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之这天是被脚链声吵醒的。
不是自己的,是别人的。
“哐当哐当”
外头有人在走动,铁链撞在一起,听着就不太像普通巡夜更像是特地来点名的。
“顾行之”
军法兵在拘押栏外头吼了一嗓子,“出来”
王彪一个翻身坐起:“开始了?”
钱不悔挠挠乱糟糟的头发:“祝你好运,先替我们打探打探监军长什么样”
赵三虎看他一眼,压低声音道:“记着,刀靠近你以前,嘴离他远点”
顾行之笑了笑:“放心,我今天是来算账的,不是来讲书的”
他被人铐上“行走模式”的脚镣,押着出了拘押栏。
清晨的风从北面直往营里灌,吹得他后颈那道旧刀疤泛起一层细微的刺疼。
“系统”
“今天这趟,死局进度几成?”他边走边问。
【当前死局:镇北军·军饷大清查(持续型)】
【今日子任务预估】
【陪同监军清查“仓储实粮”与“账面记载”是否相符】
【在“你老实说话、不主动作死”的前提下】
【今日当场被定为“首恶”并斩首的概率:约12%】
【今日被记下“有问题,以后再收拾”的概率:约63%】
【友情提示:今日更像“面试”,不太像“立刻开杀”】
听着像是‘不一定当场撕录取通知书,但会在角上折一折’。
辎重营外,一早已经集结了好几拨人。
沈砺没穿全身甲,只披一件短甲,腰间挂刀,站在队伍最前头。
董怀义则裹着绯红大氅,手里拿着一根象牙柄的折扇在这鬼地方拿扇子,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人家不怕冷。
陆俭抱着一摞账簿,眼圈发青,韩九在旁边提着墨盒和笔架,一脸“我今天就是个站票”的表情。
顾行之被霍青领过去,规矩地站到陆俭身后一点的位置,既不上前,也不往后缩。
“董大人,仓这边已经按您昨晚吩咐,封印停发了一夜”
清水关后勤军司的人躬身道,“钥匙都在这里”
董怀义不接钥匙,只看向沈砺:“将军请”
沈砺也不客气,随手一招:“顾从事”
好嘛,钥匙不是交给监军,是先交给背锅人。
他上前半步,接过那串挂着几枚铁牌的钥匙,冲董怀义、沈砺各自一抱拳:“属下先开路?”
董怀义淡淡:“领路”
第一站,是镇北军大营内最大的一座粮仓。
仓门厚重,铁箍缠了三道,上面有昨晚刚封上的泥印。
顾行之把钥匙递给军法孙律,孙律当面检查封泥,冷声道:“昨夜之后,可有人靠近?”
守仓兵紧张地半跪:“回军法大人,自打昨晚封仓之后,除了巡夜绕了一圈,再没人靠近”
“嗯”孙律点点头,“开”
钥匙转动,铁锁“咔嚓”一声,仓门缓缓被推开。
一股浓厚的粮香夹着一点霉味扑面而来。
一排排麻袋堆得老高,像一座座小山。上面压着木牌,写着各营标记和入仓日期。
董怀义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似笑非笑:
“这味道比清水关酒桌子上的肉香,实在一点”
他回头看向顾行之:“顾从事”
“在”
“照你账本上,这一仓,应有多少?”
顾行之从怀里抽出昨晚反复检查过的清单,答得干脆:“回董大人,此仓昨日报数为实粮八千七百石,按例允许有磨损耗损不超过百分之二”
“换算下来,也就是少个一百七十来石,还算在‘不砍人’范围内”
有人没忍住在后头笑了一声,又被身边同僚一肘顶回去。
董怀义扇子轻轻一收:“好”
“那就看是‘不砍人’,还是‘多砍几颗人’”
他挥挥手:“点”
孙律立刻吩咐:“辎重营、前锋营各出人,按牌点数!一袋袋过,半点也别想糊弄!”
顾行之被自然地安排进“账房组”负责拿着笔,一边看兵卒把麻袋一个个搬下来,一边把数量与账目对上。
很快,仓里热闹起来。
“这边写着‘前锋营·三月二十一·三百石’!”
