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不言的话语,并非高声咆哮,却比帐外呼啸的北风更寒冷,更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玄铁铸就,裹挟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煞气,砸在寂静的帐篷里,也砸在帐内每一个人的心上。那声“军法论处”,更是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落下,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回音,宣告着在此地,律法高于一切,包括温情,包括解释,甚至,可能包括生命本身。
苏清知静静地立在原地,仿佛一株生长在悬崖边的瘦竹,风雪袭来时,他会弯曲,却不会折断。他那身月白色的衣袍,在昏暗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泛着柔和却固执的光晕,与凌不言周身玄铁的冷硬幽光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他脸上没有出现凌不言预想中,文官初入军营面对呵斥时常见的惶恐失措,也没有世家子弟被冒犯后的愠怒,甚至没有急于辩解的焦躁。他只是极轻微地垂敛了一下眼睫,那长而密的睫毛在他过于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短暂地遮掩了眸中可能掠过的一切情绪——是了然?是无奈?还是一闪而逝的锐利分析?
当他重新抬起眼帘时,目光依旧如同被雪水洗涤过的墨玉,清澈,沉静,带着一种与年龄和病体不符的通透与镇定。
“凌将军的规矩,下官自当谨记,并竭力遵守。”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清润,像是指尖滑过凉滑的丝绸,但在这温和之下,多了一份不容忽视的郑重,如同玉石沉入水中,自有其重量,“疫病之事,确乃燃眉之急,关乎雁门关内数千将士与数万百姓的性命安危。下官奉陛下之命而来,职责所在,必当殚精竭虑,寻得根治之法。在此期间,望将军能念在事急从权,予以必要的方便与支持。”
“方便?”凌不言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讥诮,几乎难以察觉。他没有因苏清知的平静而缓和态度,反而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撑在沉重的檀木案几上,那双洞察秋毫、惯于在万军丛中锁定敌酋的眼睛,此刻如同最精准的狩猎者,紧紧锁住了苏清知。他试图从那片沉静的墨色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怯懦或算计。“在本侯这里,在镇北军中,最大的‘方便’,就是绝对的服从!服从军令,方能凝聚战力,方能于死地求生,方能在这看不见硝烟的瘟疫战场上,守住最后一道防线,减少无谓的伤亡!”
他不再将目光局限于苏清知身上,仿佛要将他单薄的身影看穿。他猛地转向跟进帐来,肃立待命的陈岩以及其他几位核心将领——这些人,无不是跟随他出生入死,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铁血汉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风霜与忠诚。凌不言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针对个人的冷硬,而是化作了面向全军的、带着金铁交鸣之音的统帅律令:
“传本侯将令!”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所有将领,包括陈岩在内,皆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如同听到冲锋号角的标枪。连躺在角落病榻上那名意识模糊的士兵,似乎也被这股肃杀之气所慑,咳嗽声都微弱了下去。
“其一!”凌不言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即刻起,雁门关实行最高级别戒严!四门紧闭,许进不许出!所有关卡、哨所、隐秘通道,给本侯盯死了!没有本侯的亲笔手令,就算是一只沾染了病气的耗子,也不准给本侯放出关去!违令者,守关将士与之同罪,格杀勿论!”
这道命令,如同第一道铁闸,轰然落下,将雁门关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岛。这意味着,关内的人,无论是士兵还是百姓,在瘟疫被彻底清除之前,都将被困死在这里,与未知的命运搏斗。将领们心头一凛,深知此令的残酷,但也明白,这是阻止瘟疫向外扩散,波及更多州县最有效,也最无奈的手段。
“其二!”凌不言的目光扫过众将,继续下达着冷酷的指令,“于关内西北角,原废弃的辎重营区,设立隔离营!划分轻重区域!所有军中、城内,出现发热、咳嗽、乏力、咯血等疑似症状者,无论官兵庶民,无论身份高低,一经发现,立即强制送入对应隔离区!其原有居所、所用之物,全部焚毁或以上好生石灰彻底泼洒消毒!接触者,一并隔离观察!”
