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破庙门缝里钻进来,吹得那根孤零零的香火一晃一晃。
顾行之靠在柱子上,眼睛半睁不睁,看起来像在打盹,实际上耳朵比庙门口那条瘦狗还灵。
——外面的马蹄声,确实近了。
一开始,还隔着两三个山包,只能听见若有若无的闷响;
现在,已经能分辨出节奏:不是官军那种整齐的“哒哒”,而是凌乱的七扭八歪——
嗯,很有草台班子风范。
梁千总下颌微抬,对近处两名衙役做了个手势。
两人悄无声息地拔刀出鞘,侧身靠在庙门两侧墙根,藏在阴影里。
“顾行之。”
梁千总忽然低声喊了一句。
顾行之“嗯”了一声:“在。”
“你刚才说你在军里管过辎重?”梁千总道,“夜里有没有被贼摸营的经验?”
顾行之一愣。
系统角落小字一闪:
【梁铁——情绪:谨慎/略带试探】
【对宿主态度:中立-,附加“可参考”标签】
【备注:此人为典型“用人看用处”的军人类型】
顾行之眼皮耷拉着,慢吞吞道:
“有是有不过那会儿我是被摸的那一拨,不是去摸人的那一拨。”
梁千总:“……”
庙里紧绷的气氛,生生被他这句话割开一条缝,几个衙役憋笑憋得脸都抽了抽。
梁千总没笑,只冷冷道:“少废话。你听听,判断一下,大概多少人。”
顾行之收敛笑意,认真听了片刻。
“马不多。”
他低声道,“按这声音,七八匹顶天了。人嘛——”
他顿了一下:“比马上多一点。”
梁千总微微点头:“和我听的差不多。”
顾行之补充:“而且马没上好鞍,鞋掌也乱,听着不像一支队伍,更像一群——”
“山里讨生活的朋友。”他很委婉地概括。
话音刚落,庙外传来一声低笑:
“哟,这官里来的耳朵倒挺刁。”
说话声已经贴到庙门边上。
紧接着,“吱呀”一声,半扇破庙门被人轻轻推开。
一股浓重的酒气、汗味和油腻的皮毛味,一起灌进来。
——山匪。
庙前的一小截荒地上,七八个黑影散散乱乱地站着,手里拿着的,有刀有枪,有木棍,还有一根不知从哪儿扒来的长戟。
最前头的是个穿着半旧皮甲的汉子,头发用一根红布随意系着,胡子拉碴,眼睛却出乎意料地亮。
他眼神在庙里一扫,先扫过神像、柴火、锅,又扫过靠墙打盹的几个衙役,最后落在梁千总身上。
“啧。”
他咧嘴一笑,“一锅现成的。”
梁千总没动,只是缓缓站起,刀横在身前。
“哪路好汉?”他沉声道,“深夜到此,是要香火,还是要命?”
那汉子乐了:“都要。”
他啐了一口:“就你这几个人,还敢走这条道?不知道最近山里不太平?”
梁千总冷冷道:“官道行官差,有什么不平的?”
那汉子“哼”了一声:“刚从镇子回来,人多眼杂吃不了什么肉,只抢了几袋粮。”
他盯着庙里的马和囚车:
“你们不一样。”
“马带走,粮带走,顺便——”
他似笑非笑地扫了眼角落里的顾行之,“看看值不值钱。”
那几名衙役听他提到囚车,下意识围了上来。
庙里一时剑拔弩张。
顾行之靠在柱子上,默默在心里对系统嘀咕:
“你刚说这叫‘普通山匪截路’,不算死局?”
【是】系统平静,【当前山匪主要目标为粮马及财物,暂无证据表明“必置宿主于死地”】
【且相关各方对宿主的关注度,并未形成“共识你得死”的强烈态势】
【天机盘远端观测暂无新“死局脚本”生成】
【故:本次事件暂不构成必死之局】
——好,那就当一场普通的夜生活。
那边,梁千总已经开口:
“这庙里,官差十余,马若干,粮若干,囚车一辆。”
“你们若只要马粮,”他道,“留下人头和囚车,我可以当这事没发生过。”
匪首哈哈大笑:“说得好像我们信得过你似的。”
他一步踏进庙门,脚下还故意踩断一截香灰:
“你们押的是谁?”
