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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天一早。

破庙外雾气还没散,庙里已经乱成一窝蜂。

有人在数少了几匹马,有人在翻粮袋,确认山匪到底顺走了几袋干粮,有人在骂娘——骂山匪、骂官道、顺便骂衙门里选路的人。

“仨好马,全叫贼挑走了。”

“还好没把囚车拖走。”

“拖走了也好啊,把那顾狗官一块儿拖走,咱们还能省心。”

几句话刚说完,发现角落里那位“顾狗官”正背靠柱子,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们。

说话的衙役讪讪地别过头:“咳,我是说——顾大人福大命大。”

顾行之配合地点头:“继续,别让我打断你说真心话的节奏。”

众人:“……”

梁千总已经把昨夜的事大致理了一遍,交待好值夜的人,又点了点留下的马数,最后走到顾行之前。

“还能走路吗?”他问得很直接。

“能。”顾行之活动了一下脚镣,哗啦一声,“走得比马稳。”

“那就上车。”

梁千总没多说废话,转身出去安排换班、调整队形。

昨晚丢了好马,今天的押解队看上去寒酸了一圈:几匹好马换成了两匹瘦驴、一头脾气不太好的骡子。

赶车的哀叹:“从押解重犯,一下子降成押解破烂。”

顾行之一边上车,一边安慰他:“破烂还能卖铜钱,人死了可就没人收。”

赶车的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丢丢。

队伍又上路了。

昨晚那场惊险一幕,按系统的说法,只能算“中等灾害”;但在押解众人的心理阴影面积里,已经勉强能挤进前五。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上,大家看什么都不顺眼。

“那边那块石头怎么长得那么像人脸?”

“你有病吧,那就是块石头。”

“万一是凶地呢?”

“闭嘴,别学昨晚那乌鸦嘴。”

“乌鸦嘴”三个字一出,目光齐刷刷看向囚车。

——好家伙,我这一路上已经从‘靖北狗官’进化到‘乌鸦嘴’了。

囚车里,他靠着车壁,晃着晃着,忽然打了个哈欠。

“系统。”

他轻声在心里叫了一声,“你那个【死里逃生】已经用掉了是吧?”

【是】

【被动技能【死里逃生】(低阶)已在昨晚桥塌危机中自动触发并消耗】

【当前宿主保命手段仅剩:】

【1. 命格【残灯不灭】的基础顽强效果】

【2. 宿主自身嘴炮与临场反应】

“听着怎么跟在说——‘现在你只剩一张嘴活着’。”

系统认真补充:

【理论上,宿主还拥有健全四肢】

【若能学会基本武技,生存率有望提升】

顾行之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委婉地提醒我——目前战五渣?”

【本系统不评价战力,仅评价“死不死”】

【以现状而言,宿主‘死得略慢’,算是可圈可点】

囚车在石子路上颠簸,他一边被颠,一边脑子里已经开始给自己排计划:

——到了边军,除了数钱数粮,得想办法抱条大腿,顺便学点真东西。

否则以后每次死局,都得靠嘴和系统硬挤,早晚有翻车的时候。

午时前后。

队伍在路旁一片树林边歇脚。

简单喝点水,啃几口干粮,连火都懒得升——昨晚的木桥和山匪,已经把大家的“冒险积分”提前用掉一半。

年轻衙役齐二拎着水囊走到囚车旁,一屁股坐在车轮边上,朝顾行之挤挤眼:

“昨天晚上那当家说你名字的时候,我还真吓了一跳。”

顾行之靠着木栏,看着他:“你是怕山匪砍我,还是怕山匪砍你们?”

齐二挠挠头:“都怕点吧。不过说真的——”

他压低声音:“靖北那仗到底怎么回事?酒馆里说的,和你刚才说的,好像不太一样。”

顾行之笑了笑:“酒馆里不可能说你酒糟鼻子有多红,只会说谁家姑娘长得好看。”

“你要是信酒馆的——那靖北当然是我一人跑了,别人都死得其所。”

齐二被噎了一下:“那你说的呢?”

“我说的,得等哪天你喝醉了,别人听不清的时候再说。”顾行之懒洋洋道,“现在说,你不信,我也白费口水。”

齐二摸了摸后脑勺,总觉得这话有点道理。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你瞧这个。”

纸上印着黑字红章,画工粗糙,明显是某个镇上的公示榜复印版。

【靖北旧案罪囚顾行之,原拟问斩,圣心一宽,发配镇北军戴罪从事云云】

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头像,五官大概能看出是人。

“镇上墙上贴的。”齐二道,“俺们路过的时候瞄了两眼,有人说画得一点都不像你。”

顾行之一把抢:“那当然不像。你看这鼻子,这下巴——这分明是画你。”

齐二:“……”

“你就不难受?”齐二忍不住问,“你这事,被贴在墙上让人指指点点。”

顾行之眯眯眼,看着那张告示,忽然笑了:

“难受个什么。”

“以前史书是悄悄写我一个人看的,现在好歹大庭广众把我挂出来。”

“这叫——”他抬眼看齐二,“名字,彻底写死了。”

齐二没听懂:“啊?写死了不是不好吗?”

