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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色深沉,雁门关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瘟疫与军令的双重压抑下沉默着。中军大帐内,炭火噼啪,却驱不散凌不言眉宇间的寒意。他没有就寝,也没有处理军务,只是负手立于帐中,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帐幕,落在了西北角那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隔离营区。

陈岩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低声禀报:“侯爷,药已经送进去了,是苏太医亲自盯着喂给那个病得最重的王老五。苏太医他……咳得厉害,几乎站不稳,还是他那个老仆硬把他扶回帐篷的。”

凌不言身形未动,只是搭在背后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许。

“知道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派人盯紧隔离营,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尤其是那个喝了药的王老五,是死是活,给本侯看清楚。”

“是。”陈岩应道,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侯爷,苏太医他……或许是真的一心救人。方才在药库外,他对着守将士说的那番话,不似作伪。”

凌不言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刀:“陈岩,你跟了本侯多久?”

陈岩心头一凛,立刻垂首:“末将跟随侯爷已有十年。”

“十年了,你还看不透这其中的凶险吗?”凌不言的声音低沉而冷冽,“他苏清知是太医,是苏院使之孙,但他更是从京城那个大染缸里出来的人!陛下为何偏偏派他来?是真看重他的医术,还是借他之手,行其他之事?这碗药,若是救活了人,固然好。若是毒死了人,或者引发了更糟的情况,这黑锅,是他苏清知来背,还是本侯来背?亦或是……有人正等着借此机会,参本侯一个御下不严、纵容钦差祸乱军营之罪?!”

他的话语,揭开了温情表象下冰冷的权力博弈。功高震主,自古皆然。他凌不言手握重兵,镇守北疆,本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多少人等着他行差踏错。

陈岩冷汗涔涔而下:“末将愚钝!侯爷深思远虑,末将不及!”

“不是本侯愿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凌不言走到案前,拿起那份苏清知亲笔所书的药方,指腹摩挲着上面清隽的字迹,眼神复杂,“而是身处此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本侯可以死,但镇北军不能乱,雁门关不能丢!”

他挥了挥手:“去吧,按吩咐做事。没有本侯的命令,不许苏清知再靠近药库半步,也不许他再接触新的重症病患。”

“是!”陈岩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帐内恢复了寂静。凌不言独自一人,看着跳动的烛火,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苏清知那张苍白倔强的脸,以及他咳得撕心裂肺却依旧挺直脊梁的模样。烦躁感如同蚁噬,一点点啃噬着他引以为傲的冷静。

而与此同时,在那顶简陋的小帐篷里,气氛同样凝重。

苏清知被老仆强行按在床榻上休息,他胸腔间的灼痛和喉咙口的腥甜感一阵强过一阵,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但他此刻最牵挂的,并非是自己的身体,而是隔离营中那个名叫王老五的士兵。

“水……水牛……”他声音微弱地吩咐。

老仆连忙端来温水,看着他家公子这般模样,心疼得老泪纵横:“公子,您这又是何苦啊!若是让老爷知道您在这边关如此不顾惜身子……”

苏清知勉强喝了两口水,压下喉间的痒意,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妨。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帐篷门口的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守在门口的学徒猛地掀开帘子,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声音都变了调:“公子!公子!王老五……他……他退热了!刚才还清醒了片刻,说要喝水!”

嗡的一声,苏清知只觉得脑海中紧绷的弦瞬间松弛了下来,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几乎要栽倒,被眼疾手快的老仆一把扶住。

“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着,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如同阴霾天空中透出的一缕微光。这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他的方剂方向是对的!这碗冒着巨大风险煎煮的汤药,终于从死神手中,抢回了一条性命!

“快,”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扶我去看看……”

“公子不可!”老仆死死按住他,“您现在的身子,一阵风都能吹倒,如何能再去那污秽之地?况且……况且凌侯爷方才下了严令,不许您再靠近隔离营和重症病患啊!”

苏清知的动作顿住了。喜悦如同潮水般退去,现实的冰冷再次将他包裹。凌不言的禁令,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他的病人隔绝开来。

他靠在床榻上,剧烈地喘息着,墨玉般的眸子里,喜悦与无奈交织,最终化为一片沉静的坚持。

“无妨……”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既然药方有效,便有了依据。将我记录的王老五用药前后的病情变化,脉案舌象,详细整理出来。还有,我需要知道,其他几位症状相似的危重病人情况如何,是否也能用药……”

他不能亲自去,但他可以通过数据和记录,继续指导救治。只要有一线希望,他绝不会放弃。

这一夜,对许多人而言,注定无眠。

隔离营中,王老五的病情好转,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激起了细微却真实的涟漪。尽管执法队依旧冷面无情,尽管死亡的阴影仍未散去,但一些士兵和军医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他们开始私下议论那位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敢违抗侯爷命令,硬是从鬼门关抢回人命的苏太医。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凌不言的耳中。

天将破晓,陈岩再次踏入中军大帐,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神色:“侯爷,隔离营来报,王老五情况稳定,高热已退,虽仍虚弱,但意识清醒,能进些米汤了。另外……还有两名症状类似的危重病人,军医按照苏太医之前留下的方子斟酌用了药,似乎……也有起色。”

凌不言站在帐门口,望着东方天际那一抹即将撕裂黑暗的鱼肚白,久久无言。

王老五的存活,无疑证明了苏清知的药方有效,也间接证明了他昨夜的“胆大妄为”,并非全无道理。这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他引以为傲的判断和坚持之上。

他应该感到欣慰,疫情似乎看到了控制的曙光。但内心深处,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在翻涌——是对苏清知医术的认可?是对自己之前过于严苛的怀疑?还是对那个看似柔弱,却拥有如此坚韧意志和高超医术的年轻太医,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侯爷,”陈岩小心翼翼地请示,“那苏太医那边……禁令是否……”

凌不言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彻夜未眠的沙哑:“禁令依旧。不过……将他整理好的所有病历和用药记录,全部送来本侯这里。另外,告诉他,既然药方有效,便列出所需药材,按规程上报。本侯……会酌情批复。”

这已经是他在不损害自身权威的前提下,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他依然要将一切掌控在手中,但终于为救治,打开了一道缝隙。

陈岩心中明了,躬身道:“末将明白,这就去办。”

当苏清知从老仆口中得知凌不言的“让步”时,他正就着微弱的晨光,仔细修订着药方中的几味辅药剂量。他闻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滴在宣纸上,氤开一小团墨迹。

他抬起头,望向中军大帐的方向,目光悠远。

那位将军,终究不是全然冷血之人。只是他的世界,被太多的阴谋、责任和杀戮所填满,信任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他轻轻放下笔,对老仆道:“按照侯爷的吩咐,将记录整理好,连同新的药材清单,一并呈送上去吧。”

裂缝已然出现,微光已然透入。这场关于生命与规则、信任与怀疑的博弈,还远未结束。但至少,救人的路,又多了一丝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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