隔离。这两个字在和平时期或许只是医学术语,但在此刻的军营,却意味着被放弃,意味着与死亡为邻。将领们仿佛已经听到了执行此令时,必然会引发的哭喊、挣扎与绝望。但没有人提出异议。军令如山。
“其三!”凌不言的视线转向面色刚毅的陈岩,“陈岩!”
“末将在!”陈岩踏前一步,抱拳躬身。
“由你兼任巡逻执法队统领!在全军及关内巡逻队中,抽调最精锐、最铁面无私者,组成三支执法队,十二时辰不间断巡逻!凡有违反隔离令,擅自出入者;凡有聚众滋事,散布恐慌谣言者;凡有趁乱偷盗、劫掠、侵害他人者——无需请示,就地拿下,若遇抵抗,立斩不赦!本侯授你临机决断之权!”
“末将领命!”陈岩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他深知,非常时期,需用重典。任何一丝心软,都可能造成整个防线的崩溃。
“其四!”最后,凌不言那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终锁定的箭矢,再次落在了始终静立一旁的苏清知身上。这一次,他的话语更加具体,带着极强的针对性,“所有医药防疫事宜,由太医丞苏清知全权负责统筹、诊断、拟定方略。”
这一句,让苏清知微微抬眸,有些意外。但凌不言接下来的话,却瞬间为这看似赋予的权力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但是!”他的声音加重,每个字都像是锤击在鼓面上,“所有药方、所有药材调用、所有医官及协助人手的调配,无论巨细,必须形成文书,经本侯亲自过目、用印批准之后,方可执行!太医院所属一应人等,包括你苏太医在内,未经本侯或陈将军许可,不得随意出入隔离营区,更不得以任何理由,与关内普通百姓进行直接接触!违者……”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苏清知,“以违抗军令,危害防务论处,严惩不贷!”
一道道命令,如同钢铁铸就的锁链,一环扣一环,将这座危城,将城中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这位新来的太医,牢牢地束缚在凌不言所划定的框架之内。效率、秩序、控制,被提升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而个体的痛苦、情感乃至求生的本能,都在这种冷酷的秩序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苏清知安静地听着,从头至尾,没有打断一个字。他清俊的眉宇间,那抹几不可察的蹙痕始终未曾完全舒展。他理解这些命令背后的必要性,理解一位统帅在面临内外双重压力时,必须首先确保大局不崩坏。但是,作为一名医者,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这些冰冷条例之下,可能被牺牲掉的东西——治疗的及时性,病患的心理支撑,以及那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在严密监控之外找到病原线索的可能性。
就在凌不言语毕,众将轰然应诺,帐内杀气盈霄,即将领命而去的那一刻,苏清知终于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是一缕清泉,试图在这片钢铁森林中,寻找一丝蜿蜒的缝隙。
“将军,”他微微向前半步,姿态依旧恭敬,但眼神里的坚持却不容忽视,“隔离之策,确为控制疫情蔓延之上选,下官并无异议。然,医者之道,在于扶危济困,在于对症下药。将病患集中隔离,若只隔绝而不施以有效救治,无异于将其弃于绝地,任其自生自灭。下官需要足够且得力的人手,进行护理、观察、记录病情;需要充足、品质上乘的药材,以试方用药;更需要尽快深入病患,查明此次瘟疫的真正根源,是时气,是戾气,还是……其他。将军所定规程,严谨周密,但若一切均需层层上报,等待批复,恐会延误最佳救治时机,导致更多本可挽回的生命逝去。下官以为,防疫如救火,或可在严控大局之下,予医者些许临机决断之权,以期……”
“苏太医!”凌不言骤然打断了他,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血液的威严。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投映下,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阴影几乎将苏清知完全笼罩。“本侯说过,这里是军营!你的职责,是找到治病的方法,拿出有效的方略。而如何执行军令,如何掌控全局,是本侯的职责!”