“你不懂。”顾行之懒洋洋道,“名字一旦被写得够响,别人要改,就得更用力。”

“以后哪天这墙上,又多一张纸写着——‘顾行之洗刷冤屈’——”

“那才叫过瘾。”

齐二惊为天人:“你还想着洗?!”

顾行之笑而不答。

状态板角落里,小字慢悠悠爬出来:

【民间告示牌:属于“地方记录”,不等同于《大历实录》】

【但长期大量流传,可在“众生共识”层面,对宿主史格产生弱影响】

【当前效果:】

【“靖北罪囚”形象在普通百姓心中固化度+3】

——也就是说,越多人看见我“戴罪从事”,越多人默认我是“罪”字开头。

“那我要是趁夜把这告示撕了呢?”他在心里问。

【撕告示仅影响局部舆论,且易被重贴】

【对《实录》本体无直接作用】

【友情提示:宿主若对“毁灭宣传品”有强烈兴趣,本系统可考虑在某次死局奖励中,为你抽取一把质量不错的剪刀】

“你别说还真有点心动。”

午后,天气渐热,队伍走得慢了些。

一路向北,地势渐高,远处已经能看见模糊的青灰色山影——大历北境的第一道脊梁。

傍晚前,终于赶到一座县城。

县城不大,城墙有些破,但好歹有个像样的驿站还有县衙。

按程序,押解文书要在县衙盖个章,才能继续往前走。

梁千总把人一交,“啪”地把文书拍在县令案前,人家看了半天,只吐出两个字:

“晦气。”

顾行之被临时关进县狱,等着梁千总他们去谈“吃住马草配给”这种现实问题。

县狱比京城的大牢寒酸多了,连“天字号”都没有,只有一个单独的小隔间,算是给“外来的重要犯人”预备的。

“你这隔间,前几天才关了个贪污县丞。”看门小狱卒一边锁门,一边说,“昨儿一早被押走了,今天就你。”

“轮班倒得挺快。”顾行之感慨,“你这牢房生意兴隆。”

小狱卒没听出那句反话,只觉得他说话客气,心情好了一点,给他扔了个看起来还比较干净的草垫子。

“对了。”顾行之靠在栏杆上,随口问,“你们县里最近有没有接到什么‘北边紧急军报’之类的?”

小狱卒挠挠头:“好像有吧。听说边关那边又跟北蛮打起来了,县太爷昨儿在堂上骂了一通,说要多催点粮草过去。”

“粮草”顾行之若有所思,“催得出来吗?”

小狱卒叹气:“催是能催,最后能到哪儿去,那就不知道了。”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跟罪囚聊朝廷机密,吓得赶紧缩了缩脖子,匆匆走开。

夜。

县狱不太潮,甚至比刑部大牢干爽一点,唯一的缺点是——墙薄。

薄到隔壁牢房里那个老头打呼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

“呼——嚯呼——嚯”

顾行之刚闭上眼,半梦半醒间,忽然被一阵低低的争执声吵醒。

不是牢里,是更远一些。

他竖起耳朵听了听,辨认出方向——大约是县衙后堂,靠近文书房那边。

“这怎么写的?”

“京里传下来的文字你敢改?”

“可昨儿的文书上还说‘午时三刻斩于菜市口’,今儿这一道,又变成‘原拟斩’,还多了个‘发镇北军戴罪从事’——前后都对不上啊。”

“对不上也得抄。”

“那老百姓问起来咋说?”

“老百姓?老百姓看那么细干嘛?贴在墙上能认出大字就不错了,谁管你中间多几个小字?”

“可可史官那边——”

声音渐渐低下去。

顾行之躺在草垫上,听着,忽然笑了一声。

——史书那边刚改完,这种“版本不一致”的尴尬,就从京师一路传递到小地方来了。

系统适时蹦出一行:

【提示:】

【宿主对“篡改史书”行为的后续混乱影响,有直观观察】

【当前影响等级:轻度】

【预计在半年内,各地“告示版本”将逐步与《实录》本体同步】

顾行之摸摸鼻子:“那在这半年里,我算‘死’还是算‘发配’?”

【在不同抄本中,你暂时可以同时享受两种待遇】

【例如:】

【某地祠堂讲学:以“已死奸贼”为反面教材】

【某地押解文书:以“戴罪从事”为临时工具人】

【综合评价:身份多元化】

——听上去还挺潮流。

他正准备再说点什么,隔壁牢房的呼噜声突然停了一下,紧接着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喂,新来的。”

顾行之一愣:“喊我?”

“这牢里还能有第二个新来的?”那声音冷笑,“听你脚镣声挺响,是从京里下来的?”

“从京里上去的。”顾行之纠正,“目标边关。”

那人沉默了一瞬:“戴罪发配?”

他忽然觉得自己最近的“标签”变化速度有点快:昨儿还是“待斩”,今儿已经成了“戴罪发配专业户”。

“你问这个干嘛?”顾行之随口道,“看相的?”

