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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千石少粮的账一出来,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像被灰扑了一遍。

后面几个仓也查了。

有的多几袋,有的少几袋,大多还能在“合理损耗”那条线上蹦跶

唯独那座预备仓,像个扎眼的烂牙,一张嘴就露风。

“先这样”

董怀义收起清单,淡淡道:“今日到此”

“明日起,”他看向顾行之,“顾从事先别急着抄总账”

“这三千石里,你挑出来的那三桩”

“我等着看”

说完,他拂袖出帐,走得干脆。

沈砺没多说,只淡淡吩咐:“辎重营连夜把今日结果整理出来,明早送主帐”

“喏”

众人散去。

辎重营小帐内。

陆俭一脚把门踢上,整个人像被风吹干的鱼一样瘫在凳子上,半晌没说话。

“主簿大人,您歇会”

韩九乖觉地给他倒了碗凉茶,又给顾行之递了一碗,“顾从事也喝点,今天嗓子都快说冒烟了”

顾行之接过碗,灌了两口,嗓子里那股子陈粮灰味才压下去一点。

“你刚才那嘴”

陆俭终于出声,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要是再贫半句,董怀义当场就能拿你开刀”

顾行之无辜:“我一直很克制”

“你要是不克制,可能已经升天了”韩九小声嘀咕。

状态板角落,小字还在一本正经复盘:

【今日清查结算】

【实仓少粮:共计约三千余石,其中明确不在镇北军责任范围内部分约一千石】

【监军董怀义对“镇北军系统性贪墨”之初始怀疑,略有缓和】

【对宿主之“关键账房+潜在证人”定位,进一步强化】

【当前死局危险度:仍为高,但短期处决风险略降】

陆俭把那摞清单拍在桌上:“行”

“董怀义的话你也听见了‘至少几桩真脏’”

“顾从事”

他盯着顾行之,语气不再拐弯:

“从现在起,你在这三千石里挑出来的名字”

“可能就决定,将来谁的脑袋挂在清水关门上”

韩九缩了缩脖子,默默往边上挪了一步,生怕这一圈杀气蹭到自己。

顾行之苦笑:“主簿大人说得好像我一提笔,就能把人写死似的”

“真要砍,还得董大人的折子、将军的军令、圣上的朱笔,一圈圈画下来”

“我不过是”他摊摊手,“在这圈上帮他们挖个坑”

陆俭冷哼:“你也知道”

“所以我才说从今天开始,你不是只在纸上写数字了,你是在纸上写人”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的清单上轻轻点了点:

“先定个规矩”

“你要挑的‘真脏’,我认同三条”

“一,不冤;”

“二,够脏;”

“三,砍了之后,别让我们全营一起垮”

翻译一下:别乱抓替死鬼,真坏的先塞前头,别一脚把桌子掀了。

“行”他点点头,“那就先从‘不冤’开始”

“谁吃得最多,谁先上名单”

韩九瞪大眼:“你真敢?”

顾行之笑:“我现在最大的好处,就是不敢也得敢”

“监军要写‘严查军饷’,不能只写‘桥塌风大,人品太差’”

“总得给他几个真东西”

接下来半个下午,辎重营小帐门帘几乎没合上。

顾行之一头扎进账本、清单、沙盘里,陆俭在旁边时不时提供几句内幕,韩九负责跑腿、问口风。

“系统”

“按你那套运算,”顾行之低声问,“这三千石里,‘嫌疑最大’的几笔,给我排个前十?”

【正在综合“异常频率”“金额大小”“时间节点”“相关人物背景”等维度排序】

【结果(按嫌疑权重由高到低)】

【1. 项目编号:P-37】

【记载:某月某日,以“修葺清水关城防”为名从预备仓划出粮二百石,折算军饷若干】

【异常点:同期无城防修缮实录,多次出现类似条目】

【牵涉人物:清水关后勤军司小司马+某营都头】

【2. 项目编号:P-12】

【记载:某月某日,后营五营“犒赏有功军士”,从预备粮中划出三百石】

【异常点:同期无大战、无大功战报;该营士卒口粮实发未见明显上浮】

【牵涉人物:后营五营都头及其亲信账房】

【3. 项目编号:P-03】

【记载:数次以“山道损耗”“被盗”为由报销预备粮,共计约五百石】

【异常点:报事故频率远高于其他路段;无对应军法处分记录】

【牵涉人物:行台军司押粮小吏+若干地方缉捕】

【】

【注:以上仅为账面嫌疑排序,未考虑“动谁背景更硬”的现实风险】

顾行之看得牙根儿发酸。

“修葺城防那条”他抬眼看陆俭,“最近一年,城墙真修过么?”