梁千总没说话。
匪首视线一转,看向铁链拴着的顾行之。
庙里光线不算好,但顾行之这副“囚犯标配装束”太显眼:枷锁铛锒,脚镣熠熠生锈。
匪首走近两步,眯着眼打量:
“哟,这位爷看着倒挺斯文。”
他忽然“咦”了一声,目光落在顾行之脖子上——那道已经结痂、却依旧狰狞的刀痕。
“这伤口”
匪首砸砸嘴,“不错,是菜市口那种刀。”
他上下扫了扫,忽然问:“你叫啥?”
顾行之笑了一下:“死囚一个,名字不值钱。”
“你听听。”匪首捣了捣旁边兄弟,“这口气,是不是有点吊?”
旁边几个人猥琐地笑了笑。
匪首盯了顾行之一会儿,忽然低声念叨了一句:
“顾行之?”
顾行之一愣:“你认识我?”
匪首没回他,而是猛地转头问梁千总:
“他是不是靖北那个顾行之?”
庙里气氛立刻变了。
梁千总刀微微一沉:“你打哪儿听来的?”
匪首戒备心上来一半,杀意也上来一半:“哈,看来还真是。”
他回头对身后人道:“弟兄们,今儿个咱们运气不错。”
“靖北十万军亡,你们忘了?”
“当初我家那口子,就是跟着征北的队伍去的,一去不回。回来的人说——前阵一溃,谁都不知道咋溃的,只知道有个都司先跑了。”
“跑得贼快。”他啐了一口,“名字叫——顾。行。之。”
几个山匪听到这名字,神情若有所动,显然有人听过。
顾行之在状态板上看了一眼:
【山匪首(刘大虎?)——情绪:激愤/亢奋】
【当前对宿主态度:强烈敌意】
【杀意:57%】
【备注:靖北之役失亲,坊间传言源头之一】
——系统,你这备注写得倒是挺八卦。
梁千总皱眉:“靖北旧案,朝廷自有定夺。你一个落草的,也配插嘴?”
刘大虎(暂且这样称呼),冷笑一声:“朝廷定夺?呵。”
“朝廷当初怎么定夺的?”
“靖北军亡十万,边城差点丢,最后查出个罪魁祸首——一个小小都司。”
“将军们都干嘛去了?老爷们都干嘛去了?”
“都没事。只他一个人有事。”
“你们说,这定夺,是给谁看的?”
梁千总沉声道:“废话少说。”
刘大虎目光重新落回顾行之身上,眯起眼:
“你要是别人,我今儿就劫个粮马走人。”
“可你是顾行之——”
“这笔账,就不能这么算了。”
顾行之默不作声,看着状态板上“杀意”后面的数字还在往上窜。
【61%】
【68%】
【75%】
——很显然,对方已经很接近“看你就想弄死”的程度了。
系统冷静地吐出一行:
【提示:当前局部人群对宿主的“必死敌意”正在升高】
【但整体而言,尚未形成广泛共识】
【距离“众生共识”条件,还有一段距离】
顾行之:……
谢谢,你这话完全就是“大家还没一致同意弄死你,你再撑一撑”的意思。
刘大虎抬了抬下巴:“兄弟们,今天咱们发财不发财是一回事。”
“这狗官的脑袋——我是要定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又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
“当然,先别急着砍。”
他看向梁千总:“你们押他去边关?替朝廷戴罪立功?”
梁千总不语,算是默认。
刘大虎“啧”了一声:“那可真是——”
“好官啊。”
“朝廷舍不得砍头,让我们来动手。”
“不过呢——”他耸耸肩,“既然你们还想用他,那就用完再说。”
梁千总眼神一凛:“什么意思?”
刘大虎笑得很自在:“很简单。”
“马粮,我照要;”
“人嘛——”他挠挠胡子,“暂时借你们用着。”
“等哪天你们用完了,或者用不下去了,就把他扔回这条路上来。”
“我在山里,慢慢等。”
“欠我哥们的命,不急着这一时半刻。”
话说完,连庙里的几名衙役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话比当场砍头还瘆人。
顾行之却在心里默默给对方点了个赞:
——这个山匪头子,脑子不笨。
至少他知道,“抓了就砍”,等于帮朝廷白白除掉一个麻烦;
不如放长线钓大鱼,看将来能不能从这条线上捞出点别的东西。
问题在于——
长线上的鱼,是他顾行之。
梁千总冷着脸,眼神扫过庙里众人。
“你这是打算,抢我们的马粮,还立一个口头借条?”他道,“那要不要再写张欠条给你按个手印?”
