐那边。”
苏婉儿思索片刻:“明府里要清点秋衣,我可以让春杏协助。孙妈妈那边……厨房要准备祭祀用的糕饼,我可以点名要她亲手做。”
“很好。”林霄点头,“记住,要自然,不能刻意。”
“我明白。”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烛光渐渐暗下去,蜡烛烧到了尽头。
苏婉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回头:“沈公子。”
“嗯?”
“小心。”
林霄笑了笑:“你也是。”
门关上了。书房里重归寂静。
林霄走到书桌前,吹灭最后一截蜡烛。黑暗中,只有玉佩在怀中散发着微弱的温润。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
雨后夜空如洗,繁星满天。一轮弯月挂在竹梢,清冷的光洒满庭院。
明天。
明天就是第一步。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竹叶清香的空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无半分犹豫。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