陆俭冷笑:“修你个脑袋”

“前脚从预备仓‘调剂’出二百石,说是修葺城防,后脚就把我们关里的泥瓦匠裁了一半”

“城墙哪怕多抹一层灰,我都当他们知道羞字怎么写”

韩九在一旁补刀:“那条账,是咱关里的老梗了”

“上面来文书催修缮,就在账上写一笔‘修’,真要干活的时候多半是拉几个人去刷刷灰,给监军看个样子”

好家伙,拿‘修城墙’当借口吃粮,这罪名也挺有艺术感的。

“那这条,”他指着P-37,“算真脏了?”

陆俭想了想,点头:“真”

“而且砍起来,也砍不到太高的人,最多就是清水关那位军司和跟他勾搭的营都头”

“砍一个军司一个都头,”他冷冷道,“能吓住一片做梦想‘修墙’的人”

“还不至于把整个关中行台和兵部都得罪完”

顾行之:“行,那这条优先”

他又点点P-12那条“犒赏有功”

“这三百石,真没犒劳出来个啥?”

韩九挠挠脸:“说实话,有犒劳”

“就是犒劳的对象少了点”

“听说”他压低声音,“都是那位五营都头请亲戚、请地方大户、请几个写字先生的时候,拿这笔粮折成银子花掉的”

“我们营里那帮当兵的,喝的是清汤,最多嘴上跟着喊几声‘将军千岁’”

陆俭冷笑:“这条也不冤”

“你们拘押栏里的那个王彪,当初屁股上那箭,”他意味深长,“连带查出来一堆五营人‘借粮’的好事”

“真要挑个‘军中内贼’当样板,这位够格”

顾行之心底默默把“王彪→五营→犒赏有功”串成一线。

这条锅,砸下去,至少不会砸到他这边。

“那就再挑一条,”他看向P-03,“路上那几次‘山道损耗’”

“这条要不要现在写?”

陆俭犹豫了一下:“这条扯得长”

“动了行台那边的押粮小吏,也等于动了薛承那里一撮人”

“你若现在就写董怀义会高兴,薛承会疯”

“疯起来,先咬你”

系统也很负责地补一刀:

【风险提示】

【P-03一旦被作为“典型案例”上报,短期内固然有利于“把责任往行台方向推”,但宿主亦将被视为“插手上游事务之关键证人”】

【在薛承视角下,宿主的“必须灭口值”将上升】

顾行之揉了揉眉心:“也就是说”

“修墙那条、五营犒赏那条,是就地砍两个偷吃的;”

“山道损耗那条,是揭开一条从行台到关里的旧伤疤”

“前两刀砍下去,董大人有成绩,将军能交差,我们这边能松一口气;”

“第三刀砍下去”

他苦笑,“我晚上睡觉得抱着刀”

陆俭点头:“差不多就这意思”

“那你打算怎么选?”

顾行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

“先挑两条,送董大人写得漂亮一点”

“第三条先记在自己心里”

韩九惊讶:“你打算给自己留后手?”

“我打算给大家留后手”顾行之纠正,“真要哪天行台那边把锅全往咱们头上扣”

“那第三条,就可以拿出来当‘回礼’”

陆俭看着他:“你不怕,到时候没机会再拿出来了?”

顾行之耸耸肩:

“真到了那时候”

“我连今天这两条都写不进奏报”

“那就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是砍不砍得体面一点的问题了”

系统在旁默默刷出一句评价:

【宿主策略】

【短期:献出两桩“真脏”样本,满足监军政绩需求,减轻镇北军整体压力】

【中期:保留一桩上游“真脏”以备自保制衡】

【风险】

【若监军对现有两桩不满足,依然可能继续深挖】

【保留的那一桩若泄露,宿主将被视作“双面货”】

【综合评估:在当前信息有限前提下,该策略属于“相对可行”的高风险选项】

顾行之叹了口气:

“行”

“那就先把‘修墙’和‘犒赏’这两桩,翻干净”

“至于‘山道损耗’”

“先记住那几个人的名字,别让他们先记住我”

傍晚前,顾行之被陆俭从营帐里拎出来,去做了一件听起来很不账房的事

看城墙。

“我说主簿大人”

顾行之仰头看着清水关那道灰扑扑的墙,“你确定这是修过的?”

陆俭冷笑:“你看那一块”

他指着墙角一截明显新一点的青砖:“监军要来的前两天,他们连夜砌上去的”

韩九在一旁补充:“以前是什么样?”

“以前是个大洞”陆俭道。

“他们现在花了三天砌这一块新砖,报销了一年的‘修墙粮’”

这操作,放京师也是财政创意一流。

“你要写这一条,”陆俭压低声音,“就往最真实的地方写”

“比如‘修缮费用与实际修缮面积严重不符’”

“别上来就扣‘贪污’两字,那种词是给圣上和董大人用的”

“你只负责把数字摆出来,让别人自己说那是啥”

顾行之点头:“明白”

我只负责递刀,不负责喊‘砍他’。

晚上,拘押栏。

今天的饭居然比前两天好一丢丢至少汤里能看到几片菜叶子了。

“这说明什么?”

