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夜色,比京城来得更早,也更沉。凛冽的寒风呼啸着掠过营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黑暗中哭泣。中军大帐内,凌不言刚刚结束与麾下将领的又一次紧急军议。沙盘之上,代表瘟疫蔓延的红色标记,刺目地覆盖了原本代表敌我态势的旌旗。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的冰湖。
“侯爷,隔离营今日又抬出十一具尸体。”陈岩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军心……已有浮动迹象。有些士兵开始抗拒将同泽送入隔离营,甚至有谣传,说进去就是等死。”
凌不言负手立于沙盘前,玄甲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宇间一道深刻的竖纹,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执法队是干什么吃的?”他的声音冷硬,“传令下去,再敢有抗拒隔离、散布谣言者,无论官职,立斩!非常时期,需用重典,容不得半分仁慈。”
“是!”陈岩躬身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苏太医那边……今日又递了三次药材清单,言辞一次比一次急切。言明有数名重症患者,若再不用药,恐……”
“恐什么?”凌不言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陈岩,“他苏清知急,本侯就不急?!但这雁门关上下数万条性命,岂能系于他一人未经证实的新方之上?药材有限,若他用错了药,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针对我军药材储备的阴谋,后果谁来承担?!”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份被驳回的、苏清知亲笔书写的药方和清单。上面的字迹清隽工整,论述条理清晰,甚至标注了每种药材的替代方案和可能的风险。平心而论,这份方略显示出撰写者极高的医学素养和负责的态度。但凌不言不能赌。他身处的位置,让他必须怀疑一切,尤其是来自京城,身份敏感,且行为看似“冲动”的人。
“告诉他,方略本侯还在斟酌。让他耐心等待。”凌不言将清单扔回案上,语气不容置疑,“没有本侯的将令,一片药渣也不准流出药库!”
“末将明白。”陈岩不再多言,他知道凌不言的决定无人可以动摇。
而与此同时,在那顶简陋的小帐篷里,苏清知正面临着他医者生涯中最痛苦的煎熬。
油灯如豆,映照着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桌案上,摊开着最新的病历记录,上面用朱笔划掉的名字又多了几个。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在他的心上。他面前摆放着几只陶碗,里面是深浅不一的药汁残渣。这是他这几日,利用手头极其有限的、药性温和的药材,反复调试,试图找到哪怕一丝缓解病痛的方法,但结果,皆是徒劳。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俯下身,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死死捂住口鼻,单薄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散架。良久,咳声渐息,他摊开手帕,那抹殷红的血迹在灯下显得格外刺目。他面无表情地将手帕收起,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污渍。
他的目光,落在案角那一叠厚厚的、被驳回的药材清单副本上。耐心?等待?每等待一刻,隔离营里就有人在痛苦中死去。他想起那个名叫铁柱的年轻士兵,昨日送入营时,还挣扎着向他道谢,说等病好了还要跟着侯爷杀敌,今日黄昏时分,却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不能再等了……”苏清知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他墨玉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凌不言有他的大局,他的顾虑,但他苏清知,也有他必须坚守的底线——尽医者之本分,救能救之人。
他站起身,因久坐和虚弱,身形微微晃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稳住了气息,对守在帐篷一角,同样面带忧色的老仆和学徒说道:“备灯,去药库。”
“公子!”老仆惊呼,他是苏家的老人,深知违抗军令的后果,“没有侯爷的手令,那药库守将是绝不会放行的!您这是要……”
“责任,我一人承担。”苏清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有一种令人心折的力量。老仆和学徒对视一眼,终究还是默默提起了灯笼,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漆黑的、寒风刺骨的夜色中。
药库重地,守卫森严。看到苏清知在这个时候前来,守卫的小校脸上写满了为难和警惕:“苏太医,您这是……侯爷有令,没有批示,任何人不得调用药材,您就别让小的们难做了。”
苏清知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狐裘似乎也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他的脸色比月光更白,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知道军令如山。”他开口,声音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我也知道你们的职责。但此刻,隔离营中有七人,已命悬一线。我拟定的新方,或可救他们一命。若因程序延误而致人死,我苏清知,此生难安。”
他向前一步,目光恳切而坚定地看着那小校:“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若凌将军怪罪,你们只需言明是我苏清知强闯药库,你们阻拦不及。一切后果,与我无关,与你们无关。”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诸位,行个方便,打开库门。所需药材,我亲自挑选,记录在案,绝不多取一分!”