“看死人。”那老头低声道,“以前老夫也在北边混过,挣的就是给死人收尸的营生。”

“靖北那一仗,你听过没?”

顾行之一怔。

“听过一点。”他淡淡道,“你呢?”

“哼。”

老头咳了两声,咳得很厉害,“老夫在靖北前阵给人抬过担架。”

“前阵一崩,抬担架的——先死。”

“那你怎么没死?”顾行之很诚恳地提问。

“死了一半。”老头道,“另一半,被踩成泥了。”

顾行之沉默了片刻。

“你这话说得挺有画面感。”他喃喃道。

老头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烟熏火燎的味道:

“你要真是从靖北回来的,都司顾行之——”

“那就当老夫没说。”

“你要不是,”他慢吞吞道,“到北边的时候,记得少往前阵跑。”

“前阵没你好果子吃。”

话音落下,老头又开始“呼——嚯”地打起了呼。

顾行之靠着墙,半晌没动。

系统难得不插嘴,只在状态面板上弹出一行很小的提示:

【宿主心跳加快,呼吸略深】

【判定:听到“靖北前阵回忆”后,引发轻度心理应激反应】

顾行之缓了缓,冷笑一声:

“前阵后阵,反正我有命的话,是不会钻到‘该死的那一格’里去的。”

“我现在有系统。”

“有史书。”

“还有一堆欠账的人。”

“前阵——”

“轮不到我。”

说完,他翻了个身,强行闭上眼。

同一时间,遥远的北境。

夜风比京畿更冷,吹在城头铁甲上,能听见“沙沙”的细碎声响。

一座巨大的关城像一头蹲着的野兽,匍匐在山脊上,城墙外是连绵的山岭和阴影中的敌国草原。

城头火盆里的火光,把一个男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披着半旧的铁甲,盯着远处的黑暗,眉眼冷硬,像是被北风一点一点刮出来的。

“将军。”

一名亲兵快步登上城头,递上一封封好的文书,“京师来的急件。”

男人接过,一言不发地拆开。

火光下,几个字跳进他的眼里:

【靖北旧案罪囚顾行之,发配镇北军,戴罪立功,暂任军中督饷从事一职,听镇北军节制】

亲兵忍不住嘀咕:“顾行之怎么老觉得在哪儿听过这名字。”

男人指尖顿了一下。

他把那封文书重新放回火光下,目光一点一点扫过那几行字,终于在“靖北”二字上停住。

许久,他淡淡道:

“因为你在靖北,差点跟着他一起死了。”

亲兵猛地抬头:“将军,这顾行之是——”

男人没再说话,只抬头看向远处一个模糊的方向。

“他当年在前阵。”男人语气很平静,“我在后阵。”

“别人说他临阵脱逃。”

“我只看见他被人从乱军堆里拖出来,肋下插着一根矛。”

亲兵一愣:“那那为什么——”

“为什么史书那样写?”

男人笑了一下,笑意冷得像风:

“史书要是处处写真话,就不会只写一卷。”

亲兵一时不知该接什么。

男人把文书折起,插回信筒里:

“算了。”

“人送来了,就用。”

他看向城下黑沉沉的营帐海,淡淡道:

“镇北军现在缺的不光是兵马粮草,还有一个——”

“肯给死人算账的人。”

“他们愿意送来一个替死鬼帮我数银子,我有什么理由拒绝?”

亲兵挺直了胸膛:“将军是说,要好好用一用他?”

“用不用,要看他想不想活。”男人道,“边关这地方,不养闲人。”

他顿了一顿,又轻声补了一句:

“也不养白死的人。”

夜风呼的一下吹过,把火盆里的火焰吹得猛地一跳。

远处漆黑的草原深处,隐约有鼓声传来,像沉闷的心跳。

天机盘前。

国师指尖在那片铜盘山河之上轻轻一点,点在北境附近。

一条原本平直的命运细线,从京师出发,虫一样地扭进山脉,最后与镇北军所在的那一点,缓缓连成了一条弧。

“顾行之”

国师低声念了一句,嘴角带着一点看不懂的微笑。

“你走得越远,史书那边,就越看不清你下一步要怎么死。”

“这种不确定——”

“对我来说,可比写死你,有意思多了。”

他收回手指,天机盘表面的光纹重新散开,山河纹理归位。

县狱之中。

顾行之打了个喷嚏。

“谁在说我坏话?”他迷迷糊糊嘟囔了一句,又把那点困意按回去。

系统在他识海深处,默默记录着什么,又悄悄在状态栏最底下补了一行小字:

【远端高权者&关键人物,对宿主“后续表现”的关注度+1】

【综合评价:宿主已成功把自己,从一颗“随手丢弃的棋子”,变成了一颗“有人等着看他死、也有人等着看他活”的棋子】

【这有利于制造更大的死局】

顾行之当然看不到这最后一句话。

但他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

——边关那头,不光有风雪和战鼓。

——还会有一群人,拿着算盘、拿着刀、拿着史书,在等他。

他把草垫往上拉了拉,蒙住半个脸,低声对着黑暗道:

“行。”

“那咱们北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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