他一步步从案几后走出,沉重的战靴踏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心跳的间隙上,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口口声声医者之道,仁者之心,本侯岂会不知?”他在苏清知面前一步之遥处站定,目光如炬,直视着那双墨玉般的眼睛,“但你要明白,此刻的雁门关,就是一个战场!瘟疫,就是我们的敌人!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任何未经控制的‘临机决断’,任何未经批准的‘人手药材调动’,都可能成为敌人撕裂我们防线的突破口!都可能让原本可控的局势,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潮水,席卷了整个帐篷:“你可知,若因你一时‘仁心’,放走一个潜伏期的病患,可能导致一村、一镇乃至一城的人染病?你可知,若你所用之药有误,或者被人动了手脚,可能导致成百上千的将士不是死于瘟疫,而是死于你手?你可知,若你与你的人随意接触百姓,将营中疫情恐慌扩散出去,引发民变,这雁门关,还守不守?这背后的国门,还要不要?!”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打在苏清知的心上,也敲打在帐内每一位将领的心上。他们看向凌不言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信服。这就是他们的统帅,永远从最坏处着眼,用最冷酷的方式,守护着最重要的东西。
苏清知沉默了。他并非被凌不言的气势完全压倒,而是在飞速地思考着对方话语中的逻辑。他不得不承认,凌不言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在权力倾轧的朝堂,在错综复杂的边关,确实存在着无数看不见的黑手,可能利用任何一点疏漏,制造更大的灾难。他看到了凌不言冰冷外壳下,那份如履薄冰的沉重责任。
然而,他心中的医道,他临行前祖父“尽力救人,无愧于心”的叮嘱,以及此刻隔离营中那些被恐惧和病痛折磨的生命,都在呼唤着另一种可能。
他不再试图在原则上反驳,而是选择了一个更具体,也更迫在眉睫的问题。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微凉的空气带着药味和寒意,刺得他喉咙发痒,他强忍着没有咳出来,只是声音略微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将军思虑周全,下官受教。”他先给予了表面的认同,随即话锋一转,“然,眼下隔离营中,已有数名病患高热不退,咯血不止,情况万分危急。下官观察数日,觉此次瘟疫与寻常伤寒时气迥异,寻常方剂恐难奏效,需尽快拟定新方试用。时间,于他们而言,已是按刻计算。若按流程呈报药方,等待将军批复,再调拨药材,熬煮分发……这一套流程走完,只怕……人已不治。”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凌不言:“下官恳请将军,能否在此医药事宜上,特事特办?至少,允准下官在救治危重病患时,拥有先行用药,事后即刻报备之权?所有责任,下官愿一力承担。”
这是妥协,也是底线。他试图在凌不言的铁律之墙上,凿开一道微小的,用于救急的裂缝。
凌不言盯着他,久久没有说话。帐篷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角落那名士兵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将领们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凌不言的决定。他们能感觉到,这位看似柔弱的太医,骨子里有着不逊于任何人的倔强。
时间一点点流逝,压抑得让人心慌。
最终,凌不言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动,仿佛刚才那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你的请求,本侯听到了。”
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他转过身,重新走向主位,只留下一个冷硬如铁的背影。
“去做你分内的事吧,苏太医。”他背对着苏清知,声音平淡无波,“记住本侯的军令。在新的命令下达之前,一切,按规矩办。”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判决,关上了那扇刚刚露出一丝缝隙的门。
苏清知站在原地,看着那如山岳般厚重、如玄铁般冰冷的背影,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第一次正面交锋,他未能撼动这位将军分毫。在这里,道理与仁心,似乎都要为绝对的权威和冰冷的秩序让路。
但他并没有感到气馁。相反,凌不言那近乎偏执的谨慎和多疑,反而让他对这场瘟疫背后的复杂性,有了更深一层的警觉。或许,将军的顾虑,并非全无道理。
他不再多言,只是对着凌不言的背影,极其标准地躬身行了一礼。然后,他直起身,默默地转身,走向帐篷角落那个依旧在痛苦呻吟的士兵。他的步伐很轻,却很稳。宽大的月白袍袖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在那一片玄甲肃杀之中,划出了一道孤独却执拗的轨迹。
救人之道,或许崎岖,但他既已至此,便绝不会因任何阻碍而轻易放弃。凌不言有他的军令如山,他苏清知,亦有他的医道无悔。
帐篷帘子被掀开,一股凛冽的寒风趁机涌入,吹得炭火明灭不定,也吹动了凌不言鬓边的一丝黑发。他依旧背对着帐门,听着那轻微而坚定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无人得见的波澜。
这个苏清知,比他预想的,要麻烦得多。也……有趣得多。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