刘大虎笑:“不用。”
“你们回去也不好写。”
“写上去:‘某年某月,押解途中遇山匪,马被抢了,粮被抢了,人差点被砍了,但对方可是讲道理的,说以后再砍’?”
他笑得肆无忌惮。
几个山匪也跟着嘿嘿直笑。
顾行之在旁边看着,突然觉得——风向其实还没完全定死。
山匪要他死,是私仇;
梁千总和衙役们,要的是“任务别黄”。
只要这两股力量没合在一起,“死局”就难以真成形。
——那就有得操作。
“刘大当家?”
顾行之忽然开口。
梁千总瞪了他一眼:“闭嘴。”
刘大虎抬手:“让他说。”
“你叫我什么?”他眯眼,“你认得我?”
顾行之笑:“我不敢认人,只会认局。”
“你这局玩得挺妙。”他慢悠悠道,“马粮要了,人不砍,还给朝廷留个能用的罪囚,自己手里再攥着条命债,将来有的是文章做。”
刘大虎眯着眼:“会说话的人,往往死得快。”
顾行之不紧不慢:“但会说话的人,也往往死之前能多活几句。”
梁千总额头青筋跳了跳——这家伙刚在菜市口讨缓刑,现在又在山里讨活命,嘴是真用不歇的。
状态板上,小字一跳:
【刘大虎——情绪:略被逗乐/兴致上升】
【杀意:短暂回落至68%】
【备注:此人对“嘴硬的人”有一定惺惺相惜心理】
顾行之心里松了口气,继续道:
“不过你这局,有个小破绽。”
庙里所有目光都投过来。
梁千总在心里“我求你别再说话”与“我也想知道破绽在哪”的念头之间拉扯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默默听。
刘大虎眯起眼:“说说看。”
“你现在在这条路上截我们,迟早是要被写进‘案卷’的。”顾行之道,“官府会记你一次‘劫押解’。”
“可如果你真放我们过去,等哪天我到了边军,你再在别的地方动手——”
“那叫‘战场陨命’。”
“你想想,”他缓缓道,“是写一条‘押解途中遭山匪截杀’,还是写一条‘靖北旧都司战死边关’,听着更风光?”
庙里一瞬间安静。
梁千总:“……”
他其实想说:你小子能不能别擅自给自己写“战死边关”的剧本?
但不得不承认,这话在山匪耳朵里,确实很好听。
刘大虎愣了愣,忽然笑出声来:
“有意思。”
他上下打量顾行之一遍:“你这狗官,说话挺会挑人心眼。”
“你不怕,我真在边关等你?”
“边关多大啊,大当家。”顾行之笑笑,“你在这破庙外头等我,都不一定每天能等来一锅粥。”
“更何况边关?”
刘大虎“啧”了一声,笑得更开心了几分。
——人都是这样,被捧几句,火气就下去一半。
顾行之见火候差不多,适时再添一勺:
“再说了。”
“你现在要真砍我头,”他道,“其实挺给别人抹干净屁股的。”
刘大虎眉梢一挑:“嗯?”
“靖北十万人的命,现在大半都压在我头上。”顾行之语气平淡,“皇城里盯着我这一颗脑袋的人,不知多少双眼睛。”
“你要在这里把我砍了,他们回去在案卷上轻描淡写写一句——”
“‘押解途中,遭山匪杀害’。”
“那靖北这笔账,就彻底糊死了。”
“可你要是不动我,让我活着走到边关,再从那儿——”他顿了顿,笑了笑,“活着或死着回来说几句话。”
“那靖北的锅,就不一定还能这么好糊。”
梁千总心里一震。
银须御史、刑部尚书那天在大堂上的说话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靖北旧案,需再查。”
刘大虎沉默了几息,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似乎要从每一条皱纹里找出谎话的味道。
状态板上,那行“杀意”数字,在七十上下慢慢晃,像天平上的砝码。
——这一刻,真正的关键不是刀,而是笔。
顾行之很清楚。
山匪的刀能杀他一次,史书的笔能杀他一辈子。
而他现在做的,就是拿这群刀客的怨气,当一根撬杠,去撬那支笔。
“你要是真想替你兄弟们讨个说法,”他低声道,“比起在这条破路上砍我一刀——”
“让更多人听见‘靖北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赚得更多?”