钱不悔端着碗,严肃分析,“说明监军吃完肉了,有空让我们喝点菜汤”

王彪冷冷道:“说明你饿糊涂了”

赵三虎喝完一碗汤,才抬头问顾行之:“怎么样?”

“你今天那副命悬一线的脸,说明事不小”

顾行之把白天的事挑了重点讲了一遍。

尤其是“三千石”“修墙”“犒赏”这三桩。

“我就知道”

王彪一听“五营犒赏”,当场冷笑出声,“那帮孙子,天天拿我们这种真打仗的当猴”

“犒赏?犒赏得最多的是谁?”

“是他们自己”

他撩起衣摆,露出屁股侧那块难看的旧伤疤:“老子这块还是追敌追猛了,屁股被箭穿了”

“那顿‘犒赏酒’,连一碗肉汤都没喝饱”

赵三虎“哼”了一声:“你那次,要不是这伤闹大了,五营现在少的那三百石,很可能都糊在账上没人查”

“现在倒好”

钱不悔乐得不行,“王彪同志用屁股为我们提供了一条典型案例”

王彪:“滚”

顾行之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刚才在桌上画来画去的那些数字,有了一点具体的重量。

那不是单纯的“石”“斗”,是某个士兵少吃的一碗肉,某天夜里没烧起来的一堆炭。

“所以,”他道,“我才不打算在第一轮就把那条‘山道损耗’写上去”

“那条一旦写进去,砍的可不只是偷吃喝的军司和都头”

“还有路上的小吏,还有跟着押粮的兵”

“甚至”他看一眼赵三虎和王彪,“有可能砍到跟你们类似的人”

赵三虎沉默了会儿,忽然低声道:

“你这话,要是让外头那帮坐屋里吃肉的听见,也许会说你‘心慈手软’”

“但在我们这种每天摸刀的心里”

“算你还有点人话”

钱不悔“啧”了一声:“你们俩说得这么煽情,差点让我以为顾大人是来镇北军当什么‘清官’的”

顾行之笑:“我可当不起‘清官’”

“我只是个,会算账的罪囚”

“真要让他当清官,”王彪冷不丁插一句,“估计活不过今天上午”

几个人一起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着疲惫,也带着点看破不说破的默契。

系统却在这会儿,不客气地往状态栏上又添了一行:

【宿主道德权衡】

【在“自保”“利用死局”“牵连无辜”三者之间,目前倾向为】

【先保己,再尽量避免牵连一线战士,将“写名字”的刀优先对准高位贪墨者】

【综合评价:在苟生前提下,仍保留一定底线】

顾行之翻了个白眼:“你连这个也要评价?”

【本系统负责记录一切与未来因果相关的选择】

【你今天选择写谁,明天谁会在史书里出现,后天谁会在某个死局里出来找你要命】

【都得慢慢算】

“行”

顾行之叹口气,“那你也顺便记一笔”

【内容?】

“记”

“修墙那条,我不心软;”

“犒赏那条,我也不心软;”

“至于那条‘山道损耗’”

“等哪天薛承要拿我当挡箭牌的时候,我再不心软”

系统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给这一句话“打标签”。

【已记录】

【备注:你正在给未来的某场“行台 vs 镇北军”的死局,埋一根火柴】

“那你也别忘了”

“这根火柴要是真点起来,先烧到谁身上,也得看那时候谁在往我身上泼油”

赵三虎有点奇怪地看着他:“你刚才在跟谁嘀咕?”

“跟我命”顾行之闭上眼,靠在木桩上,“说说将来要找谁算账比较划算”

钱不悔啧啧赞叹:“你连算账这活,都算到来世去了”

“那不叫来世”顾行之迷迷糊糊,“那叫下一次史书想写死我的时候”

王彪笑了一声:“你这人,比当年靖北那会儿会说多了”

赵三虎也忍不住道:“你要是那时候就这么会算,可能”

话没说完,他摇摇头:“算了”

“那时候你要真算明白了,靖北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顾行之睁开眼,看着头顶那一小块黑得发亮的天,轻声道:

“所以现在才补课”

“靖北那本账,我迟早要翻回去”

“在那之前”

“先把镇北军这本,翻得让我不那么恶心一点”

夜风吹来,篝火劈啪作响,远处城头的号角声被风削得断断续续。

拘押栏里的几个人,一个接一个沉入不太安稳的睡眠。

只有顾行之,在梦和醒之间,还在默念那些数字

三千石、二百石、三百石、五百石

还有那几个已经被他默默划在心底的名字。

清水关后勤军司某某。

后营五营都头某某。

关中行台押粮某某。

这些名字,此刻还安安稳稳地活在世上。

再过几天,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某几个,就会被人拿笔点出来,变成《大历实录》里的一行字。

而这一次

提笔那个人,不再只是史官。

还有一个脖子上带着刑场刀疤的罪囚,坐在一堆账本中间,悄悄捏着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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