“我数了,是六十袋,每袋五石对!”
“下一堆‘后营五营·三月二十五·一百石’!”
“怎么只有十七袋?”
“报错了吧?”有人嘀咕。
顾行之眼皮一动,立刻道:“等等”
他走过去,亲自看那几袋的标记,又翻了翻手里那一页
【后营五营·三月二十五·入仓二百石】
“不是一百,是二百”他道。
那兵卒顿时一愣:“这不就差一半了?!”
场面短暂安静了一瞬。
董怀义眼神一转,看过来:“嗯?”
陆俭心里凉了半截:第一仓就翻出大窟窿,这开局也太刺了。
“系统”
顾行之心里飞快喊了一声,“这窟窿属于谁的?”
【快速扫描】
【该批粮原为某县送往清水关后,由关中行台军司中转,派人押运至镇北军】
【在路上确有“意外减损”记录,但未在镇北军账目中如实体现】
【简言之:在你们这边之前,就已经少了一截】
【若此刻直接定性为“镇北军贪墨”,将有失公平】
顾行之一边听,一边已经有了说辞。
“董大人”
他把那一页撕下来,双手递上去,“请看”
“账上写的是二百石”董怀义扫了一眼,“实点一百”
“你怎么解释?”
顷刻间,主帐里那套“谁背锅”的问题,被浓缩到了这一小片仓地上。
所有人都在看看他第一反应,是往自己脚下挖坑,还是抬头往外指。
顾行之表情却很平静:“属下不敢乱解释”
“只是请董大人,看一眼这两处”
他指尖一划,分别点在两行小字上:
【后营五营·三月二十五·押粮官:行台军司某某】
【押至清水关时,仓单记载:入关实粮一百石,路上耗损若干(理由:雨水浸损、山道翻车)】
董怀义眼睛微眯:“嗯?”
“是我们少了一百石不报,”顾行之坦然道,“还是行台那边少了一百石先?”
“照属下这几日看账的愚见”
“更像是:上头的窟窿,先补在下头的账上”
沈砺在旁淡淡补了一句:“董大人,这几日我已让人翻过清水关的入库旧单”
“确有如此记载”
“只是兵部之前催得急,行台那边的报数未必来得及写全”
薛承不在场,但他那两个字,已经在空气里晃悠了。
董怀义扇子轻轻一敲掌心:
“意思是”
“这一百石,不算在镇北军头上?”
“按账面原纪录,”顾行之恭敬道,“这一百石,从未真正进过我们仓”
“我们若硬记在自己头上,那是帮别人擦屁股”
“可真要追下去”
他顿了顿,笑了一下,“董大人手里那支笔,就得写去关中那边了”
孙律冷冷道:“你是说,关中行台贪了?”
顾行之摊手:“属下不敢乱说‘贪’”
“只是据实说一句这路上,这一百石,不见了”
“见不见得回来,就看哪边的笔更硬”
这话,说得刁钻:
既没直接给薛承扣“贪墨”两字,又明确把矛头从“镇北军”身上挪开了一章。
帐外看热闹的韩九在心里默默竖大拇指:典型的‘往上推而不乱点名’。
系统很敬业地给了条即时评语:
【判断】
【宿主在首个“实仓与账面不符”事件中,成功将主要责任指向“上游环节”,避免本地背全锅】
【短期效果】
【监军对“镇北军内部系统性贪墨”的初始怀疑略降】
【对关中行台之警惕略升】
【当前死局进度:整体危险度未降,但“今日当场定罪”的概率由12%降至7%】
董怀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
“你倒是会把锅往上推”
“董大人明鉴”顾行之笑,“属下要是真想往下推,就该说这批粮进仓时,已经被某位营官私下扣掉一半”
“那这位营官今天怕是没命站这儿看热闹了”
几名营头目一起僵硬了一瞬,眼神齐齐别开不管有没有偷偷吃过,反正都先装没听见。
董怀义抬眼望了望仓门外灰青色的天,又看向沈砺:
“将军”
“此处”
“我先记一笔‘上游有嫌疑’,不算在你这边”
沈砺拱手:“谢董大人公允”
董怀义扭头看顾行之:“你也别高兴”
“你要是接下来每一处都这么说‘上游有嫌疑’,我就直接写‘镇北军合伙栽赃行台’”