守卫的士兵们动容了。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亲眼见过这位年轻太医是如何不眠不休地在隔离营奔波,如何细心为他们的同泽诊治,如何因为救不活人而暗自神伤。那份仁心,做不得假。再看看他此刻苍白如纸、仿佛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却为了救人甘冒奇险……
那小校咬了咬牙,猛地一跺脚:“罢了!苏太医,您进去吧!不过要快!若被巡逻队发现,我等……也只好公事公办了!”
“多谢!”苏清知深深一揖。
药库大门缓缓开启,一股混杂着各种草药气味的沉闷空气涌出。苏清知毫不犹豫,提着灯笼快步走入。在堆积如山的药材中,他凭借记忆和手感,迅速而精准地挑选着所需的品类,亲自称量。他的动作快而稳,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和偶尔因压抑咳嗽而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身体的极度不适。
药材配齐,他立刻吩咐学徒和老仆:“快,拿去我帐外的小灶,立刻熬煮!三碗水熬成一碗,武火煮沸,文火慢煎,不得有误!”
他自己则留在药库,仔细地将动过的药材位置恢复原状,并在库房的记录册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取用的药材种类、数量、时间,以及自己的签名画押。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冰冷的药柜上,微微喘息。
然而,就在那碗凝聚着希望与风险的汤药刚刚在小灶上冒出第一缕带着苦涩药香的白气时,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在众人身后响起:
“苏清知,你好大的胆子!”
苏清知身体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
只见凌不言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一身玄甲在清冷的月色下泛着森然寒光。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地钉在苏清知身上,那眼神中的怒火与失望,几乎要将人冻结。陈岩按着腰刀,站在他身后,看着苏清知,眼神复杂难明。
空气中,那碗正在熬煮的汤药散发出的气味,此刻显得如此刺鼻。
凌不言一步步走近,沉重的战靴踏在冻土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他无视了那翻滚的药罐,目光死死锁住苏清知苍白的面容。
“本侯的军令,在你眼中,当真如同儿戏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未经批准,擅动军资,还是在这关乎全军存亡的敏感时刻!苏清知,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军规?!你这碗药,若是毒药,若是无用之药,若是引发其他变故,你担待得起吗?!”
苏清知仰头看着他,寒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面对这滔天的怒火,他竟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他轻轻推开试图挡在他身前的学徒,直面凌不言那几乎能杀人的目光。
“将军,”他开口,声音因虚弱而微颤,却异常清晰坚定,“隔离营中七人性命,已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下官的新方,是基于连日观察诊治所拟,虽有风险,却有一线生机。若按流程等待,他们必死无疑。下官擅动军资,违抗军令,甘受任何惩处。”
他抬起手,指向那咕嘟冒泡的药罐,眼中是一片赤诚与无悔:“但这碗药,必须煎,必须试!若因惧罪而见死不救,下官枉为医者!将军要杀要剐,清知绝无怨言,只求将军……准许将此药,送入隔离营!”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的抗争,在冰冷的夜色中回荡。是医者的仁心与固执,对抗着统帅的铁律与权威。
凌不言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怒火在心头燃烧,但苏清知那毫不退缩的眼神,那苍白面容上异样的潮红,以及那番掷地有声的“枉为医者”,像一根根细针,刺入他冰封的心防。
他看着那碗在寒风中艰难维持着温度的汤药,药气氤氲,仿佛承载着数条人命的重量。
良久,在一片死寂的压抑中,凌不言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药,可以送去。”
众人皆是一愣。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心头一紧:
“但苏清知,违抗军令,必须受罚!杖责二十,暂记下。若你的药方无效,或者引发任何不良后果,两罪并罚,本侯亲自监刑,绝不容情!”
他说完,不再看苏清知,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离去。
苏清知站在原地,看着那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紧绷的心神一松,剧烈的咳嗽再也压制不住,他扶住旁边的药架,咳得弯下了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老仆连忙上前扶住他,眼中含泪:“公子……”
苏清知摆了摆手,喘息稍定,目光却第一时间投向那碗已然煎好的、浓黑的汤药。
“快……把药送去……给症状最重的王老五……”他气息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一碗汤药,承载着生死的希望,也系着两个人未来莫测的命运,在这北疆的寒夜里,终于被小心翼翼地捧起,送往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隔离营。
书评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