刘大虎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哈哈大笑:
“你是第一个,敢在刀口底下,跟我谈‘史书怎么写’的人。”
他笑声中带着几分古怪的畅快,又带着几分说不清的闷。
“好。”
刘大虎猛地一拍手:
“今天这条命,我先给你挂在树上。”
“你活不活得过边关,是你的本事。”
“靖北那笔账——”他咬着牙,“你要是能翻出来,我在山里给你烧香;你要是翻不出来,我就在山里给你烧纸。”
说完,他一挥手:
“弟兄们,把这几匹好马牵走,粮也挑几袋。”
“人——别动。”
几名山匪哗啦一声散开,去拉马、扛粮。也有人贼兮兮地想摸衙役身上的钱袋,被刘大虎一眼瞪回去:
“只拿吃的用的,别惹太多事端。”
“将来要是真有人翻靖北那本旧账,好歹也得有人说,我们刘大虎是个有分寸的贼。”
顾行之在心里默默点头:——有理想,有追求,山匪里的清流。
梁千总冷着脸看着,不吭声。
等山匪撤得差不多了,他忽然道:“刘大虎。”
刘大虎回头:“嗯?”
“靖北那仗,”梁千总道,“我也在后阵带过人。”
“你要是真想知道前阵是怎么崩的——等哪天我不当差了,也许可以坐下来喝两盅。”
刘大虎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
“行。”
“等你不当差了,我请你喝酒。”
“到时候——你们两个一左一右,说说谁该死。”
他说完,带着人哈哈大笑着退入黑暗。
不多时,马蹄声远去,只留下一地被踩乱的草和庙门口一点散落的香灰。
庙里安静下来。
几名衙役这才后知后觉地长出一口气,有人骂骂咧咧,有人腿一软,直接坐到地上。
“妈的,真敢来劫押解。”
“幸亏幸亏大当家念旧情?”
“念个屁旧情,是咱们这位顾大人嘴够贫。”
有人话里带刺地看向顾行之。
梁千总把刀收回鞘,走到顾行之后面,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
顾行之笑笑:“梁千总,要不你也夸我两句?”
梁千总淡淡道:“你刚才废话太多。”
梁千总顿了顿,又道:
“但有两句,还算有用。”
他转身离开,只在状态板上,留下几行变化的数据:
【梁铁——情绪:紧绷缓解/略带复杂】
【对宿主态度:中立,附加“嘴贱但有点用”】
【杀意:0】
【备注:对宿主“靖北旧案关键证人”身份的认知,提高】
顾行之靠回柱子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系统适时冒头:
【小结:】
【本次“山匪夜访”事件,性质为中等风险危机】
【宿主通过对话操作,使自身“被当场杀死”的概率,从47%降至不足5%】
【同时,使自身在“靖北旧案”中的话语权,在部分边缘势力中获得了额外权重】
【友情点评:嘴炮发挥尚可,继续努力】
他想了想,道:“那你倒是说说——刚才那局,要是真成了‘必死之局’,会怎么写?”
系统沉默一瞬:
【若山匪与押解官兵形成“共识你该死”,且此事传入朝廷视野,被写入《实录》为“押解途中遇匪,罪囚顾行之被乱刀分尸”,再叠加天机盘推演“此地有死无生”——】
【则可判定为新的必死之局】
“所以目前,”顾行之淡淡道,“我只算是从一场‘不够格的死’里苟了回来。”
【可以这么理解】
【但从概率论角度,这场“不够格的死”,对你未来在类似环境中的生存直觉,有积极意义】
顾行之忍不住笑了一下:
“行。”
“那就当我在系统正式上课前,先自己预习了一节‘山匪不配触发死局’的自习课。”
外头风声渐小,庙里的香火又点了一根,微弱的火光在泥神脸上跳动,让那张模糊的脸看起来有点欣慰?
顾行之抬头,看着那双被烟熏黑的眼睛,低声道:
“神仙,你瞧。”
“山匪要我死,朝廷要我死,史书要我死。”
“可现在——”
“还得我自己,想办法活。”
系统没有插话,只在状态板最底下,多了一行极小、几乎看不见的字:
【宿主心理状态:从“嘴硬求生”微调为“嘴硬带私仇求生”】
【综合评价:苟味渐浓】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