顾行之连忙道:“不敢不敢”
“真有我们自己的问题,小人一定第一个承认”
“毕竟”
他笑了一下,“真要认错的人,还是得轮到我这种脖子上有痕的,才显得诚恳”
帐内几人一起无语。
沈砺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转头去看别处,似乎是不想让人看见他差点笑出来。
第一仓点完,结果出来
总数比账上少了将近一百五十石,但精确比对之后,其中一百石属于“从未真正入仓”的那一批,其余四五十石被归类为“合理损耗”和几袋包装破损。
董怀义把结果一合:
“勉强过得去”
“下一个”
第二仓,是专门放“预备粮”的。
这类粮食平日不动,只有真到“封城备战”的节骨眼才会启用。
按照道理,这里最该“整齐”。
可现实往往是:“最不该动的地方,手伸得才最多”。
仓门一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更重的陈粮味。
“预备仓,”董怀义踏进去,“账上写着多少?”
顾行之翻了一页:“回大人按本月初报数,预备粮应有一万二千石”
“不过”他老老实实补一句,“这几个月里,关里有几次‘调剂’,已经从这里划出去了不少”
“调到哪儿?”
“后营三营、五营为主”顾行之答。
董怀义点点头:“那咱们就重点看看‘调剂’之后,这仓还剩几颗豆子”
同样是一通点数,结果很快出来:
预备仓实际只有约九千石。
也就是说,有三千石已经不在这里。
“这三千,”董怀义把清单摊在手里,“你们说,是‘调剂’呢,还是‘蒸发’?”
空气一紧。
这可不是一百石、二百石的小数字。
三千石
按一个普通士兵一日二升米算,够三四千人吃上大半年。
顾行之盯着那一行,心里也忍不住“啧”了一声:
这就是今天真正要人命的点。
“系统”
“这三千石,账上是怎么写的?”他问。
【快速读取相关账目】
【记载如下】
【其一:部分以“犒赏有功军士、修缮城防”为名划出】
【其二:部分写作“山道损耗、雨水浸坏”】
【其三:部分模糊记为“暂调后营三、五营应急”】
【综合评估】
【至少三分之一为“真实调拨”,另有三分之一高度可疑,剩余三分之一几乎可判定为“有人顺手牵羊”】
【牵羊之手:分散在数个环节,难以一次性全揪出】
简单说,真窟窿里既有“该花的”,也有“脏的”。
董怀义把清单一甩:
“沈将军”
“这一仓,亏了三千石”
“军情吃紧的时候三千石,够救几座小城?”
沈砺面无表情:“三座”
董怀义点点头:“那就是说”
“按数字算,你们镇北军,已经先把‘三座小城’吃在了账本里”
空气冷得像要结冰。
沈砺没辩解,只道:“账,先让顾从事说”
“毕竟这几日在辎重营翻烂这些本子的,是他”
视线齐刷刷落在顾行之身上。
这一刻,他是真正站在了“锅的正中央”。
顾行之吸了口凉气,抬眼看着董怀义:
“董大人若要一句话:
这三千石里,有脏”
“若要细分”
“得按三桩事儿算”
董怀义:“说”
顾行之伸出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弯下去:
“第一桩,是‘真调剂’”
“前不久北边打仗,几处哨所吃紧,的确临时从预备仓调出过若干”
“这一部分有军令,有战报,可查”
“要砍也砍不在我们头上砍在敌人头上”
沈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个分法,他认。
“第二桩,”顾行之压下第二根指头,“是‘真糟蹋’”
“山道翻车、雨水浸坏、仓鼠偷吃,这些,每个仓都有”
“这一部分,属下不敢说一点水分没有”
“但真把所有损耗都当成贪墨”
他苦笑了一下,“那军里以后谁还敢报实耗?”
董怀义冷哼:“你这是提前替自己留后路?”
“您要这么理解,小人也不拦着”顾行之坦然,“只是提醒一句军饷这东西,真要一点损耗都不许报,那最后报出来的,只会比现在更好看”
“第三桩”
他缓缓收起最后一根指头,声音压得很低:
“是‘真脏’”
“有一部分,走在‘真调剂’的路子上,绕了一圈,又绕回了某些人的腰包里”
“这一部分”
“是该砍的”
帐内有人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董怀义目光一凝:“你敢这样说,就得拿得出几笔真账”
“当然”顾行之微微一笑,“不过”
“得先问一句”
“董大人是想一次性把所有‘脏’都翻出来,闹个天翻地覆呢?”
“还是”他目光坦然,“先挑几块最肥的,写一篇好看的折子回京?”
这句话,等于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把“监军也要算账”这件事拆开来了讲。
陆俭在旁边差点被吓得笔都掉了。
沈砺微微侧过脸,像是不参与评价。
军法孙律冷冷盯着他,眼里仿佛写着四个字:你活腻了。
只有董怀义,笑意不减,扇骨轻轻点着掌心:
“你觉得呢?”
“属下觉得,”顾行之认真道,“要真把所有‘脏’一下子翻出来,别说镇北军,关中、清水关、乃至兵部,有几位大人,都得一起上折子”
“这么多人,挤在一篇奏报里”
“陛下看着也累”
韩九在门外听着,差点没憋住笑。
沈砺低头咳了一声,把要上扬的嘴角压下去。
董怀义扇子一合,轻声道:
“你是在教我做事?”
“哪敢”顾行之连忙摇头,“小人只是实话实说”
“朝廷要的,未必是‘真相全貌’”
“有时候,更需要一个‘可以被写出来的真相样本’”
“真脏的那部分,我可以帮大人,从这三千石里挑一两桩,挑得干干净净,写得明明白白”
“其他的”
“留给以后慢慢查,也留给大人以后慢慢写”
董怀义盯着他,足足看了三息。
系统很负责地报数:
【监军对宿主“好感/欣赏”小幅上升】
【对宿主“危险度”亦同步上升】
【评语:认定你“懂他的需要”,也认定你“心思太多”】
沈砺这时开口:“董大人”
“边关打仗,离不了军饷”
“可真要一刀切,把所有问题一次性砍干净”
“先死的,恐怕不是贪墨粮饷的,而是前线吃不上饭的兵”
他停顿一下:“顾从事这话,虽不中听,却不算错”
董怀义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一个个”
“倒是很懂怎么在真话和好看之间找缝”
他指尖在案桌上敲了敲:“好”
“那就先这样”
“顾行之,你接下来三天,把这三千石里‘真脏’那部分,一笔一笔翻给我看”
“翻清楚了”他笑了一下,“我替你写一句‘痛改前非,知罪能纠’”
“翻不清楚”
“你就先背着这三千石,站在军前想一想,脖子上那道刀疤是够不够用”
顾行之拱手:“领命”
系统在他脑子里“叮”的一声:
【子任务生成】
【名称:三千石中的真脏】
【内容:在不牵连无辜、亦不把所有势力一次性得罪光的前提下,为监军筛选出“至少一桩、至多三桩”军饷实质贪墨案例】
【成功条件】
【监军对筛选结果满意度≥及格线】
【不把宿主自身卷入“共犯链条”】
【不引发上游势力立即启动“先杀你灭口”的紧急方案】
【任务难度:噩梦】
【奖励将计入本次大死局结算】
顾行之默默吸了口冷气:
“你这难度分级,已经快赶上当年靖北前阵那条铁链了”
【区别在于】系统淡定道,
【那条链子拦的是你现在的命,这次拦的是你以后有没有资格继续改史书】
顾行之看着那一仓被挖出“少三千石”的预备粮,忽然笑了一下:
“行”
“既然这回不是一句‘砍’就能完的死法”
“那我就先从这三千石里,挑几个人”
“看谁,比我,更该先被写上去”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